第17章
也許是因為這相遇,也許是因為春風,也許是因為那晉江,劉绮瑤和趙憶棕心頭漸漸變得輕松了。也許罷,二十幾歲的憂愁本來就相對輕薄。
“趙二哥,去臨安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分別前,劉绮瑤道。
“臨安自是不錯的,只是,臨安沒有你。”趙憶棕回道。
劉绮瑤一怔,她知道他的話意味着什麽。
何時起,他有了這樣的心思呢?我竟全然不知。與其說開心,毋寧說得知趙憶棕的心意之後,她的心是苦澀的。
“趙二哥,你我同生于天地之間,即便我不在臨安,然我與你同在這世間,無謂何方何地,你大可不必執着于距離長短。”劉绮瑤這麽說着,感到淡淡的傷感,她能夠體會對方的心情,因為自己亦正經歷着這樣的痛苦。
“你不知道麽?沒有就是沒有,見不到就是見不到。”
趙憶棕的眼神過于明亮,劉绮瑤生怕再被他看着,自己的心會變得一覽無遺。
“我只以為你是一個灑脫的人,不會被羁絆,不為誰停留。”劉绮瑤慘淡一笑,為自己,也為對方,“也許,臨安會有更廣闊的天地罷,我倒是很想去看看,而且,那裏有無比才情的趙姐姐,也有儀态萬千的西湖。”
趙憶棕看着她的側臉,道:“往後的事情,我自己也說不準,指不定,他日你我有機會同游西湖。”
“但願罷。趙二哥,你要看向更廣闊的世間。”劉绮瑤揮揮手,與春春轉身而去。
春風花叢過,江水不留情。
纖影遙遙去,不知沉沉恨。
與趙憶棕別過之後,劉绮瑤本欲回李府,奈何想起自己一時沖動,留了那樣令人難堪的信箋,此時再無顏面與李都勻相對,因而道:“春春,我們家去罷。”
“家去是好,只是你我無緣無故,夫人問起該如何作答?”春春打心裏喜歡回劉家,卻不免憂心忡忡。
“甚麽叫作無緣無故?我回自己家無需緣故!”劉绮瑤已下定家去的決心,若不然,回李府只會被笑話、失去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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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也、非也,姑娘,你既已出嫁,你再不是劉家的人。”春春叽叽呱呱地說,“如今,你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家去再不是回家,是回娘家,姑娘,這一字之差——”
劉绮瑤冷不防地捏住春春的嘴唇,道:“我一直知道你話多,今日尤其特別多,等到家,我便發狠讓秋秋将你的長舌剪短一些罷,先前只怪我每每心慈手軟,今日再不饒你的。”
春春撥浪鼓一般地搖頭,“嗯嗯”地求饒。
劉绮瑤才松了手,她便急忙道:“姑娘,我再不敢了的。”只怕她這話,時效不過一個時辰而已。
這一鬧之後,劉绮瑤覺得輕松了許多,及至家門前,她已想好了一篇謊話,進門前只先交代:“春春,你可知待會兒要是再多嘴的下場?”
“姑娘,我真的已經是一個啞巴了,心中、口中再無任何話。”春春很知道何時該賣乖讨巧。
“是了,回李府之前,你都是一個啞巴。”
見春春笑,劉绮瑤才發覺自己失言,所幸,春春并不知自己與李都勻之間發生了什麽,若不然連在她面前顏面亦挂不住。
進了家門,劉夫人因許久未見閨女,亦不問她家來何故,她不是一個心細的人,只把她攬在胸懷,問道:“怎地,李女婿沒一起來麽?”
“三郎他最近忙學業,沒得空一起。”劉绮瑤只貼着她母親撒嬌,“昨夜裏,許是很久未見爹娘,我做了一個夢,爹爹在夢中對我說,他命廚娘做了我最愛吃的芭蕉肉和茶花羹,還說許久未與我娘倆一齊用膳,因而特意推了公事,要一家人好好敘一敘的,而且他還從福州給我帶了一輛十分華麗的馬車。
“我真的十分高興,正欲與爹爹一同去看那馬車,可是娘你卻尖聲道,那馬車不能給嫁出去的女兒,說什麽也不能給,把我生生氣醒過來……”
“哎呀,你這個鬼丫頭,可見在你眼裏只有你爹爹,為娘的就是一張黑臉的尖嘴婆罷。”劉夫人一邊說,一邊笑。其餘人等亦跟着笑。
“我醒過來,很想念爹娘,便家來了。”劉绮瑤剛剛故意将那夢講得很快,為的就是令衆人無暇他顧,“我爹爹呢,怎不見爹爹和大哥?”
“最近礦山裏事多,你們滿月會親回來了幾天,才完了便與你爹爹又上礦山去了的。”劉夫人只當自己女兒才出嫁不久,想家亦是人之常情,“李府過來并不遠,你要回來也不難,只有一點,要與李女婿一起,我們才高興。”
只有李都月适才便知劉绮瑤在扯謊,一來她三弟不可能忙于學業;二來她眼睛還有一些泛紅,顯然哭過;三來她兩手空空,不合女兒回娘家的禮數。由此便知,她多半是賭氣家來的。
只是,她雖然看透卻不言,道:“阿婆,晚膳我們便令廚娘準備芭蕉肉和茶花羹罷,那馬車沒有,這兩樣是可得的。”
“是是,不然我們瑤兒可不是要氣回家去。”劉夫人笑道。
李都月便命人去廚房裏傳話,安排晚膳。
大家又敘了一會兒家常,方散了。
劉绮瑤回到自己的院子,她爹爹在她出嫁前曾允過她,那院子會永遠為她留着。
如今,她人雖離去,但屋內的擺設卻一如從前,一直由之前服侍過她的夏夏時常打理。只秋秋和冬冬,在劉绮瑤出嫁不久之後被分派到劉夫人和劉二娘院裏去了。
春春回來,夏夏如此告知,連同劉绮瑤也一同傷感了一回,“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誰說不是呢?
她三人正談說着這一段時日以來的變化,忽然聽聞秋秋在門外喚道:“姑娘,姑娘,有你的信兒。”
“進來罷。”
秋秋一來,現今昔日的四人組只冬冬缺了席,劉绮瑤知道春春是個重感情的,便道:“夏夏,你到二娘那兒走一趟,就說我有事情問冬冬,讓二娘放她兩三個時辰罷。”
三個姑娘聞言,皆感激地看着劉绮瑤。夏夏得了話,笑着去了。
劉绮瑤這才準備拆閱信件,其實一見到那郵筒上的字跡,她已欣喜不已,全然忘了李都勻畫了趙憶桐,她北去臨安之後終于給來書了
趙憶桐啓筆于臨安。
自二月一別,今已月餘,日月如梭。劉妹妹可好?
喜你我已得歸宿,憾不能親見彼此紅裝,然世間不如意乃十之八九,如此自我寬慰方稍稍釋懷。
猶記往年三月,泉州枇杷已黃透,臨安夫家亦有種植,此時方才泛黃,怕是這北方,距離太陽更加遙遠,連天氣也更涼一些。
往日望見鳥兒振翅高飛,我每常驚羨,那自由,那灑脫。如今我亦同那鳥兒一般,飛到了這遙遠的北地,人生地疏,只覺無所适從。
你所嫁予的李三郎想必是個如意郎君罷?惟願如此罷。
我心中埋藏着一樁心事,每常欲告知妹妹,卻難以啓齒,亦不知是否必要啓齒?如今,若不道出只怕終生遺憾,因而鬥膽、冒昧相告。
你我二月會面,我家去之後,無意中聽到我二哥在書房中自言自語,原來他鐘情于你由來已久,那是他酒後吐真言,加之旁無他人,因而我料定他所言非虛。
以前我亦不懂得,只是他那一句“你們每一個人都不是劉绮瑤,你們都不是她”,實乃震聾發聩之語。
造化弄人,外人皆以為我二哥是個花花公子,原來,他不過是無以排遣心中的苦悶方留戀花叢。
那時我矛盾異常,本欲書信知你,然念及你婚期已近,亦不知你對我二哥是否有情?以及,即便有情亦當如何?猶豫再三,終于放棄。
這未必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然我只是為了二哥那顆赤誠的、被誤解的心,惟願妹妹亦能明白。
若有不當,望妹妹體諒。
姐姐夫君不日将前去鎮守邊城要塞,我本欲一同前行,奈何舉家極力反對,所謂身不由己便是如此。此後實不知如何度那漫漫長日。
天各一方,妹當自珍重,只但願你我重逢有時!
三月二十五日。
劉绮瑤看完信,長嘆一聲。
這短短幾百言,卻含有如此多的信息。巧也是巧,她兄妹二人竟同一天令我知道了這一切。思及此,她又長嘆一聲。
将信箋裝進郵筒封好,劉绮瑤獨自出了屋,她越來越悔不當初,如今她只覺得自己的沖動想法侮辱了趙姐姐,她對那畫像、對李都勻的心應是一無所知的。
現今,她只覺到進退不得,正十分惆悵,擔心若她夫君發了狠,要鬧起來豈不是自己理虧?
忽此時聽聞家裏的小厮在外面高聲傳:“李女婿來了!”吓得她連忙跑回屋中,令春春人等避讓,自己将門緊緊瑣上。
稍前,李都勻一覺醒來,還像往常那樣,自然而大聲地喚道:“娘子!”無人應他,又喚道,“劉绮瑤!”
只有一個女使在屋外答道:“三娘子外出了。”
聽到這回話,他才一骨碌爬起來,才一坐正便望見了床邊桌上的畫,繼而看到荷囊以及那一張信箋,他一把抓起,那白紙黑字,猶如五雷轟頂。
接着他看了那副畫,方才知道劉绮瑤“休夫”的緣由,他直捶胸,怪自己不該心虛将那畫單獨藏起,以至引起如此的誤會。
李都勻無暇思想自己何以如此慌張,只欲立即前去丈人家尋劉绮瑤解釋清楚,偏在此時,小樟在門外道:“三郎君,老爺來信了。”
他只得先拆閱他父親的信。
李老爺信件大致內容為:因住不慣臨安,不日他夫婦将啓程回泉州,此其一者;其二,若李都勻執意學字畫,則盼其北上臨安,入那畫院或是書院認真學習;其三,若北上,可攜劉绮瑤同他一道,雲雲……
閱完來信,李都勻登時慌了,若劉绮瑤将事情告知了她家人,自己如何挂得住?且假如她執意不回,待父母到家不見息婦怎生得了?
李劉雖人各一邊,卻已都有了和好之意,只是李愁進,劉愁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