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笑春風開張之後,最先在天街上傳開并不是因為店裏所售賣的畫作,而是因為坊間都在口口相傳,說笑春風店中有一個仙女一樣的人物。

聞風而來的豈止風流客,連同大家閨秀亦每每結伴而來,有的人是想一睹芳容,有的人是質疑仙女傳說,非要親自來比一比。

因而,孟聚寶每天接待最多的并不看畫的人,而是來尋劉绮瑤的。

孟聚寶只要看到那些進店之後東張西望,眼睛不看畫的人便知來者何意,他只覺到奇怪,不懂為何亦有不少結伴而來的小娘子,因而直搖頭。

劉绮瑤并非總時時在笑春風之中,她到店裏的時間從來都不是固定的。

進入笑春風的好事者,能不能看到傳說中的美人就全看緣分了。

便是這樣若即若離、常常求而不能的狀況增加了笑春風的神秘感,因而每天店中總是顧客不斷,并不像其他畫鋪那般門可羅雀。

起先劉绮瑤怕在畫鋪中再遇趙忱,到笑春風的次數并不多,後來去了幾次并未發生自己擔心的事情,且李都勻總忙于年畫和上學,她待在家中亦無事可做,去笑春風的次數便漸漸多了起來。

後來,那掌櫃的孟聚寶又說他一個人時常忙不過來,劉绮瑤便向李都勻要了小樟,欲讓他去做掌櫃的助手。

李都勻問道:“小桂做事更加利索,更善于與人打交道,為何不要他去?”

“那孟聚寶已經很利索,現在他需要的是一個踏實的人。”劉绮瑤回答,“利索的小桂留在你身邊好了。”

于是小樟便到笑春風做事去了,他是一個愛學習,平時做事勤勤懇懇,沒事的時候便請孟聚寶教他如何做賬、管賬。

一天午後,劉绮瑤攜春春到了笑春風。

因那日天氣很冷,孟聚寶燒了一爐紅通通的炭火。

進了店中,春春替劉绮瑤将披風解下,劉绮瑤道:“孟大哥,看你這暖烘烘的炭火,我只想着今日會不會下雪?”

“看這安靜的天空,是很像下雪之前的天氣。”那孟聚寶說着,往邊上挪了挪,将寬敞的地方讓給劉绮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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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店中并無顧客,想來是天氣太冷,大家都不出門。

劉绮瑤坐下來,她見到旁邊桌上放着一個銅鍋,鍋裏又酒瓶,銅鍋中的水還在冒着熱氣,她道:“我這一來,擾了你們喝酒。”

“三娘子言重了。”那孟聚寶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乃是賣畫的行家,且又精于管賬,今日因大半天無顧客光臨,因而才煮起酒來,他才将酒煮好,從火爐上拿下銅鍋,劉绮瑤便進來了,還未曾來得及喝。

“不知是什麽酒,看那騰騰的熱氣,我亦想飲一杯!”劉绮瑤又看了看那銅鍋及鍋裏的酒瓶,笑道。

“适才煮的乃是一堂春。”

“聽名字像是燒酒。”

“确是的,這酒辣,并不太适合女子。”孟聚寶據實說道。

他們正說着,忽聽到有人掀門簾的聲音,于是一旁的小樟向門口走了過去,不一會兒,他返回,身後跟着兩個衣裳單薄的姑娘,只見其中一個背着布包的長筒,她抓着筒帶的手凍得通紅。

孟聚寶站起來,走近她們,問道:“不知二位姑娘有何貴幹?”

手中空空的女子聞言低下頭,那背長筒的姑娘嘴角嗫嚅了幾下,好半天才說道:“我們——我們聽聞你們這兒是收畫的,所以、所以帶了一幅畫來。”

劉绮瑤見她二人凍得夠嗆,便道:“二位姑娘,過來坐下說罷。”

那兩個姑娘聞言,一起看向劉绮瑤,并未挪動腳步,她們只等着孟聚寶的答複。

孟聚寶道:“我先看看你們的畫罷。”

那姑娘猶豫了下,道:“實不相瞞,這是米芾的真跡,因而我們、我們——”

“二位姑娘,你們放心,我們是公道的,你們且讓孟大哥看看畫,若确真你們再報價不遲。”劉绮瑤亦站了起來,走近她們,“外面天寒,你們且先過來暖暖身子罷,确認畫作需要一些工夫。”

兩位姑娘互相看看了,對視着點點頭,那姑娘卸下背上的長筒,然後打開布包,拿出一個古舊而雅致的畫筒,然後遞給孟聚寶,道:“請看罷。”

孟聚寶接過畫筒,往櫃臺後面去了。

“春春,快去點茶,水要滾滾的才好!”劉绮瑤吩咐道,然後帶着那兩位姑娘走近火爐。

那兩個姑娘猶豫不前,劉绮瑤又對她們溫和一笑,道:“放心罷,我才是這畫鋪的當家。”她們聽了,方随着她到火爐旁坐下來。

及至坐定,烤了一會兒火,兩個姑娘的神色才緩了一些。

“鬥膽問兩位姐姐,不知你們怎會有米襄陽(米芾)的畫作?他的傳世作品并不常見!”劉绮瑤道。

“說來慚愧,”适才背着畫、望着年長一些姑娘答道,“我們先輩實乃是米襄陽的女婿,後來國變,舉家南下輾轉到了臨安,子孫不孝家道中落,如今母親病了,才出此下策的,讓姐姐見笑了。”

“又何笑之有?世事變遷,豈是我輩可左右的。”劉绮瑤頓了頓,“我們這裏,名家名作因價格原因,是只能代為售賣的,既然姐姐的母親病了,想必是急需銀錢的罷,只怕這畫一時半刻不易出手,你們何不去那拍賣行、典當鋪或其他家畫鋪一試?”

“我們亦去了的,只那拍賣行需要先付拍賣金,我們——”

劉绮瑤聽了,輕輕嘆了一口氣。春春端來熱茶,在一旁的桌上放下,然後先後呈給那兩位姑娘,她們接過,吹了吹趁熱喝裏幾口。

這時孟聚寶已驗過畫,又将畫作卷好裝進畫筒,帶了過來還與她們,并對劉绮瑤道:“三娘子,這畫确是米芾的真跡!”

“不知兩位姐姐,你們欲售畫給我們還是想讓我們代為出售?”劉绮瑤問道。

“若能夠,便請姐姐買下罷,如今我們母親還在等着看病。”

“既如此,那姐姐們先出個價罷。”

“此前我們曾在典當行估過價,他們說可典當兩千八百兩銀子,然我們擔心日後無力贖回,所以才——”

劉绮瑤聽了,看向孟聚寶,道:“孟大哥,你看這價格如何?”

“回三娘子,按米襄陽作品的市價,這價格是合理的,只是我們開店至今尚未接過價格如此高昂的買賣,我看還是請姑娘們另尋高處罷。”這孟聚寶所言非虛,笑春風的主營的乃是新近出的畫作。

那兩個姑娘一聽,才放松了一些的神情此刻又黯淡起來,那一直未曾開口的姑娘眼睛都紅了,年長一些的姑娘将茶碗放到桌上道:“好姐姐,我們如今已是走投無路,也去過好幾家畫鋪,然他們要麽壓低價,要麽說難出手,竟無人肯收,請姐姐高擡貴手,亦不用按照那典當行的價格,你只給個價格罷,我們還等着帶母親去看病的。”

姑娘的一番話,聽得在場的人無不沉默下來。

“要不這樣吧,你們的畫就按照典當行預估的價格放在笑春風代售,現今我們先預支你們八百兩,日後按典當行預估的價格售賣,若售出我們且收你們售價一成的回扣,如此既不耽擱你們母親看病,又不至讓二位姐姐吃虧,不知你們意下如何?”

“如若售不出去呢?”年長些的姑娘不無擔心地問。

“這個姐姐便不用擔心了,你只交給我們做買賣的即可。”劉绮瑤笑着寬慰她們。

那兩位姑娘本覺無望,現今聽了,只覺得劉绮瑤不似其他人那樣趁機勒索,見她如此仁義、救人于水火,遂轉憂為喜,點頭答應了。

“孟大哥,你去開具收契和預支會子票給兩位姐姐罷。”劉绮瑤道。

孟聚寶聽了,又返回櫃臺,照辦了。

爾後年長一些的姑娘在收契上簽了名字按了手印,交出畫,收下一疊會子票,留下她們的家址後便告謝離去了。

及至她們離去,孟聚寶才道:“三娘子,這畫恐怕一時間難以售出的。”

“不妨事,若到年後依舊沒售出,到時再由我買下送給我大哥罷,他是個喜歡收藏字畫的。”劉绮瑤淡然地回道。

不覺間,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劉绮瑤問道:“春春,幾時了?”

“我們出門時是申時,想現今已到酉時。”春春回答。

“難怪天就快要黑了。”劉绮瑤看向窗外,想着李都勻亦該下學了,因而準備回家。

恰此時,又來了一位客人。好巧不巧,這進來的正是不久前在拍賣所與劉绮瑤他們競争李唐畫作的陸千萬。

他一進入笑春風,一下子認出劉绮瑤,只是劉绮瑤已不記得他。

這陸千萬是個收藏家,早前聽聞天街上新開了笑春風,适才路過門口便順道進來一看,未料卻遇見了昔日的對手,只以為她亦是來買畫的。

陸千萬道:“這位娘子,莫非今日亦要同我陸某搶畫麽?”他只自說自笑。

劉绮瑤皺皺眉,這時方才想起他是誰,因想着來者是客,故而答道:“這位大哥想是誤會了,我乃是笑春風的當家,怎會與你搶畫呢?”

“既如此,便請你帶我看看你們店裏最寶貝的畫罷。”陸千萬是個富可敵國的生意人,空閑之時每常四處搜羅寶藏,且又是一個很重視才華橫溢之人的人。

日前因劉绮瑤總與他競價,他只以為她是個懂行的,且見她相貌罕見地出挑,故而對她印象很深。

“我們店裏,每一幅畫都是最寶貝的。孟大哥,勞你好生招待這位貴客。”劉绮瑤說完,欲帶春春回家去。

孟聚寶回了是。

那陸千萬不依,只道:“當家的既說我是貴客,那我要你親帶我看畫。”

劉绮瑤想,這生意場上果真如同三郎所言,難纏之人眼前便是一個。

“請!”大家正以為劉绮瑤會拒絕,沒想到她只禮貌而不失距離感地說了這一個字。

劉绮瑤帶着那陸千萬将每一幅都看了一遍,爾後他還想上樓,劉绮瑤道:“樓上并無畫作,只是喝茶聊天的地方。”

陸千萬聽了方住了腳步,爾後他又回到那一幅《賞夕》之前,道:“這是哪一位所作?”

“作畫者名喚李都勻。”劉绮瑤回道。

“哦?”陸千萬眯了下眼睛,“便是日前傳聞被當今聖上大賞的那個初出茅廬的畫師麽?”

“正是他。”劉绮瑤暗自慶幸他并不知李都勻是日前與他競畫之人。

“這幅畫售價幾何?”

除了李都勻的,之前挂上去的所有畫作都已定了價格,因劉绮瑤并未打算售賣李都勻的畫,只欲做展覽之用,并未定價,故而她一時答不上來。

“小娘子怎地不回答?”那陸千萬道。

“客官,只因那畫師的要價不甚合理故而我們才未挂出價格,若你有意要買,告訴你亦無妨,這一幅畫師乃要價一千兩。”劉绮瑤聽他适才亦說李都勻是初出茅廬,料想着他定不會買,便胡亂報了一個價格。

“包起來!”那陸千萬道。

劉绮瑤想反悔已經來不及,因而她只讪笑一下,令孟聚寶将《賞夕》取下來。

“可還有其他的麽?”陸千萬又問。

見他看不上其他的畫作,劉绮瑤忽想起那姐妹倆适才帶來的畫,便對正在取畫的孟聚寶道:“孟大哥,勞你将米襄陽的畫拿出來。”

孟聚寶依言,将還沒來得及挂出的畫拿到長桌上鋪開。

那陸千萬看了看,并不問價格,只道:“這幅我亦要了。”

“這位客官,這一幅乃是名家名作,價格——”

“多少?”

“五千兩。”劉绮瑤因想着這畫賣給他,還不如自己留下送給自己的大哥,乃故意漫天要價欲逼退他。

“那便一共是六千兩,回頭我令厮兒将會子票送來,你們只把畫給我好生留着罷。”說完只看了看劉绮瑤,又一笑,他那剛毅臉頰上居然露出酒窩來,爾後亦未多語,帶着他的厮兒去了。

留下呆呆發愣的劉绮瑤,她只想着,這世間居然有比她爹爹和大哥花錢更加不眨眼的人,與有銀礦的自己家相比,難道他是坐擁金山的麽?這世間果是人外有人的。

“三娘子,”孟聚寶在一旁喚道,“三娘子——”

“何事?”劉绮瑤回過神。

“三娘子財運真是旺如炭火。”孟聚寶是個嘴甜的大叔。

“要我說,這是我們三娘子适才發了慈悲心得到的現世好報。”春春在一旁說道。

“孟大哥,明日收到銀錢之後,你親到那兩位姑娘家走一趟,再給他們二千二百兩。”劉绮瑤交代完,又對春春說,“天黑了,我們回罷。”

“好的。三娘子慢走!”孟聚寶是個久浸商場之人,然卻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慈悲心的雇主。

劉绮瑤她們才起身,忽見李都勻進了笑春風。

只見他頭上、眉毛上、披風上布着星星點點的白,他一見到劉绮瑤便說道:“娘子,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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