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此前,皇宮中天下朝臨安活動結束之後,那些畫作,皇帝挑了一些自己留下來賞給宮中的人,其餘的分別賞給了衆臣。
因淳熙帝看李都勻的那一幅《天街夜色》時想起與他愛妃初遇的夜晚,那時他們亦是年紀輕輕,且初遇恰亦在上元之夜,如今他與那妃子已陰陽兩隔,因念起往日種種,他便特意囑咐侍從将那《天街夜色》挂到書房。
淳熙帝因膝下無長成之女,他乃收了一個堂兄家的女兒做養女,後在她及笄之年封其為明月公主。因明月公主是他已離世愛妃的姐姐所生,且她的身量與他的故人頗為相像,且她性格溫婉、平和,故而對她很是寵愛,閑時每喚她入宮陪他下棋聊天,或者寫字時令她為自己研墨。
明月公主名喚趙憫,是趙忱的同胞妹妹,他兄妹二人是時常在宮中走動的。
淳熙帝得了那畫沒過多久,便是趙憫的生辰,那一日她拜過自己爹娘,特意進宮看望淳熙帝,因觐見的地方是在書房,明月公主恰巧見到了《天街夜色》。
那時淳熙帝剛剛閣下筆,他寫下的字墨跡猶未全幹,一擡頭只見明月公主靜靜地望着畫中的男女,她的側影又令他再次想起他的愛妃。
“皇叔,這畫兒是近日所得麽?”因趙憫長大之後才被收做養女、封為公主,私下之時她并未改稱謂,人前只如同其他皇子一般稱淳熙帝為陛下,亦未入住宮中,淳熙帝并不為此介意介懷,“上次來并不曾見到,畫得好一對眷侶,上元之夜相遇,似自帶着唯美氣息。”
“憫兒好眼力,這畫是日前畫院組織畫展時我特意留下的,聽聞是一個才入學不久的畫學生所作。”淳熙帝從書桌前走了過來,又再次看了看畫。
“想必是心懷溫柔作的畫。”趙憫收回目光。
“憫兒,今日是你生辰,你喜歡我便将它轉贈與你。”
“多謝皇叔厚愛,只是憫兒愧不敢受,想這是皇叔喜愛的。”
“我喜歡的的東西多得是,我送你,你收下便是,且十八歲生辰是個大日子。”淳熙帝溫和地笑着,“你和嘉國公主是同歲,若她還在,想亦是與你一般身量了。”
“确實如此,永嘉姐姐與我的生辰相隔才三個月。”趙憫小時候與永嘉郡主一同頑過的,自然記得她。
“這天像是要下雪,你早些回去罷。”淳熙帝道,并令侍從将畫裝好。
“憫兒告退。下次再來給皇叔問安”趙憫行了禮,別了淳熙帝。
及至回到家中,恰趙忱亦給她帶來生辰禮物,是兩盆開得正好的茶花。
“四哥,今日我進宮了。”趙憫說道。
“我知道,”趙忱看着他妹妹,“你進宮有何稀奇的事情麽?”
“亦沒有甚麽稀奇事情,只是皇叔送了我一幅畫,你要看麽?”趙憫回答。
這時天剛擦黑,外面紛紛灑灑飄着雪花。這一刻正是此前李都勻掀開笑春風門簾走進去告訴劉绮瑤下雪了的時分。
“我在畫院天天看畫,又不是什麽稀奇的,算了罷。”趙忱并不太有興致。
“你不看就算了,只不過我要告訴你這并不是畫院中那一類刻板的畫兒,畫中的故事是很生動的。”趙憫正是爛漫的年紀,自然喜歡這種情感見長的畫作。
“既如此,我是非看不可麽?”
“誰敢逼四哥?”
“快拿出來罷,你亦不用跟我故弄玄虛,什麽樣的畫我沒見過。”
趙憫見她哥哥終于想看畫了,便命侍女将畫取來,在桌上鋪開。
趙忱湊過去一看,說道:“我當是什麽寶貝的畫兒,竟然是這一幅!”
“四哥言下之意,像是看過了。”趙憫疑惑地看向他。
“我當然見過的,這是畫院選送皇宮裏的畫!”趙忱笑了笑,“我不只見過這幅畫,我還見過畫中的男女。”
“四哥莫不是诳妹妹的?”趙憫聽他所言,一時不能信以為真,除了畫像,這紙上之人向來是遙遠的。
“我诳你做甚麽?”趙忱輕輕敲了敲他妹妹的腦袋,“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帶你去見他們,那亦不是什麽難的事情。”
“四哥是當真的麽?”
“我幾時騙過妹妹?”
“那我們去罷。”趙憫對畫中的人越看越好奇,如今聽說能見他們只想一睹為快。
“你自己看看外面,在飄着雪的。”說起來,趙忱此時亦很想見劉绮瑤。
“四哥,你告訴我,現實中的這對男女與這畫上的相比,孰美?”
“我單只告訴你,畫中的女子不及現實中的零星。”
“世間居然有女子能夠入四哥的法眼了麽?”
正可謂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趙忱的心只咯噔一下,默默心中回答:“我只怕是一見绮瑤姑娘要誤終身的。”
趙憫見她哥哥在發呆,又問道:“那四哥幾時帶我去見他們,你和他們熟悉麽?”
“畫中的男兒是叔父新收的徒兒,我和他見過幾次,一同喝過兩次酒,勉強算熟悉罷,等雪過天晴,我自帶你去。”趙忱答道。
“四哥一定要言而有信!”
“那是自然的。”
“四哥,其實今日還有一事,亦不知是不是我們父母從中作梗。”趙憫說完,嘆了一口氣。
“什麽事情?”
“今日皇叔說,要是下月上元節之後我二人還沒選定意中人的話,他便要為我們賜婚!”趙憫的語氣很是沉重。
“此話當真是皇叔所說?!”趙忱一驚。
“當然是真的,他讓我将話亦傳達給你,說給我們一個多月時間自己擇親。”趙憫皺着眉頭,“這選親又不是買東西,一個多月怎麽可能夠呢?四哥,我們該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趙忱表明平靜,內心亦是煩惱不已,“我看我們去月老祠拜一拜,好速速求得意中人。”
“都這時候了,你還說玩笑話!”
“妹妹別煩惱了,且以不變應萬變罷,說不定皇叔能為你選一門好親。”
“四哥,你呢?你相信皇叔會給你選一門好親麽?”
“當然不!”
“那你要如何以對?”
“現今,我們各自求多福罷。”趙忱道,“妹妹,我先回去了。”
“四哥別忘了你說過要帶我去見畫中人的!”趙憫望着趙忱離去的背影,道。
“等到天晴之後,我便帶你去。”趙忱背對着她答完,身影沒在雪夜之中。
……
雪後天晴那一日,及至午時,日光終于有了一點點暖意。劉绮瑤用過午膳,換了一身好看的衣裳,帶着春春,攜着夏夏,先去見了趙溪恬,話了一會兒家常,便拜別,出門之後三人慢步往笑春風方向而去。
雪後的日光分外明亮,天色純藍,及至這時,雪已幾近化盡。
到了笑春風,進到店中,劉绮瑤見孟聚寶正在長桌前看畫,旁邊站着一個約摸三十幾歲的男子,他左後方立着一個厮兒,她想着應是帶畫而來的畫師,最近,因為劉绮瑤印了一些笑春風經營要目的宣傳圖冊,雇了人到文人墨客尋常聚集的地方派發,帶着畫作前來洽談代售合作的畫師漸漸多起來。
劉绮瑤還未走近,那孟聚寶便從畫桌上擡起頭,道:“三娘子,這位客官帶來兩幅山水畫,你看能不能收下?”
“是要賣與我們還是代售的?”劉绮瑤走近他們。
那客官見劉绮瑤年紀輕輕,一時間難以相信眼前的中年男子居然在詢問他的意見。
“代售的。”孟聚寶答道。
“既如此,便由孟大哥決定罷。”劉绮瑤說完,環視了下店內,發現才兩三天沒來,此前空出的展位已挂上了新的畫作。
一會兒之後,孟聚寶送走了适才那位畫師,他才嘆了一口氣,道:“那畫師定的價格過高了,名不見經傳的畫師作品,加上這畫的品質只能算中等,然是個不聽勸的。”
“随他罷,我們的規則是一個月售不出去,他需要繼續代售則要繳費,到時他若缺銀錢自然會聽從我們的定價意見的。”劉绮瑤道。
“三娘子說的是。”孟聚寶道,“對了,日前那位買米襄陽和三郎君畫作的客官已派人送來彙票,并将畫取走了。今早我亦按你的吩咐,将足額的銀兩送到那兩位姑娘家。”
“辛苦孟大哥。”劉绮瑤說着,忽聽到客人進店的聲響,她與孟聚寶停下交談,一齊朝門口看去。
進來的人正是趙忱與他的妹妹,他們身後跟了好幾個厮兒和侍女。
劉绮瑤只見趙忱一如往常地挂着他招牌般的笑臉,只不知他身旁哪一個年輕優雅的姑娘與他是何關系,她同趙忱一樣,直向自己看來。
愣了一下,劉绮瑤便迎了過去。
“绮瑤姑娘,我們又見面了。”趙忱道。
“趙大哥,歡迎光臨敝店。”劉绮瑤回道,心想他果真是會找到笑春風來的。
“事實上,今日我們除了來買畫,還為一件事特地前來。”趙忱道。
“趙大哥不論所為何事,請你們坐下慢慢說罷。”劉绮瑤說完,對趙忱身旁的那位姑娘淡淡一笑,爾後帶着他們上了二樓。
店裏燒着爐火,是很暖和的。劉绮瑤引他們到了待客間,道:“趙大哥,你們請坐!”
才坐下,趙忱問:“李兄弟沒在店中麽?”
“三郎近日來在忙着作年畫,故而沒能來。”因劉绮瑤見有一位女子一道與趙忱一道,且日前她已将同趙忱之間所發生之事說與李都勻,再見到趙忱,她已不再似往常那般慌亂。
“對了绮瑤姑娘,這是我妹妹,名喚趙憫,只不知你二人誰大一些。”趙忱說着,看了看自己的妹妹。
“我乃屬羊,六月的。”劉绮瑤望着趙忱的妹妹說道。
“我乃屬馬,是年尾的,看來比妹妹大半歲。”趙憫回道。
“那我該喚你姐姐的。”劉绮瑤只覺得她的笑容比趙忱的看起來親切許多,“如此說來,姐姐豈不是最近的生辰麽?”
“是,剛過了三四天。”趙憫答道。
“绮瑤姑娘,我今日是特意帶我妹妹過來的。”趙忱道。
正說着,春春端來了熱熱的茶,分別給大家呈上了。
“趙大哥,憫姐姐,這是我從家鄉帶來的武夷茶,是直接沖泡的,并非點茶,請二位試試罷。”劉绮瑤道。
趙家兄妹聞言,端起小茶碗,趙憫輕輕嗅了嗅,道:“這茶,香味暖暖的。”說着,輕輕呷了一口。
“這樣煮的茶,別有一番滋味。”趙忱道。
“對了,趙大哥你适才說今日是特地帶憫姐姐過來的,不知所謂何事?”劉绮瑤亦喝了一口茶。
“我妹妹日前——”
“四哥,你別說了。”趙憫打斷了她哥哥的話。
“我偏要說,”趙忱笑道,“她日前看到李三郎所做的《天街夜色》,得知畫中——”
“四哥,我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不準再說下去!”趙憫又打斷了她哥哥的話。
“明月公主!”趙忱看了趙憫一眼,“我好害怕,可我還是要說的,绮瑤姑娘,明月公主今日前來笑春風,是想看看《天街夜色》裏的人,那畫中的姑娘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劉绮瑤聽着他們拌嘴,只以為他們說的是玩笑,且趙忱已說了,趙憫是他妹妹的,因而對她自稱公主亦未只是笑了笑。
“绮瑤妹妹,讓你見笑了。”趙憫這時已羞得滿面通紅。
“憫姐姐,何笑只有?那是沒有的事情。”劉绮瑤看着她回答,“只不知,你怎會看到三郎的《天街夜色》?”
“我生辰那日去了宮中,皇叔見我喜歡,便将那畫當作生辰禮物送與我。怎料回到家,四哥告訴我畫中的典故,所以我才央求他帶我來的這兒。”趙憫解釋了一番。
劉绮瑤想起李都勻說過,他所作的《天街夜色》得到聖上的賞識,且聖上所賞賜的馬車她亦是見了的,如今能将那幅畫轉贈于人的,可不就是聖上本人麽?念及此,她才知道适才趙憫自稱公主應并非玩笑,因而立馬起身,垂首向趙憫行了禮,道:“民女不知公主駕到,望公主恕罪。”
“绮瑤妹妹莫要緊張,快別多禮罷。”趙憫亦站起來,走近她扶她平身,“實不相瞞,我被皇叔收做養女,封了個名號而已,亦無甚麽不同的,你只如同方才一樣,喚我憫姐姐就好。”
“多謝憫姐姐寬宏大量。”劉绮瑤這才擡起頭來。
“你看你,吓到了绮瑤姑娘了。”趙忱道。
“我本來是想吓你的。”趙憫反唇相譏道。
他們又坐了一會兒便起身準備離去。
三人到了樓下,劉绮瑤帶着他兄妹二人在一樓走了一圈,最後他們在那一幅《劉绮奇》前停下來。
“绮瑤妹妹,這畫中人和你好像,不知劉绮奇是何人?”趙憫問道。
“憫姐姐,說來不怕你笑話,這乃是我本人,我穿上男裝之後,我夫君為我作的畫像。”劉绮瑤笑道。
“原是如此,今日你我相見,我便買下這幅罷。”趙憫道。
劉绮瑤一陣犯難,竟不知如何拒絕她,最後她道:“憫姐姐,實不相瞞,《劉绮奇》乃非售賣物,不過承蒙姐姐擡愛,你我能結識亦是緣分,妹妹便将畫贈與姐姐罷。”說着,她乃命人取下,裝好。
“妹妹,這——”趁劉绮瑤轉身的時候,趙憫瞪了正笑着的趙忱一眼。
爾後,趙憫接下劉绮瑤裝好的畫,交給了自己的侍女,離去之前又細細地看了看她,果覺她四哥所說的“畫中的女子不及現實中的零星”并不誇張,難怪他會亂了心。
劉绮瑤将他兄妹二人送出店外,目送着他們的馬車走遠,嘆了一口氣之後方轉身回到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