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空軍飛行員
齊洛重新站在那間明亮安靜的大房間裏的時候感到有點緊張,擔當文職工作的軍官要他在這裏等待後就離開了。
書櫃和辦公桌都是有些歷史的上好檀木,醇厚幹燥的淡淡香氣讓空氣有暖暖的觸覺,上面随意地放着一些羊皮封面的舊書,和一只精神地立着的修長的羽毛筆。後面那張沙發椅的顏色暗沉穩重,并沒有華美的裝飾,惟獨靠背上柔韌精致的藤蔓雕刻是其尊貴出身的符號,在巨大落地窗的光照下顯得溫潤。
幾十年來東聯盟的盟主國,她的仁厚,民主和榮光,幾乎可以于此一屋內領略。
正當他慢慢放松,開始沉浸在這種有點慵懶的午後氛圍中時,門吱一聲打開了,義續手裏拿着幾份文件走了進來,他的身影被硬朗的軍服勾勒得挺拔又威嚴。
“下午好,長官。”齊洛立刻直起脊背立正,利落地行了禮,“齊洛向您報道。”
“你好,”義續一邊回禮一邊快步走到辦公桌前坐下,順手整理着桌上有些淩亂的書,似乎還沒有從剛才忙碌的節奏中回過神來,他匆匆地沖他點點頭,“我們又見面了,請坐吧。”
少年的臉上帶着一種與生俱來的羞澀,他謙遜地回答,“謝謝,我還是站着吧。”
“你的規矩學得很快,”義續停下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接着又問,“呆在這裏十多天了,感覺怎麽樣?有什麽不習慣嗎?”
“沒有,承蒙您的關照,我覺得一切都很好。”
聽到他小心翼翼的語氣,義續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放松點兒孩子,你不用處處都這麽拘束,我知道達魯非的階級制度森嚴,規矩又多,不過這裏是在賀澤,除了公共場合之外,我們大可以坐下來一起喝杯茶聊一聊,你說呢?”
齊洛沒能回答,好象對這種态度不大習慣,他打量了一下對方真誠的臉,似乎是被這種溫和的氣氛壓迫着,才勉強點點頭。
于是義續站了起來,請他坐到一旁舒适的沙發上,又親自泡了兩杯紅茶端了過去,齊洛頓時更加局促了一些,他看着面前有着金色勾花的精致白瓷杯子,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究竟該對長官說什麽才對。
“謝……謝謝。”他覺得不好意思到幾乎有再站起來行禮的沖動。
“別客氣,喝茶是我的愛好,平時也很少有人來拜訪,就算滿足一下我的表現欲吧。”義續看着他依舊滿臉寫着緊張,故意開起了玩笑。
只要稍微示好對方就會受寵若驚,義續在心理感嘆着,老百姓的孩子就是比較可愛,相比之下家族裏的貴族子弟,那些小混蛋簡直一個都不服教。
他接着坐到了齊洛對面,友好地注視着這個像棕色毛發的小狗一般溫和的男孩,回到讨論的正題,“今天找你應該知道是什麽事了吧,我特意給了一些時間讓你去了解學校的生活和教學方式,順便找出你究竟對哪方面的工作感興趣,這畢竟是足以決定一生命運的事。現在能夠告訴我你的意向麽?”
齊洛沉默了,有多餘的時間來思考今後的路,這反而讓他舉棋不定,之前只一心想着上前線打仗就行,陰差陽錯到了這裏之後,才發現原來如此複雜,光是要決定自己的兵種就夠他研究的,半個月下來翻夠了圖書館那些艱澀的書籍,腦袋裏卻還沒有一個确定的答案。
“怎麽,還沒想好嗎?……如果你有什麽困難的話,我可以請一個戰術軍官幫你。”義續體貼地加上一句。他知道,達魯非的士兵們雖然骁勇善戰,但卻幾乎都是沒有受過正常教育的文盲,他們只懂上場搏命,卻無法擔任更高級別的指揮或技術工作,這也是為什麽軍校裏很少看到他們的身影。也許被其他國家的學生認為是理所當然的讀書寫字,對這個少年來說已經是十分艱難了。
“我想好了。”齊洛突然篤定地說到,他輕輕咬了咬嘴唇,看着對方的眼睛,“我想加入空軍。”
義續微微有些意外,不禁重複了一句,“空軍?”
齊洛點點頭,聲音小卻堅定,“我想成為戰鬥機的機師。”
義續沒有立刻回答,輕蹙着眉頭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考慮怎麽措辭。
“你要知道,空軍學院的門檻是最高的,他對學生的基礎素質要求嚴格,每年的淘汰率也很誇張,”義續一邊說着一邊稍微緩和了語氣,“當然,我不是覺得你不行,不過,即使你的體檢合格了,優秀的機師也不是短時間就可以訓練出來的,這個過程非常漫長艱苦,你不是說想一成年就去前線嗎,只有一年多的時間而已……我希望你再仔細想想。”
就算說得再客氣,齊洛也十分清楚對方的意思,他低下頭,看着自己交握的手停了一會,慢慢說,“如果駕駛戰鬥機的話,應該很快能夠立功吧?”
義續愣了一下,像是被問得有點沒反應過來,“呃……理論上應該是這樣,畢竟賀澤的空軍名聲在外,也難怪你會這樣認為。不過,駕駛員的傷亡也很大,他們戰鬥的地方往往遠離大部隊的支援,在戰場上,也常會有剛起飛就被擊落的情況,如果你是因為這個才想去的話……”
“請讓我試試!”齊洛仿佛根本沒有聽見他的後半句,語氣突然強硬了一些,“如果真的不行的話,我會改去陸軍學院的。”
義續停下來想了想,覺得也沒必要徹底打消對方的積極性,何況一般人通過考核的幾率也不大,現在多費口舌并沒有意義,于是把要說的一堆話都咽了下去,幹脆地點了頭。
兩天以後,義續回到辦公室的時候,便看見桌子上放了一份體檢報告。
他拿起那打印着密密麻麻的數據和分析結果的本子翻了幾頁,順口問了一句,“有什麽問題麽?”早等候在一旁的軍醫便走進了他的視線裏。
“問題就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男子推了推鼻梁上精細的鏡架,吐了口氣,“老實說,即使是岚嘯的那幾個孩子,也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
義續笑了笑,“我就說你怎麽突然親自跑來了呢,以前有什麽東西不都是助手送來的麽?”
穩重的軍醫官抄着手,微微眯起了他混血的淺綠色瞳仁,饒有興趣地說,“我從這裏畢業到任職十年了,第一次遇見這個苛刻到變态的體檢會有人全部達優,所以有點好奇。”
“那孩子是達魯非的人,身體素質好一點也不奇怪。”
“他不是唯一的達魯非來的學生,而且軍部還為所有達魯非過來支援前線的士兵建立了體檢的數據檔案,我就是檔案錄入者之一,相信我,這不是普遍現象。”
義續沉默了片刻,低下頭又浏覽了一下手裏的報告,似乎真如對方所言,五官,內髒,血液,肌肉,神經,所有測試指标都符合那種理論上才能達到的最優标準,而且有幾項尤其突出,不應該是普通人類水平。
“看來達魯非在生育上的政策又突飛猛進啦。”義續忍不住苦笑,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便坐下了,語氣也沉重起來,“就算我們曾經激烈反對過,到頭來卻不得不借用他們造出來的東西,真是諷刺。”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軍醫立刻寬容地勸慰道,“戰争時期哪裏顧得上太多道義,何況閣下已經盡力了。”
義續記得将達魯非從東聯盟正式除名是在祖父掌權的時候,當時這位正義感強烈的國王無法認同達魯非的統治者将子民如同工具一般對待,于是努力與其他三國達成共識施與制裁,斷絕了國家間的一切往來以期望用強制的手段讓對方做出改善,哪知卻是收效甚微。在這稱之為制裁的幾十年來,達魯非的極權越演越烈,軍隊勢力獨大,人民受到更加嚴厲的盤剝和壓榨,階級嚴重分化,最終變成了一個靠極端手段穩定下來的畸形社會。不管是生活在戒律嚴明的外層區,貧瘠的夾層區還是徹底失控的中心區的人,都毫無尊嚴可言。
而就在兩年前,游離出東聯盟陣線幾十年的達魯非主動要求再次結盟以支援前線,用強大的兵源和物資做為交換的就是,堅持反對達魯非暴政的賀澤從此失語,他們将對這個國家所進行的一切非人道活動保持沉默,對那些被當作消耗品的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義續的兄長在同意對方的要求後無奈地表示,“要打勝仗,我們不能沒有他們的幫助。”
即使這背後滿是鮮血和肮髒?這就是所謂的正義嗎?不管是祖父還是父親,都堅持唾棄那踐踏人性得到的力量,而現在賀澤竟然自己毀掉了所一直秉持的信念。
“信念?”那天的哥哥冷笑着看向頭腦發熱的他,淡淡地說,“高尚,光榮,又正直的信念能幫我們贏得勝利嗎?一旦淪陷,賀澤就會變成悖都開始入侵東大陸的據點,不光是我們聯盟,東大陸所有國家的人民都會陷入水深火熱之中,那時的你,再去找侵略者談你的人道吧。”
說完,站在落地窗前逆光下的年輕國王背過身去,“要對付魔鬼,我們就必須變成魔鬼,或者……與魔鬼結盟。”
“您會讓這個孩子進入空軍學院嗎?”
醫生突然發出的疑問将義續的思緒再次拉了回來,他深吸了口氣,剛剛頭腦中深刻的影象頓時重新模糊了。
“為什麽不?”他擡頭看着他,輕松問道。
軍醫官沉默了一下,慎重地說,“這個孩子的某些身體指标異于常人,估計接受過一些特殊的……調理。但是,在這方面的技術上我們趕不上達魯非,所以還無法知道究竟是什麽。”
義續沒有表态地看着他,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聽說他的背景尚還沒有确認,成為空軍機師後會接觸到很多軍事機密,比較特殊,所以,如果您有這方面的顧慮的話,我可以以這個理由反對通過,”他停了一下又說,“若您覺得不夠說服力,在這些數據上做些修改也不是難事……”
“不。”義續不等他說完,搖了搖頭,深植在骨子裏的正直讓他不屑于任何暗箱操作,“既然合格了,就讓他去吧。”
說着,他似乎想起了齊洛不久之前看着他的幹淨眼眸。自從這個世界被悖都攪成了一鍋渾水,活在亂世的他這一代人,已經很久沒有看見過那種眼神,像是一只簡單的小動物,會笨拙地活在出生的地方,只懂得向平靜溫暖的地方依偎,怎會适合這陌生的戰場。
剛剛進入這個學校的孩子,在還沒有接受怎樣仇恨、攻擊、殺死敵人的教育之前,都是這麽鈍鈍的樣子,沒多的鋒芒。
他無奈地笑了笑,閉上眼睛,似乎要把自己無用的多愁善感關在思緒之外,“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後替他安排個可靠的監護人吧。不用擔心,那孩子不會有害的。”
彥涼忽然睜開眼睛的時候,心髒跳得急促,呼吸也不順暢。屋裏沒有開燈,窗戶透進的泛灰白色亮光卻讓他有了些不良預感,再加上一貫比他晚起的室友已經在陽臺上洗漱了。
一看鬧鐘,離五點起床的時間已經過了半小時,他猛地坐了起來,朝着進屋開始穿外套的同伴抱怨了一句。
“怎麽不叫我?”
“你鬧鐘響過了,被你自己按了。”對方跨進屋子,不緊不慢地穿上制服,對着鏡子仔細調整領章和肩章,再扣上擦得光亮的皮帶。
“今天有全校的朝會吧?”他說着不高興地皺起眉頭,拖過扔在床腳的衣服,迅速地套在身上。
“放松,你們昨天搞得那麽晚,就算你不出席也不會被追究的。”室友面不改色地說完,随手拿上了黑色皮革制成的手提書包,路過他時打了個響指,“先走了。”
彥涼顧不得肌肉裏殘留的鏽蝕般的沉重,跳下床,打開水龍頭胡亂擦了把臉,有點手忙腳亂地穿好一身行頭,緊跟着跑出了宿舍。
在全校師生參加的朝會上遲到是不能容忍的,即使曾經因生病燒得意識不清的時候,彥涼也硬要讓同伴架着他去教室,這樣的他每年都有着無懈可擊的出勤率和評估報告。他時刻都沒有放松過自己,因為整個空軍學院的學生都将他當做目标,即使是岚嘯的同伴,也将他視做充滿威信的前輩和最強的競争對手。
而比起成為焦點的微不足道的滿足感,彥涼有自己不能打破的堅持,他從懂事的時候就明白,不被他人注視着的話,人是無法确定自己的存在意義的。
空軍學院的營地在整個軍校最偏遠的地方,教學區一側的主訓練場離宿舍至少有二十多分鐘的路程,小跑已經來不及了,他咬着牙調動起已經被透支的體力,差不多是用沖刺的速度一路奔到了主訓練場裏。找到自己的隊伍時,急促的呼吸還來不及平息下來,身邊便有熟悉的聲音在打招呼了。
“真可惜,”他的同伴十分遺憾地聳了聳肩膀,“在樓下集合的時候都沒等到你,我還以為總算可見你缺席一次。”
彥涼冷笑了一聲,側身擠進了他身邊的空位,“安然,你這輩子都別想在任何地方撿到我的漏子。”
“還是因為昨天的極限測試太勉強了吧?”名叫安然的青年讓了讓他,看到他帶着血絲的眼睛和晦暗的臉色,露出有些擔心的神色,語氣裏還透着回想時的餘悸,“我回去的時候連飯都吃不下,你可是被大叔折騰到最晚的一個啊。”
“還不是因為你們一個二個都不頂半點用,你走了以後沒多久,奉謙和淩駒那倆混小子就吐了一地。我再不好好做完能交差嗎?”彥涼沒好氣地說,聽到喇叭中響起的軍號聲便稍稍降低了音量,嘴上卻依然不打算放過對方,“那種程度都抗不下來的家夥,還有臉不比我早到幾分鐘,才真該退隊了。”
“消消氣啦。”安然投降般地賠着笑,“也不勞你來教訓,大叔應該早就看我不順眼了吧,呵呵。”
“你們在說哪個大叔?”
突然從腦後傳來的低沉聲音讓他們全身一緊,迅速閉了嘴,連脊背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這樣的條件反射得益于無數次的嚴苛體罰。
“早上好,陸教官。”彥涼和安然同時敬了禮,恢複了一絲不茍的表情。
“夏安然中尉,你今天氣色不錯嘛,”陸威揚打量着他,嘴角的弧度讓人有種發冷的錯覺,“昨天為你設置的難度可能低了點,下次我會考慮調整到适合你的水平。”
“是!多謝您的關心。”安然聲音洪亮,目光炯炯地看着前方,不敢有多的反應。
陸威揚滿意地點了點頭,轉向彥涼時口氣明顯寬和了不少,“你今天感覺如何?”
“沒問題。”彥涼答得很幹脆。
“極限測試或多或少對心肺功能有損傷,這幾天可以多休息一下,不要做劇烈運動。”
“是,多謝您的關心。”
目送陸教官離開之後,安然立刻朝彥涼遞去了一個冤死鬼般的表情。
彥涼還未來得及做出一個嘲諷的回應,喇叭裏便傳來了整隊的命令,偌大的操場傾刻之間鴉雀無聲。他們訓練有素地稍息,立定,迅速對齊,調整好間距之後,便站成了标準的軍姿,目光直直地投向主席臺。
全身的肌肉一繃緊,便又開始感覺到使不上力的沉重。
雖然戰鬥機中強烈的超失重體驗對他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但極限測試卻要讓身體反複經歷高達十倍以上重力的加速和減速,即便是短短的幾秒鐘也相當痛苦,眼睛會因腦部缺血而突然失明,心髒承受巨大壓迫,像是随時都要爆炸。岚嘯的成員都是千裏挑一,個個意志力超群,到最後也都吃不消了。昨晚彥涼回去後宿舍已經熄燈。腦子和胃都空空蕩蕩的,空得心裏發慌,他剛吃了一點幹糧就狂吐,吐得頭重腳輕,被吵醒的室友抱怨了兩句後便用被子蒙住了頭,任他揪心的哽咽在黑暗裏一遍遍響着。這些異常反應不知肆虐了多久,精疲力盡的他才終于倒在床上睡着了。
盡管是不願再回想的痛苦,彥涼也非常慶幸自己堅持了下來,因為這是在為即将投入使用的新型戰機收集數據,不久之後,他便可能成為第一位新戰機的機師,這無疑是另人激動萬分的。
朝會在慣常的嚴厲訓話和愛國激勵中結束了,學員們開始随着自己的連隊陸續退場,準備參加接下來的課程和訓練。正當他和安然四處張望着尋找岚嘯的其他三位隊友時,彥涼的眼中卻意外出現了一個不應在此處出現的身影。
那個淺棕色頭發,目光單純地不加任何掩飾的新生。一星期之前,彥涼還高調地在飯桌上諷刺了他和他的同伴。他一直以為對方看上去溫馴的性格背後隐藏的是膽怯和懦弱。這種人不應進入他的視線,而是可以随意俯視的存在。但此刻,彥涼卻發覺這個孩子站在和他一樣的地方,一樣是全校最優秀的學生,才能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