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雛鷹之羽
齊洛接到入學通知的那天晚上,多林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這位室友有條不紊地換上那身被所有學生觊觎過的藍白色制服。毋庸置疑,那代表它的主人就是一塊有待雕琢的最好原料。
系上領帶的一瞬間,那套硬挺修身的軍服所襯托出來的人完全變了。特制的象牙白色複合面料平整挺括,讓剛換下了深色外套的他出乎意料地光彩勃發,英氣逼人。除了閃閃發亮的精致領章,雖然是沒有任何多餘裝飾的樸素,齊洛混雜着異族血統的輪廓同樣被淨化地近乎高貴,胸口上嶄新的白鷹标記代表了他已經被賜予這種奇跡的羽翼。
這少有的氣質似乎醞釀于兵種本身,賀澤的空軍是反侵略戰線上少數能和悖都正面抗衡的強大力量,在曾經最為險惡的維雅諾戰役中挽救了整個戰局,被盟軍形容為最鋒利的“刃之端”的他們,若不是帶着堅定的微笑凱旋,必然就是同心愛的戰機在層層密集的炮火之中,綻開如一朵明亮的煙花,連屍骨也鮮少遺存。因而在所有人的印象之中,不曾見到那身白色被鮮血染紅的樣子,那身似乎永遠純潔的軍服,象征着他們所堅守的不可侵犯的尊嚴。
很快,空軍學院破例錄取了個身份不明的新生的消息不胫而走。可以理解的是,正處在青春期的少年們在這個莊嚴到些許乏味的學校裏,總感覺是缺少一些必要刺激的,尤其是他們感興趣的異性只存在于極少數的後勤或醫療部門,而像珍惜動物般被嚴密隔離起來的情況下,好奇心的泛濫已經是無孔不入了。
雖然俊流比其他人有更好的渠道得知各個學院的轶聞,他卻從不以此為樂,甚至已經有些感到不堪其擾,因為他的室友原茲就是個人肉廣播站,各種新聞和小道消息經過他的加工之後,每天晚上都能繪聲繪色地到每個宿舍輸送一遍。
而那個普普通通,甚至活得有點消極的少年以驚人的素質被最挑剔的空軍學院錄取的消息,大概是俊流唯一覺得有意思的了。
于是在一個千篇一律的新的星期一早上,齊洛默默地站在空軍學院整齊隊伍的一個角落,穿着他有些不适應的過于體面的制服,面對着被嚴格封閉起來的軍校裏一切陌生的面孔和生存環境。誰也沒想到就在這平淡無奇,仿佛永遠這樣循環往複的日子裏,賀澤戰争史上最傳奇的機師,就像是上帝手中完美布下的一顆種子,被悄無聲息地啓動了萌發的倒計時。
除了姐姐空閑時候教與的一點讀書識字的技能,他完全沒有受過任何系統的基礎教育,被院長勉為其難地安插進一年級,算是應付過了義續的人情。而當他所在連隊的基本訓練官還未來得及記住這個不受歡迎的新生的名字時,便驚訝地發現,齊洛是唯一一個在初次飛行訓練的瘋狂翻滾和失重狀态下一直保持清醒,并且沒有任何不适感的人。那從理論上來說幾乎不可能,除非他早已經經過長期訓練,或者缺乏耳內維持平衡感的神經。
在接觸初級駕駛課的最短時間內,齊洛的學習速度只能用難以置信來形容,他沒日沒夜地吸收各種戰鬥機的性能和操作要領,如同一個生命所剩無幾的絕症病人那樣狂熱。雖然賀澤與達魯非語言相通,但是經過幾十年的隔閡和演變,很多口音和表達已經迥異,即使翻着字典也無法讀懂稍微複雜一點的教材,可一旦坐在模拟操作界面前,手指碰觸到那繁複的儀表和操作杆時,一種不知緣起的興奮就占據了他。那些文字資料便都化作了鮮活的影象,操控着他的動作,連通了他的血管和神經,變成肉體的一部分,他和那飛行的機器天生就屬于彼此,教官的任何複雜演示都無需做第二遍,便能熟練地模仿。
不久之後,出色的考核成績和評估報告讓他得到了院長授予優秀新生的金楓葉獎章,他迅速從處于最低階的四等學員實現了三級跳,成為空軍學院有史以來升遷最快的學生之一,還沒到學期末,肩章和臂章便換成了一等級的符號。
今年空軍學院的冬天到達了難得的興奮點,仿佛一夜之間所有人已知道他的名字,快得連齊洛自己都沒有察覺。而面對越來越多投射過來的目光,他只不過習慣性地不予回應,不合群的傾向似乎也更加明顯了。
入學120日時具有紀念意義的周末,齊洛在寝室溫習完課業後就早早去了食堂,星期六的午餐是一年級生也能享受自由用餐優待權的時間,不會有嚴厲的軍官負責維持吃飯時的紀律。他懷着放松的心情,剛剛進去便看見了背對着他坐在一角的黑發少年,讓他着實意外了一下。空軍學院營區內的食堂離主教學區頗遠,一般的學生也不會跨學院吃飯,因此在齊洛正式入學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他,那小小的鬧劇已事隔多月,即使特意去打招呼多半也會碰個冷場,于是他徑自去打好了飯菜,正想找個不起眼的地方坐下的時候,卻聽見一聲召喚。
“小洛,這邊。”俊流遠遠地叫住了他,聲音穿透了大半個食堂,頓時引發了不少學生好奇的觀望。
齊洛倍感尴尬地快步走了過去,卻沒有放下手中的盤子,而是愣愣站在他的跟前,仿佛在等什麽指示。
“不想跟我坐一起麽?”俊流頭也不擡地問。
一聽這漫不經心的語調,想起之前少年對他不冷不熱的态度,心裏突然有些不服氣,他稍微壯了下膽,說,“如果你是在跟我說話,至少也要看着我。”
對方的回答似乎有點出乎這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孩子的預料,他擡頭愣了一下,忍不住微微笑起來,下一秒便利落地放下了手中的餐具,從座位上起立繞到對方身後,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從容地彎下腰,替齊洛拉開了椅子。
“請坐。”他不忘報複性地做了一個很标準的“請”的手勢。
齊洛在那別扭的氣氛裏趕快坐了下去,心跳奇怪地快了幾拍。
“變成空軍學院的優等生之後,連架子也大了不少,想必是不怕更顯眼一點的。”俊流小聲地調侃着,一邊不慌不忙地将盤子裏的肉切成大小均等的塊狀,這時他便注意到了對方袖子上已經與自己同樣階級的一等兵标徽,“你真是深藏不露啊,最近就連我們學院的學生都在談論你,讓我挺好奇的,心血來潮就跑過來了。”
見內向的少年沒有回應,他停了下來,“你在聽我說嗎?有戀姐情結的小朋友。”
齊洛被嘴裏的飯小小咽了一下,不由地對上俊流深不見底的黑色眸子,那像是個隐藏着壞心眼的小陷阱,比最捉摸不透的謎語還讓人困擾。
“請不要拿這個開玩笑,殿下。”
“我叫俊流。”少年的臉色頓時有點沉了下去,似乎很不舒服這個稱謂,他托着下巴,食指慢慢地在桌子上畫了個圈,“我特意等你一起吃飯,你卻不理我?”
對方一股子坦率的任性讓齊洛有點難以招架,他顯然沒有忘記坐在他面前的人是什麽身份,對階級的敏感是達魯非人的特長。但他并不覺得讨厭,也許是第一印象的沖擊太強烈了,他分享了這個少年不為人知的秘密,理所當然地要對人家态度好點。
“我不是故意的。”不善言辭的他低下頭,半天想不出對策,索性從自己的盤子裏夾了一個圓圓扁扁的金黃色團子放到了對方的碗裏,“這個給你吃吧。”
“什麽東西啊?”俊流皺起眉頭,不明所以地撥弄了一下這個有點醜陋的玩意兒,讓他懷疑空軍學院的炊事班在做飯的時候肯定開了小差,要不就是用了個笨手笨腳的實習生。
“我自己做的炸薯蓉,稍微有點沒掌握好面粉的稠度,賣相不怎麽好,但味道還不錯哦。”齊洛說着笑了起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迎着光特別爽朗。
俊流覺得心髒都被那笑咯硬了一下,不自然地說,“你……自己做菜帶到食堂來吃?”
“嗯,我發現宿舍一樓有公共廚房,自己做一些食物的話能省不少錢。而且這些原料都是我做勤務的時候,炊事班的前輩給的,他們有一大片自給自足的菜園,可方便了。”
俊流這才注意到對方的盤子裏,除了幾個自制的團子外,就只有一點白水煮過的蔬菜和米飯了。軍校的生活雖然樸素,但是日常高強度的訓練非常消耗體力,再節儉的學生也不會在吃飯上委屈自己。再加上這裏的食堂都享有最高的國家補貼,即便是上好的牛肉,價錢也很便宜,俊流不明白他為什麽舍不得,但他并沒有再問,只是用叉子叉起那個團子,一口塞進了嘴裏。
“好吃。”他津津有味地嚼着。
“不騙你吧。”齊洛見他方才還皺得緊緊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了,這才松了口氣,拿起筷子準備繼續吃。
“我還要。”俊流還沒咽下去,就趕忙用叉子又去搶對方盤子裏剩下的團子,幾下就把團子全部叉到了自己碗裏。
齊洛的筷子還懸在半空,立刻有點哭笑不得,“那我怎麽辦啊?”
“我不想吃這個了,換給你吧。”俊流說着便端起自己面前那盤剛剛切好,還沒動過的牛排,放到了齊洛的面前,“每天都是這幾樣,早就膩了。”
他愣了一下,看着面前這道從不敢點的高級大菜,肥瘦均勻的厚實牛肉煎得油亮,配上烤番茄和煮蘑菇,泛着棕紅色光澤的醬汁香氣四溢,唾液腺立刻旺盛起來,齊洛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少年,“你真的不要了?”
“嗯。”俊流已經頭也不擡地吃上了團子,“以後我們都一起吃飯吧。”
兩人之間很快只剩細微的咀嚼聲。齊洛吃得很開心,這是一道他從沒享用過的美餐,每一口都細細品嘗着。他不時用餘光觀察對方那顯然經過精心調教的進餐動作,俊流就像在為他粗制濫造的團子做整容手術一樣,不慌不忙地切下幾刀,入口之前就變成了整潔的模樣,讓原本根本不覺得自己吃相粗魯的他也有點自慚形穢起來。
“真是難得。”
身旁忽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這個優雅的節奏,“尊貴的王子什麽時候也對窮地方來的學生感興趣了?”
俊流停了停,确認聲音的主人之後,他并沒有多加理會,繼續着吃飯的速度。齊洛擡起頭,看見正站在桌旁,居高臨下打量着他的彥涼,看到對方身上高年級的識別标記後,他像是認出了這位前輩,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餐具。
“你就是齊洛吧?”彥涼偏着頭,語氣是毫不掩飾的輕薄,顯然他也有所耳聞關于這個少年的傳言,“聽說達魯非的男人個個都是處子,所謂的優良基因遺傳全靠實驗室養殖罷了,所以,大概也沒有父母可以教你,見到長官要起立敬禮是基本的規矩?”
話語中刻意的惡毒并沒有激起齊洛的反抗,若只是單純的沖着他而來的找茬,他覺得沒必要連帶搞砸俊流的午餐,于是他乖乖站起來照做了。
彥涼瞟了下仍然坐在原處,仿佛完全不将他放在眼裏的黑發美人,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雖然達魯非已經加入聯盟,不過還沒有可信到能夠準許身份不明的家夥通過正規程序進入賀澤的空軍,你是偷渡過來的吧?不知道你用什麽方法取得了入學許可,但看來我們的國王真該好好管理一下混亂的邊境了。”
“中尉,你明明知道在食堂進餐的時候,是可以免于禮儀的。”俊流不急不躁地拿起紙巾擦了下嘴,終于放下了已經味同嚼蠟的飯菜,在周圍期待着看好戲的目光中站起來,直視對方,故意提高音量說,“如果你覺得試管嬰兒很低賤的話,我可是也不覺得,不知哪兒來的女人生下的私生子能有多高貴。”
彥涼臉上的肌肉頓時微微抽動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這個口無遮攔的少年,臉色如同金屬一樣硬冷。
“……我看我們的國王首先應當管理好他混亂的家庭才對。”俊流一字一句地補充道,黑色的眼睛裏有一閃而過的冷冽。
齊洛有些茫然地立在原處,聽不懂他話語中過于曲折的含義。
“失禮了,長官,”見對方已經沒有再逞兇的底氣,俊流放松地彎了下嘴角,輕描淡寫地給了彥涼最後一個下馬威,“他很快會是你的新隊友,你應該高興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