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想念

郁奚的聲音很平靜,而且溫和,其實他向來都不是這麽溫和的人,只不過裝得很像而已。

兜兜信以為真,于是擰起來的小眉頭稍微舒展了幾分,把藏在手心裏、快要融化的巧克力糖分給郁奚一粒。她拉着郁奚的手腕,讓郁奚俯下身,然後湊到他耳邊說:“哥哥,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快要出院啦。”

“可是這樣我們就不能一起看啾啾了。”郁奚說。

兜兜露出一點為難的表情,但轉而又開心起來,對郁奚說:“沒關系,我可以來看哥哥。爸爸說回家再休息幾個月,就送我去上學,學校就在醫院旁邊的,哥哥也可以去找我玩。”

她并不能理解大人話語背後的謊言,還承諾如果郁奚去看她,他們不僅可以一起看啾啾,她還會再帶糖給郁奚吃,巧克力或者牛奶糖。

“那太好了。”郁奚很鄭重地跟她拉了個勾。

兜兜跟着爸爸回了病房,傅游年才從拐角處繞出來。

郁奚覺得傅游年應該也沒有察覺到什麽,他的演技有半數都是傅游年在劇組時手把手教給他的,到頭來把傅游年也騙過去了。

“剛才給你經紀人打過電話了,他會處理的,不用你出面。”傅游年在他身前單膝蹲下,握着他的指尖。

原定六月份郁奚有幾場粉絲見面會,國內和國外的都有,但現在已經三月份,還沒辦法做手術,即便馬上就能找到合适的骨髓,術後恢複也需要幾個月的時間,粉絲見面會肯定是沒辦法開。

郁奚雖然是童星出道,但在這個世界裏完全是個新人,還處在上升期,剛剛因為一部懸疑劇還有之前的街舞秀綜藝走紅,就要暫時隐退養病,對于粉絲來講是很難以接受的沖擊。

僅僅是不接新戲,還能蒙混過去,連粉絲見面會都不去,商業活動全部暫停,是怎麽樣都不可能隐瞞住的。

公司那邊會替他發一條簡短的微博說明,但不會說他具體得了什麽病,只說需要靜養。

郁奚從傅游年手裏接過自己的手機,剛好經紀人發來消息,說微博已經編輯好發出去了。

他頭一次有點不太敢去看評論。

當時他在片場出意外導致頭部重傷失明,消息被傳出去後,其實首先迎來的就是一波冷嘲熱諷的懷疑和揣測,直到他真的被确診再也無法重見天日,這樣的言論才漸漸散去,剩下的都是憐憫和同情。

郁奚就先沒去看自己微博底下的評論,随意翻着看了看,順便轉移注意力,免得一直集中在犯疼的胃上。

他登的是小號,號上只關注了傅游年一個人,還有他倆的cp超話。

傅游年在他身旁坐下,伸手摟着他的腰,低頭去看他的手機屏幕。

郁奚擋住屏幕,往旁邊挪了一點,朝他略一挑眉。

“小氣鬼。”傅游年說。

他撓了下郁奚的腰。

郁奚渾身都怕癢,被他一碰,下意識地就笑着躲,拿起放在膝頭的羊絨圍巾,朝傅游年丢過去。

傅游年沒防備,被砸個正着,世界突然間就黑暗了。

傅游年:“……”

路過給郁奚送藥的護士看到,沒忍住笑出了聲。

傅游年被笑話了,感到有點郁悶。

“你能不能對我溫柔一點兒?”傅游年摘下圍巾疊好,偏過頭小聲地對郁奚說。

郁奚看着他就像在看傻子,目光充滿了憐憫。

郁奚沒再搭理他,偷偷點進超話,然後指尖一頓,差點手滑直接摔了手機。

[芝芝桃桃:雖然但是,最近也沒有看到傅老師去參加什麽活動,在陪魚養病嗎?]

[是羊咩咩:樓上發現了盲點。]

[Sapphire:傅老師的行程表停在上個月26號就沒有更新……]

郁奚覺得他跟傅游年的櫃門都快要變成透明的。

《盲友》拍攝的相關信息劇組都沒有暴露出去,到現在連路透也沒有,按道理不會有人知道主演是誰。但其實根本不可能徹底瞞住,部分粉絲早已知道了消息,只是官方沒有明确提及,說不定還存在變數,于是沒有人聲張。

偶爾有個別營銷博發幾張似是而非的圖片,底下都沒太多人搭理。

如果是以前,郁奚覺得跟傅游年出櫃也沒什麽,他們談戀愛又不是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也沒有對不起誰。但現在卻不太想跟傅游年出櫃了,除非他病好。

他萬一不能好,到時候留下傅游年一個人被非議,想想就覺得難受。

傅游年見郁奚一直在低頭看手機,表情沒什麽波動,好像沒有受到太多影響,就抱着郁奚的圍巾,坐在旁邊沉默地靠着牆休息。

那條圍巾摸起來很溫暖,還帶着郁奚身上的體溫和氣息。

郁奚看了一會兒微博,點開幾個粉絲寫的同人文匆匆掃了幾眼,又紅着臉關掉,扭頭小心翼翼地去看傅游年,才發現傅游年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了。

他阖着眼,隐隐能看到眼底的疲倦,側臉的輪廓從眉骨到鼻梁都顯出一點涼薄甚至于冷厲的弧度,眉頭微蹙,可能是睡得不□□穩,畢竟身後醫院的蒼白牆壁有些堅硬。

總之看起來讓人覺得不太好惹。

郁奚側過身坐着,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然後伸出指尖戳了戳他的臉頰。

傅游年沒有醒。

郁奚就又湊近了一點,微涼的指尖壓到傅游年的上唇。

他自己玩了一小會兒,覺得有些無聊,剛想收回手,感覺到傅游年忽然親了他指尖一下,不高興地在他胳膊上打了一巴掌,“你怎麽裝睡?”

傅游年勾起唇角,這才睜開眼,伸手捏了捏他盡管已經消瘦、卻仍舊細□□致的下巴,動作輕薄,語氣揶揄,“剛才是睡了,不知道哪個小混蛋欠收拾。”

傅游年話音剛落,感覺到郁奚忽然沉默,心下泛起不好的預感,在郁奚忍無可忍抽他之前,站起身笑着跑到了走廊的另一邊,還順手帶走了圍巾,免得郁奚手上再有東西可以砸他。

還沒到午休時間,隔壁病房有人八卦地探出頭來看。

郁奚受不了這個丢人,很不爽地看了傅游年一眼,欲蓋彌彰地拿衣領擋着臉回了病房。

扭頭看到傅游年沒過來,捂着胃躲在病房門後面朝他勾了勾指尖。

傅游年這才走了過去,牽住了他的手。

又在醫院住了一周左右,郁奚的病情逐漸穩定,化療反應也不像前幾天那麽嚴重。

雖然還是食欲全無,但起碼能吃得下東西,不會每次剛吃完就吐掉。

如果再等一周還能維持現狀,就可以暫時出院回家住着,等到需要做常規治療或者複查時再來醫院。

楊雀鳴聽她媽媽說過之後,就打算到醫院來看看郁奚。

她過來時郁奚還睡着,傅游年守在病房外面。

“實在不行,你給他請個護工,照顧他幾天,你回去休息一下吧。”楊雀鳴擡頭看了一眼傅游年,覺得他的身形短短幾個月就變得消瘦而鋒利,“也許得等幾年才能手術,你就這麽熬着,說不定比他先垮掉。”

傅游年隔着病房明淨的玻璃看着郁奚的睡顏,沉默不語。

郁奚睡得很昏沉,醒來時還有點懵,他覺得自己的反應都要比從前更遲緩,連睜眼的動作都很乏力。

擡起手指想拉一下被角,一呼一吸間,抽絲剝繭般又被帶走了幾分生氣。

于是他有些洩氣地放下了手。

楊雀鳴順着傅游年的視線看過去。

他倆站的角度并不會在窗邊落下陰影,而且從郁奚的方向,除非直起身擡頭,否則很難發現他們。

郁奚就那樣躺着病床上發呆,安安靜靜地一動不動。

偶爾他的目光會落在落地窗外照進來的陽光上,光斑在冷白的牆壁上躍動,顯得像粼粼的水波。

但是他并沒有躺多久,就像是普通人在午睡後犯困,或者睡了一個回籠覺一般,很快就撐着旁邊的矮櫃坐起身來。

楊雀鳴看到他拿起平板不知道在看什麽東西,低聲對傅游年說:“你看,我就跟你說,郁奚都比你樂觀。你也別總是惦記着他的病,能穩定下來就好,說不定哪天就配型成功了,你總得能等到那一天吧。”

“你不知道。”傅游年停頓了半晌後說。

郁奚忽然從枕邊撿起了什麽東西,拿在指尖發呆。

“他在看什麽?”楊雀鳴問。

那東西實在太過于纖細,還有被子的遮擋,楊雀鳴沒法看到。

郁奚過分纖細的指尖繞着一根頭發。

他才剛剛開始化療,完全沒有到會脫發的階段。

而且他也去特意問過醫生,醫生說不是所有人化療都會脫發,就像化療的副作用也不會發生在每個人身上一樣。即便會掉一些,症狀也不一定都那麽嚴重。

但還是有點在意。

傅游年偶爾會發現他在偷偷地照鏡子,或者摸自己的頭發,也看到了洗手間地面上匆忙間沒有徹底擦幹淨的那幾絲血跡。淩晨,郁奚有時會因為骨痛在睡夢裏輾轉反側,手指都摳進被子裏,攥得那一小片被單發皺微濕。

“他只是怕我難過。”傅游年說。

楊雀鳴一時噤聲。

她是有點想勸傅游年的,但真的到了這個地步,反而不能勸了,她總不能讓傅游年丢下郁奚不管,無論傅游年能不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她都是開不了口的。

傅游年走過去輕輕地敲了幾下門,才帶着楊雀鳴進去。

下去傅游年還得離開一趟。

雖然公司裏的事幾乎都交給了李堯還有其他助理,但有些場合他不得不出席。

送楊雀鳴到病房門外後,傅游年又返了回去,坐在病房邊,拉着郁奚的手,對他說:“寶貝,我晚上可能會晚一些回來,會讓人給你把飯送過來,等輸完液,如果我還沒回來,就不要等我了,早點睡覺。”

郁奚點了點頭。

“你不在的話我就要看電影。”郁奚又補充了一句。

成天待在病房裏沒有別的事情可做,郁奚就總是在看電視或者平板,其實他有的時候也并沒有看,只是打開放在那裏,有一點聲音,顯得病房裏不那麽沉悶。

傅游年怕他看傷了眼睛,經常忽然合上他的屏幕。

“嗯,”傅游年說,“但是輸完液就要睡覺。”

郁奚覺得他好啰嗦,跟他牽了一會兒手,指腹都微微汗濕,覺得他好黏人,就推着他,讓他起身走開。

臨走前,傅游年又俯身握着他的後頸,低頭親了他一下。

傅游年順路先送了楊雀鳴回家,然後就開車去公司。

昨天晚上郁奚又在發燒,而且燒得有點嚴重,整個人幾乎陷入了昏迷,呼吸衰弱,差點被送到搶救室,後來上了氧氣機才稍微緩過來一些。傅游年就在旁邊等他醒,整宿沒睡,時不時去拿手背試探他的額頭,直到天亮郁奚才退了燒,勉強睜開眼看了看傅游年。

傅游年有些缺覺,開會時沖了杯特濃黑咖啡。

李堯也不敢多說,只能盡力把可以完成的工作都做好,免得傅游年還得重新過目,又要費精力。

等到開完會,傅游年去餐廳跟幾個投資方和導演吃飯。

這種場合本來是難免要喝一點酒的,但郁奚最近不太能聞得了類似酒味這樣比較刺激的味道,傅游年就婉拒了所有推杯換盞的環節,借口腸胃炎,一直沒有去碰酒杯。

這頓飯一直吃到很晚,傅游年不能脫身,中間出去給郁奚發了幾條消息。

郁奚大概是在看手機,回複得很快。

[傅游年]:寶貝在幹什麽呢?

[。]:我剛剛和路湛打電話。

郁奚豎起枕頭放在床頭,然後裹着被子靠上去,窩在那個角落裏和傅游年發消息。

他平常聽傅游年叫寶貝并不覺得特別害羞,但是發消息時看到這兩個字卻忽然覺得傅游年好肉麻,卻又忍不住翻上去再看一眼,看完一遍又一遍,臉漸漸地紅透了。

[傅游年]:想回去找你,想你了。

傅游年也覺得很奇怪,明明他和郁奚每天都見面,雖然不能說每時每刻都膩在一起,至少也比他們之前還在拍戲或者錄綜藝時單獨相處的時間更多。

可他反而更容易想念郁奚。

每次踏出那間病房門,就開始了想念,順着郁奚剛剛觸碰過的指尖,流進四肢百骸。

比起郁奚,他更像是生病的人,或者喝醉了酒,不太清醒的人。

只剩下本能的沖動。

[。]:可你才出去幾個小時。

郁奚在後面接着發了一個[鹹魚癱倒]的表情包。

隔着屏幕都能看得出糾結和無語。

傅游年看着笑了笑。

[傅游年]:還覺得頭疼麽?

[。]:沒有。

[。]:你喝酒了麽,喝了酒不可以自己開車回來。

[傅游年]:沒喝,寶貝,我買這家店的鳳尾蝦帶回去給你吃。

[。]:可是我要睡覺了,你說讓我輸完液就睡。

[傅游年]:可以留着明天吃,放在冰櫃裏。

郁奚擡了下頭,看到輸液瓶裏還剩半截透明的液體。

[。]:你幾點回來?

傅游年估摸着時間也該散了,待會兒回包間頂多再寒暄幾句,合同今天肯定簽不成,只是商談好,等明天再讓李堯帶人過去簽。

[傅游年]:很快,大概一個多小時。

郁奚就沒有再理他。

不然他倆會一直車轱辘話聊很久。

這段時間郁老爺子也來看過他,還有郁家的其他人,有他認識的,也有他毫無印象的,沒有人提起過骨髓的事,對此閉口不談,甚至像是生怕刺激到他,會故意繞過這個話題。

郁奚知道大概是沒有希望了。

他低頭看着自己胳膊上埋管留下的痕跡,還有手背輸液拔針時不小心弄出的淤青,落在冷白的皮膚上,顯得青青紫紫,有些可怖。

傅游年跟郁奚說好了一個多小時就會回去,剛好郁奚輸完液。

本來覺得時間充裕,結果路上出了點問題。

李堯接到電話時差點吓死,飛快地打了車趕去醫院,進去就看到傅游年正在那邊上藥,然後護士動作利索地給他往傷口處貼了塊紗布。

“你這是想殉情嗎?”李堯壓低聲音訓他,“到底怎麽回事兒?”

“……”傅游年按了按太陽穴,被他吵得頭疼,“沒有,路上有個車逆行,我躲了一下。”

傅游年其實完全能夠躲開的,但他可能是這段時間太疲累了,躲避的時候就不小心撞到了道牙,他護住了頭,手背卻被磕傷了一片,偏偏還是右手。

他有點發愁,回去肯定會被郁奚看到。

“你的手套借我一下。”傅游年指了指李堯的手。

李堯實在是無語,摘下來丢給他。

回去時傅游年沒再開車,李堯直接把他趕到後座,打算送他去醫院。

傅游年沒敢去郁奚住的那家醫院上藥,怕萬一被郁奚碰到。

他坐在後座,想方設法戴上了手套,動作間蹭得傷口發疼,忍不住皺了下眉。戴上後稍微有點壓迫傷口,而且因為有紗布,顯得不太自然,不過還好,總比明晃晃露出來要強一些。

郁奚輸完了液,發現傅游年還沒有回來,也沒給他發消息。

郁奚就不太想讓傅游年過來了。

傅游年給他發了餐廳的地址,那個地方離家很近,離醫院開車卻需要半個多小時,還不如直接回家休息。

他就給傅游年打了個電話。

傅游年接起來時還有些心虛,莫名其妙有種背着老婆做了壞事的感覺。

“怎麽忽然打電話?”傅游年問他。

“你快到醫院了麽?”郁奚反問。

“還沒有,”傅游年說,“可能還得二十多分鐘。”

郁奚說:“那你要不然回家去睡覺吧,反正這裏只能跟我擠一張床。可以明天早上再來看我。”

傅游年沒有答應,還是要去找他。

郁奚只好挂掉電話。

他撕掉手背上的輸液貼,穿上鞋和外套,拿好圍巾,走到門口時想了想,又過去把那只毛絨小狗也帶上,去醫院一層找了個角落坐下,等傅游年回來。

深夜裏住院部一層幾乎沒有什麽人,護士看到有人坐在那裏,想過去讓他回病房。

但是發現是郁奚,就沒有再多管。

這也是家私立醫院,郁老爺子囑咐過不要幹預郁奚。

春寒料峭,尤其是夜裏。

傅游年下了車,覺得稍微有些冷,他的長風衣下擺裹挾起一陣夜風,走進了醫院。

等擡頭在空無一人的醫院一層大廳裏,看到孤零零坐在角落的郁奚,才愣了一下。

“誰家的小寶貝,為什麽一個人坐在這裏?”傅游年走過去,唇角帶着點笑意,低聲地問。

他把右手背到了身後,左手食指勾起來,刮了下郁奚冰涼的鼻尖。

“在等我的男朋友。”郁奚很不好意思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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