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啾啾

傅游年一直很擔心郁奚會不會出現什麽嚴重的化療反應。

他記得他父親當時胃癌晚期,化療之前雖然也經常大把吃藥,尤其是止痛,但好幾次去醫院看病,還是騎車帶着他去的。結果開始化療之後,整個人迅速地衰老虛弱下去,沒過兩個月就去世了。

化療的副作用有時跟疾病本身一樣折磨人。

但郁奚做完第一次化療,回到病房後好像也沒有什麽反應,只是臉色略微有些蒼白,抱着膝蓋坐在床上,懷裏摟着一只毛絨小狗,也不說話,安安靜靜地看着傅游年走來走去。

他很想念家裏的小狗,但是傅游年不敢把它牽到醫院找郁奚。

萬一玩鬧的時候爪子劃破了郁奚的皮膚,或者不小心咬到他,出血是很難止住的,還極易引起感染。

所以傅游年就去給他買了一個薩摩耶玩偶。

不過沒找到那種揉起來特別軟的,暫時只能拿這個湊合幾天。

“中午想吃什麽?”傅游年看他迷迷瞪瞪的,頭發翹起一縷,顯得有些傻氣,忍不住笑了一下,坐到床邊低頭親他搭在小狗頭頂上的細白手指,“買雲吞好不好?上次你說喜歡吃的那家。”

郁奚歪過頭枕在自己膝蓋上,伸手摸了摸傅游年的臉,又撫過他的眉骨。

正在發呆時,聽到病房門被人敲了幾聲。

傅游年回頭看了一眼,門被推開了一條窄縫,有個小女孩怯怯地站在那兒往病房裏看。

她算是郁奚的病友,叫兜兜,就是那個六歲的小孩子。

這邊病房的患者,要不然重病在床、連正常起身走路都很艱難,要不然就是上了年紀的人。郁奚待在這裏很無聊,傅游年不陪他的時候,他就一個人躺着發呆,或者在走廊裏坐着發呆。

偶爾碰到兜兜在外面玩,郁奚雖然跟她也沒什麽共同語言,而且也不喜歡小孩子,但勉強能雞同鴨講地說幾句話。

“小郁哥哥,要去看啾啾麽?”她小聲地問郁奚。

她比郁奚生病的時間長,最近轉院到了這邊。

傅游年去找郁奚的主治醫生詢問後續治療時,看到她父母也在。五六歲的小孩子身體發育還不完全,體質比起成年人也更虛弱,很難承受化療的副作用,而且兜兜還有心髒病,這種情況最好是藥物治療。

郁奚不太想去看啾啾,他快要得了啾啾ptsd。

前幾天他拿着平板在走廊看一檔國外的街舞真人秀,還有跑酷元素,結果這小孩跑過去坐在旁邊跟他一起看。她安安靜靜的,不出聲也不鬧,也不黏着郁奚坐,郁奚其實還挺喜歡她,怕她看不懂,就随便搜了一個動畫片給她看。

叫什麽《啾啾奇遇記》,是一只小百靈鳥在森林裏冒險。

誰能想到之後幾天,他倆刷完了啾啾全集,晚上睡覺的時候,郁奚都覺得自己要幻聽了,耳邊一直叽叽喳喳都是鳥叫聲。

郁奚還在犯難,小女孩的媽媽趕緊跟過來抱走了她,知道郁奚剛化療完,需要休息,就和他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沒看住她,打擾你們了。”

“沒關系。”傅游年語氣很禮貌,但透着幾分疏冷。

女孩的媽媽就牽着她離開了這邊的病房。

“看什麽啾啾?”傅游年回過身,勾起食指彈了彈郁奚的額頭。

郁奚後背都是冷汗,他做完化療之後就開始腹痛,腿骨也一直發疼,如果是徹底發作的那種劇烈疼痛,他反而能忍受,像這樣晝夜都在隐隐作痛,像拿無數細針紮到骨頭上一樣,噬咬着神經,就純粹是折磨。

他拿那只毛絨小狗使勁按在胃部,才覺得稍微緩解了幾分。

喉嚨也發澀,泛着苦味,毫無食欲,想想都覺得反胃。

“就是這個啾啾。”郁奚跟他耍賴,朝他比了個口型,像是索吻。

郁奚的唇原本就微薄,唇瓣稍微翹起一點的弧度很好看,他剛剛喝過水,唇色并不像往常一樣蒼白,透着濕潤的紅。

傅游年就低頭啄了他一下,發出細微的響聲。

這樣的吻也很得郁奚的歡心,他心情好時總是特別聽傅游年的話,而且乖乖地待在旁邊不亂撲騰。傅游年就捧着他的臉又去親他,總覺得親不夠,偶爾會嘗到郁奚唇齒間淡淡的藥味。

有時候傅游年都有種錯覺,覺得他們不是在醫院裏。

除了每天的治療之外,其實跟年前他帶着郁奚去滑雪場玩的時候沒太大區別。

傅游年現在想想,父母的面容早已模糊,如果不看照片,他其實連傅如琢長什麽樣都不太記得清,人要是忘記一個人,死亡真的是最直截了當的方式。

他永遠忘不了的,只是那股熟悉刺鼻的消毒水味,眼前數不清的嶙峋肩背,全都在告訴他那是多煎熬的過程,甚至多年之後,回憶起來覺得比死亡都更加刻骨銘心。

但他卻沒有在郁奚身上感覺到那種煎熬。

郁奚沉迷于傅游年落到他唇上的吻,像是比任何止痛藥都更加起效。晚上睡覺時他渾身骨頭疼,連手背都跟着發麻,轉身挪到傅游年懷裏,感覺到傅游年在睡夢裏下意識地輕輕拍了幾下他的後背,就覺得好像又能多撐一天。

他倆躲在病房裏親來親去,沒有聽到病房外傳來的腳步聲。

羅辰一推開房門,愣了幾秒,然後趕緊擡手擋住了眼睛,挺不正經地說:“诶,我什麽都沒看見。”

郁奚的耳根瞬間燒了起來,連帶着臉頰泛起一片緋紅,拉起被子蓋在頭上,躺下裝睡。

傅游年好笑地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後腰。

“不啾啾了麽?”傅游年俯身低聲地問他,語氣摻着幾分戲谑,聽起來格外欠揍。

郁奚惱羞成怒,掀開一角被子,拿起毛絨小狗照他臉砸了過去。

傅游年笑着擋住,然後抱起那只小狗,随意放到床頭,起身跟羅辰出去。

“你倆這是住院還是度蜜月呢?”等回頭看到傅游年帶上病房門,羅辰才開口說。

傅游年挑眉掃了他一眼。

郁奚住院已經将近一個月。

這段時間傅游年也跟着消瘦了不少。

郁奚每天需要吃的藥太多,本身就很傷胃。而且這周開始了化療的第一個療程,化療最常見的副作用就是腹痛和食欲不振,一旦連正常吃飯都變得困難,人逐漸虛弱乏力,離卧床不起其實就不遠了。

這方面郁奚原來的主治醫生要更了解,傅游年去那邊記了一些食療養胃的方法,每天在家裏做了營養餐帶到醫院給郁奚吃。

然後還要到醫院全程陪着郁奚做治療,去跟醫生溝通郁奚的治療方案,包括骨髓配型的情況。

又去找自己學醫的朋友,聯系國外的專家,想找一些副作用更輕的特效藥。

除此之外公司那邊也有冗雜的瑣事和會議,哪怕是網上會議,也需要時間和精力。

郁奚經常淩晨三點左右突然低燒,傅游年發覺到他額頭微燙,就不敢再睡,在旁邊守着他,直到天亮郁奚退了燒,他又有新的事情需要忙,很少有哪天能睡夠五六個小時。

但傅游年身體底子很好,這點消耗還不會對他造成什麽影響,只是眉目顯得比以往更加深邃而已。

“不過說起來我是真沒想到郁奚居然是那個郁家的人。”羅辰本來想點根煙,又想起這裏是醫院走廊,把煙盒揣了回去。

羅辰是沒料到郁奚家境那麽好,實話說,剛知道傅游年跟郁奚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想過郁奚是不是為了資源或者錢,故意去勾搭的傅游年,畢竟憑郁奚那張臉,恐怕少有人能坐懷不亂。

只是他現在知道了,就忽然又想到另一個問題。

如果郁家找不到合适的骨髓配型,傅游年大概也不可能找到。

“下周我可能出國一趟,”傅游年對羅辰說,“三四天就回來,你有空過來幫我看一眼郁奚。”

傅游年在網上查到了幾家白血病治愈率很高的醫院,他不打算帶郁奚轉院,畢竟去國外還有個适應問題,怕再引起別的反應,但還是想帶着郁奚的病歷和化驗報告過去問問,或許有更好的治療方案。

這幾天郁奚剛剛化療完,不一定什麽時候就會出現化療反應,身邊不能離人,他就想陪郁奚待一段時間再走。

“行,”羅辰答應下來,“反正我過來跟他打游戲呗,看你倆閑得慌也是天天打游戲,剛好讓他帶我上個分兒。”

郁奚在病床上躺着,聽到傅游年跟羅辰的腳步走遠,就撩開被子起身去了洗手間。

他胃裏很空,只嘔出了一灘清水,還有上午吃的藥。

到最後隐約帶着一點血絲,大概是嗓子破了。

郁奚的化療反應其實很嚴重,他吐過之後,撐着牆壁的那只手都在發顫,蒼白的指尖一陣痙攣,腳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樣,虛脫乏力。他覺得自己最近瘦得有些吓人了,臉頰摸不到一點肉。

他越是想多吃一點東西,吐的也就越多,最後還是空空蕩蕩。

傅游年獨自回到病房。

推開門卻看到床上空無一人,被子亂糟糟地堆在那裏。

“郁奚?”傅游年朝病房裏掃了一眼。

結果聽到窗簾後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動靜,然後郁奚稍微探出點頭,朝他看了看。

“躲在這兒幹什麽?”傅游年走過去,想拉開那片窗簾。

“羅辰呢?”郁奚想想還是覺得有點丢人,忍不住面紅耳赤,怕羅辰跟傅游年一起進來,羅辰肯定會笑話他的。

傅游年握住他攥着窗簾的那只手,說:“羅辰走了。”

郁奚将信将疑,視線越過傅游年擡起的手臂,往門口張望。

發現羅辰真的不在,才松了一口氣。

傅游年伸手從窗簾後把他抱了出來,低頭鼻尖埋在他溫熱的頸側蹭了蹭,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忽然笑了幾聲,郁奚被他親密無間地摟在懷裏,幾乎能感覺到他胸膛的輕微震動。

“你笑什麽?”郁奚總覺得沒有好事,于是還沒等傅游年說話,臉先紅了起來,沒來由地忽然害羞。

“笑你可愛。”傅游年說。

照顧郁奚并不是輕松的事,哪怕郁奚已經足夠聽話,從來不添亂,而且比起大多數生病的人都顯得更加有忍耐力。但傅游年既不覺得厭煩,也不覺得累,能每天這樣看到郁奚,抱着他,沒有比這更好的事。

郁奚不情願地被抱着親了幾口,躲不開,只好随着傅游年親他。

等傅游年一時松懈,才推開他,過去端着雲吞吃。

傅游年跟羅辰下樓的時候順便去買了飯。

今天顧不上回家做,但是在雲吞碗裏加了一勺濾掉油星的豬骨湯。

郁奚聞着覺得很香,吃起來卻像是失去味覺一樣,而且吃到一半又開始想吐。他強忍下那陣反胃感,吃完了那碗雲吞,等到傅游年再出去時,才終于忍不住又去洗手間都吐了出來。

他蹲在洗手間冷硬的瓷磚地上,臉埋在膝頭,連呼吸都帶着輕微的顫抖,微濕的黑發落在後頸,顯得皮膚毫無血色。

郁奚跟醫生說了自己化療後反胃嘔吐的事,卻沒有告訴傅游年,也讓醫生不要告訴傅游年。

既然是醫生都沒辦法做到的事,不能讓他完全不受化療反應的影響,告訴傅游年,也頂多是讓傅游年跟着擔心而已。

緩過了那陣戰栗,郁奚去吃了止吐藥,覺得并不是很困,不想去床上躺着,就去走廊長椅坐下。

兜兜正跟她的爸爸在窗邊有陽光的那個角落裏玩,擡頭看到郁奚,踩着小皮鞋朝他這邊跑過來。

這個小女孩瘦得也很厲害,胳膊纖細,臉頰單薄,那雙杏眼就被襯得很大,卻因為久病略顯無神。

郁奚聽她爸爸說過,可能下個月就要帶兜兜回家。

不是治好了的意思,是差不多再也好不了了,靶向藥物對兜兜的療效逐漸衰微,她對許多止痛藥都産生了抗藥性,也不能化療。兜兜其實跟她爸爸是骨髓配型成功的,但偏偏兜兜不能做移植手術,成功也沒用,像是命運開的一個玩笑。

“哥哥,化療很痛麽?”兜兜伸出掌心微微汗濕的小手,握住了郁奚的手腕。

她沒有做過化療,卻成天聽到旁邊幾個病房都在說這幾個字,感到很好奇。

郁奚有點不自在,他不習慣跟小孩子這麽接觸,或者說不光是小孩子,他是不習慣跟傅游年以外的任何人有肢體接觸。但他也沒有躲,就讓她那只瘦弱的小手觸碰到他發涼的皮膚。

陽光透過走廊的玻璃窗照進來,落在他的臉上,低垂的眼睫鍍上了一層淺淡的金色,連發絲都融進了溫暖的光線裏。

郁奚搖了搖頭。

他餘光看到了傅游年落在旁邊地上的影子,那道影子停在那裏,沒有再動。

郁奚的手搭在絞痛的腹部,覺得有種腸穿肚爛的感覺,他嗓音微啞,嘴角帶着一點笑意,輕聲地說:“就像你抱着小熊睡了一覺一樣,不覺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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