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相見恨晚(上)

“我問個問題。”方馥濃覺得自己得說句話,因為再不說話,他會以為身旁坐着的是塊石頭。

眼睛望着前方,戰逸非幹脆回答:“是的。”

方馥濃笑了:“我還沒問呢。”

“你一定是要問,對趙洪磊做的那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是不是因為我撞死了他的老婆。”停了停,戰逸非聳聳肩膀,滿不在乎地回答,“是啊,撞死了,腦漿濺了一地,半截身體被碾成了泥。”又停了停,補上一句,“他要撈錢就撈呗,老子有的是錢,撞死一個兩個的,還賠得起。”

“我不是問這個,這麽點事有什麽值得問的?《大乘義章》裏寫着‘滅諸煩惱故,滅生死故,名之為滅。’就是說,人死了就一了百了,就能從一切煩惱系縛中得到解脫。”握着方向盤,方馥濃朝戰逸非瞥去一眼,搖頭,微笑,“這世上每天都有幾千人死于車禍,撞死一個,超度一個,簡直功德無量,阿彌陀佛。”

“你這是草菅人命,強詞奪理。”

剛才誰在那裏擺譜充愣,這會兒倒義正言辭了?方馥濃暗自好笑,臉上卻依然一本正經,“就算不從佛教角度理解這事,趙洪磊也該謝你。”

戰逸非皺起眉頭:“什麽意思?”

方馥濃不回答,反倒問:“我剛才是想問你,想不想去聽戲?”

車頭一百八十度調轉,兩個男人去了一家民間的、以京劇表演為主的茶座式劇場。戰逸非喜歡京戲,卻沒進過戲院,這一踏進劇場大門,從趙洪磊那裏得來的不痛快就全跑沒了,看什麽都新鮮,看什麽都喜歡,看什麽都通透敞亮。

劇場占地面積不小,演出廳設在一棟頗帶古韻的樓閣裏,屋頂覆着黃中透紫的釉面瓦件,脊飾用的也是一色兒的琉璃,殿脊上還置着模樣兇悍的吻獸,乍一看讓人以為自己身處古色古香的北京,而非摩登時尚的上海。匾額飾着鳳穿牡丹的花樣,紅底镏金四個大字:祥雲劇場。

戰逸非覺得名字有些耳熟,一時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

往裏頭走進些,發現這個地方春來得早,花開得鬧了,只有一條掩映在花叢中的石子路,曲曲折折通向正廳。石子路旁豎立着一塊塊裝飾古樸的牌子,上頭介紹着中國京劇簡史、還有一些京劇名家的生平。戰逸非擰着眉頭,一字不落地仔細看過,一條蜿蜒長路走到了頭,竟還毫無知覺。聳着大紅門柱的門廳就在眼前,他夢怔似地擡頭望着,忽而搖了搖頭,轉身又将那條石子路再走一遍。

戰逸非正看得興起,一個白衣長褲的年輕人陪同朋友走出了正廳,擡眼看見方馥濃,立即滿面笑容地迎了上來。

他喊他,方總。

來到戰逸非身前,他遞出名片,打算自我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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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伸手去接,戰逸非鳳眼一睨,輕哼一聲,一副目中無人的欠扁樣子。似乎是嫌對方擾了自己的雅興。

年輕人悻悻把手縮了回來,方馥濃笑着打圓場,當起了他倆的介紹人:這是小宋,算是這個祥雲劇場的負責人。

這個年輕人模樣溫潤秀氣,與方馥濃看似交情不錯,戰逸非面無表情,語氣竟莫名撚着酸,“廣結四方朋友,方老板認識的人還真不少。”

“陰差陽錯。”方馥濃笑看着對方,“這小子來向我拉贊助,被我潑了一身茶水轟了出去。”

“當時方總問我,我憑什麽來向他要贊助,我剛回答是為了弘揚國粹藝術,他一擡手就将桌上的茶水潑了過來——”小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動了動自己的手腕,“那茶水很燙的,我手上都起泡了。”

“我的态度很明确,我不贊助,我只投資。”不認為自己的粗魯舉止有何不妥,方馥濃神态從容,注視着年輕人的眼睛,“我要回報,多少沒關系,但一定得有,如果沒有,就別他媽跑來浪費我的時間。”

“你這人簡直嗜錢如命。”戰逸非依然寡着一張臉,不客氣地看着自己的公關先生,“動不動就談錢談回報,太俗氣了。”

小宋走在斜前方,将兩個男人往演出廳裏帶,聽見方馥濃不以為然的笑聲,“戰老板財大氣粗,當然不俗氣,可我們只是小老百姓,總得奮力活下去。”

這地方小宋從自己的爺爺那裏繼承下來,初衷是讓那些上了年紀的票友有地方聽戲,可賣戲票的微薄收益不足以支撐這麽大個劇場,漸漸就捉襟見肘,入不敷出了。不想祖輩的夢想斷在自己手裏,這個二十出頭的大男孩苦思冥想良久,終于想了個法子——沒有演出的時候就把祥雲劇場租給附近的公司開年會或者搞活動,順便在劇場門口給那些公司噴繪廣告或者張貼海報來做宣傳,以此來拉贊助。

方馥濃的公司就在附近。可他認為在一群老頭眼前做廣告根本沒意思。

想了想,戰逸非又問:“所以呢?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了?”

“不誇張地說,我當時給了方總至少十個投資回報的方案,方總只給了我一個——”小宋突然紅了臉,不說下去了。

“‘你讓我操,我就給錢。’”方馥濃替對方說了下去,其實他倒不是真想上這小子,他嫌他煩,嫌他那些創意一錢不值,想讓他知難而退。“但別高興得太早,你值不了那麽多。”

“後來我給了方總第十一個方案,他給了我六十萬和一個方向。”小宋領着他們走進了觀衆廳,牆壁上挂着巨大的臉譜,對着大門的展示櫃裏還有一只水晶獎杯。

戰逸非這才想起來,難怪“祥雲劇場”這名字那麽熟悉,幾個月前他去看過上海藝術設計展,一組以京劇臉譜為創意的家電設計最為引人注目,還拿了個大獎。參展方就是與設計公司八竿子打不着的“祥雲劇場”。

一口一個“方總”喊得客氣,小宋繼續說下去:“在方總的提示下,祥雲劇場每半個月都會搞一個與文人雅士相襯的主題活動,比如古玩鑒賞、名茶博覽、戲裝攝影等等,既展示也出售。除此之外,方總還讓我以國粹藝術為主題開展設計,參加展會賣創意,總能遇上慧眼識珠的企業。”

方馥濃微笑着說:“正業集團前陣子出了財務報表,說賣電影票都是微利,賣爆米花倒能賺得盆滿缽滿。不過戲曲不比娛樂業,搞三産也掙不了太多,也就你那京劇臉譜的創意賣給了一家韓國家電巨頭,大概賺了一些?”

說來也奇怪,中國人不在乎的國粹藝術,韓國人倒是趨之若鹜。這一系列的家電設計賣出了七位數的天價,整個劇場都又驚又喜,小宋當即抽出一部分,算是給方馥濃的紅利。這點錢方老板哪裏看得上眼,當場大方地表示,就算我追加投資,你留着自己花吧。

這一潭死水到底是活了。牆內開花牆外香,待祥雲劇場名聲大噪,來聽戲的票友也多了,不僅僅局限于老年人。更有幾次與國內頂尖的京劇團合作,還上了央視。

邊走邊聊,穿過前場,小宋又将兩個男人帶去了後臺的化妝室。化妝室有些亂,因為過一會兒就有演出,演員們正忙着扮裝。道具、戲服到處亂丢,也沒人在意,道具桌子上罩着大紅綢緞,上頭散着一些青衣旦角的“頭面”,扔着兩件繡花女披,一件月牙紅繡着金絲牡丹,一件素色帶着褶子花邊。

方馥濃自己揭了外套,将那件月牙紅的女披罩在了身上,動作利索地系上了繡帶。他朝戰逸非回過眼眸,分明是個身高腿長的英俊男人,可這般眼波流轉、婉然一笑的樣子,不止一點不怪異,還往死裏招人。

眉目、臉龐有幾分像荀小樓,但又不太一樣。

戰逸非不由一怔,小宋只當他是吓着了,便笑着說:“方總閑的時候也會登臺,戰總真該來看看,那模樣身段豔而不俗,無一不美,絲毫不輸當今的梨園巨擘。”

一個看來至少六旬的老人正在往臉上扮裝,油彩嵌進額頭、眼角的褶子裏,一時間竟比妙齡少年更容光煥發。戰逸非目不轉睛地盯着那老人一晌,突然說:“我也要畫。”

方馥濃也看他,問,你要怎麽個畫法?

“不要‘俊扮’,畫個大花臉,武醜的碎臉或者那種暗眼窩、尖眉子的太監臉,都行。”戰逸非顯得興致勃勃,二話不說就坐在鏡子前頭,手指點着化妝臺,催促着對方快來捯饬自己的臉。

方馥濃屬于那種無論幹什麽,即使玩票也能唬住內行的人,拗不過這小子的瘋勁兒,便将他的身體掰得背對鏡子,真的替他拍起了底色,抹起了胭脂。

化妝室裏的演員漸漸走了,方馥濃揮手攆走了小宋,這地方就只剩下了他們倆。

方馥濃托着戰逸非的下巴,将那鮮豔極了的荷花色的胭脂抹在眼窩與鼻梁兩側,又輕輕推開,過度至兩頰。他神情專注,動作溫柔,手指反複摸着他的臉頰。

一雙亮得星子似的眼睛盯着他,直勾勾的。似曾相識之感再次攏了過來。

“閉上。”

戰逸非聽話地閉上眼睛。

方馥濃停下動作,把臉低下去,嘴唇貼向對方的耳邊。他說,我想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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