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太有意思了(下)

展會還沒結束,覓雅的公關先生就離開了博覽中心,在展館附近找了一個看上去挺踏實的管道工,他讓他們淩晨1點的時候來到博覽中心的一側圍欄外等着,帶上鉗工錘、管子鉗、活扳手這些常用的工具,有活兒幹,也有不錯的報酬。

博覽中心的十二個上萬平方米的展館裏到處都裝有攝像頭,唯獨偏門那兒是個死角。那裏靠近廁所,二十幾萬人流量的隐私總要保障。

管道工守約地來了,戰逸非也跟着來了,他看見方馥濃翻過兩米多高的圍欄,然後在裏面沖他招手,示意他們也快進來。

老實巴交的管道工看着挺擔心,不住地問,“這是要幹嘛,這是要偷東西嗎?”

三個人來到一號館的側門旁,方馥濃笑着安慰這個誠惶誠恐的老實人,“偷東西我都不用叫上你。”他揚了揚手中的電子解碼器,“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這兒還在建造中。這些大門的門鎖和本田雅閣的非常相似,用這種盜車專用的解碼器就能打開。”

戰逸非露出驚懼的神情,忙問:“你……你難道真的打算像薛彤說的,破壞花之悅的展臺?”

“給它更多成為人們談資的機會,因為‘品牌實力太強而成為同行報複的對象’?”方馥濃勾着嘴角,搖了搖頭,“想也別想。”

“那你在這個時候,用這種方式進到展館裏是要幹什麽?”

方馥濃自說自話地走向女廁所,旋即回頭妖嬈一笑,“舊夢重溫。”

“我和當時鋪設管道的工人們很熟,只是不知道這麽些年過去,這兒有沒有改建過。”他在一側牆壁前停了下來,用手在上頭敲了敲,然後就對那個管道工說,“砸開。”

“這……這不行吧?!”再淳樸老實的人也知道這是公物,随便砸開就是犯法,結結巴巴地推唐說,“砸牆的聲音太響……太響了……”

“現在是淩晨一點二十五分。沒人會聽見的。”方馥濃又用拳頭扣了扣那處牆壁,突然一扯喉嚨,發出一個異常響亮的怪聲,然後他對那個管道工笑了笑,“看見嗎?沒人聽見。”

“可是,可是這麽幹是犯法的吧……好好的牆為什麽要砸開呢?”

“判不了多少年的。”方馥濃露出不耐煩的表情,“砸。”

“那要砸多大的口子呢,把整面牆都砸了?”

嫌對方磨磨唧唧太煩人,方馥濃從對方手中一把奪過了木柄的鉗工錘,離着牆面退開一步,慢條斯理地卷起自己的襯衣袖子,突然就揮臂砸了起來。

“古木參天黑蔭濃,

披荊斬棘路難通。

山獸悲啼毛骨悚……”

方馥濃一邊揮動錘子砸牆,一邊大聲唱戲,唱那折能令男人們熱血沸騰的《山海關》。破損剝落的牆面飛濺起來,濺到他的臉上,他也毫不在意。

牆面砸開了一道能容手臂通過的口子,方馥濃轉頭把鉗工錘扔還給對方,說了聲,“管子鉗。”

眼前的男人嘴角勾起,眼眶紅得古怪,聯系他剛才的所作所為,簡直像透了一個瘋子——管道工被吓得愣了住,總覺得這家夥随時可能也往自己腦門上狠砸一下。

“Please?”

管子鉗遞到了方馥濃的手裏,他幹脆利落地鉗開了自來水管的主管道。

又鉗開了另一處的不同管道。

以這出水量,明早開館後這兒就會水漫金山。以中國人的辦事效率,要維修好,至少折騰大半天。

戰逸非這才想起來,薛彤那句要把覓雅展臺搬去廁所前的玩笑話。搬動展臺當然不可能,但卻可以逼得這兒的觀衆不得不到自己這兒來。

覓雅所在的聯合展位就在毗鄰一號館的二號館內,同樣也在有廁所的側門旁。

“麻煩把這裏收拾幹淨。”指了指一地的殘渣,公關先生襯衣濕透,扔了五張百元大鈔給什麽活也沒幹的管道工,就拉着自家老板走了。

回到酒店,已經三點了。先脫了濕透的襯衣,就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包煙,那種味道很兇的外國煙。還沒開封。

方馥濃取出一根,放在鼻子下頭嗅了嗅,便直接摘掉了煙的濾嘴。因為濾嘴會過濾掉近一半的尼古丁,煙味變淡不說,也提不了神。平時可以一根不碰,一旦需要提神工作,他就會變成那種最惡質的老煙槍。吞雲吐霧,煙不離手,轉眼就落下滿地的煙蒂。

所幸,這個男人在外表上一點老煙鬼的跡象也沒有。他的牙齒又白又漂亮,每次看見他大笑,戰逸非也會莫名感到心情變好。

打開酒店配備的電腦,方馥濃開始在鍵盤上創造一個全新的、集成專業和日化兩線運作的渠道模式。這個男人是個不折不扣的行動主義者,馬上就把自己白天的靈光乍現化作了具體理念。

戰逸非湊頭過去看了一眼,這些數據對他來說太複雜,這些概念對他來說太新穎。

一如既往的,看不懂。

似乎知道對方看不懂,公關先生頭也不擡,只是說:“你有沒有注意到,無論是花之悅的品牌手冊還是主持人的現場推送中,都沒有提及統一的電商授權。電子商務是所有快消品行業面臨的大趨勢,一旦花之悅開放給網商的授權,一定會造成網店與區域經銷商之間的授權混亂,價格體系如果失控,那些化妝品門店就只能等着被電商沖擊關門了。而‘前店後院’是一個可以規避與電商直接競争的渠道模式,将美容院結合入櫃臺銷售,區別在于網店提供産品,門店提供服務。”将煙叼進嘴裏,方馥濃突然笑了,含混說着,“I’m a genius.”

戰逸非想起白天趙洪磊對自己說的話,他望着方馥濃燈光下的側臉,他不止一次在這個時候看見這個男人認真工作的臉,突然問:“錢對你來說,就那麽重要?”想了想,又說,“你和唐厄長得很像,一定不止一個人這麽對你說過,如果錢對你來說那麽重要,你完全可以像他那樣投身娛樂圈,那樣來錢又快又容易。”

“早些時候,人們認為成為一個科學家或者金融家會比成為一個戲子對社會有價值得多,我倒不這樣想。我只是覺得太容易的事情很乏味。”方馥濃深吸一口煙,目光沒有移開眼前的屏幕,将濃煙在嘴裏含了一會兒才吐出來,“錢對我來說其實并不太重要,我享受這個不斷追逐、不斷登高的過程,它讓我感到沒有白活一場。”

“那你追逐的終點在哪裏?換句話說,成為什麽樣的人才能讓你感到滿意?”戰逸非依然一瞬不瞬地望着方馥濃,像是一阖眼就會再看不見他,“王石?嚴中裕?”

“哈。”方馥濃笑了一聲,笑聲聽來十分不屑,然後他就搖了搖頭,“沒有終點,永遠都有更高的地方。”

“可你知道他們的岳父都是誰嗎?”

方馥濃停下手裏的工作,轉頭看着戰逸非,也沒有回答。

戰逸非繼續說下去,破天荒地說了許多:“王石在接受采訪時,總是不斷強調自己是如何白手起家艱苦奮鬥,不斷提及自己是靠販賣玉米賺到了問心無愧的第一桶金,可他卻從來不提他那個時候已經是省委書記的女婿。還有嚴中裕,嚴欽他爸,他的丈人比王石的岳父更有來頭,中南海的第二把交椅。你根本想不到中國房地産業的‘圈地運動’有多誇張,嚴欽曾将一張中國地圖鋪在牆上,開玩笑地蒙眼投擲飛镖,然後被擲中的那塊地皮就是他們家的了。甚至連我爸也是,在他那個省長岳父沒有離世前,他做什麽都順風順水,而一旦人走茶涼,就諸事不順。”他停下來,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眼神望着方馥濃,“那麽你呢?憑你的英俊長相與哄人功夫,要娶一個很有背景的女人,根本不難。”

“是不太難。”當他還在外宣辦工作的時候,接觸的人非富即貴,暗送秋波甚至直接表白的官家小姐遇見不少。方馥濃勾勾嘴角,“但就像我剛才說的,太容易的事情很乏味。”

窗外的天空開始破曉,又是一夜未眠。

兩個男人在沉默中對視片刻,然後其中一個男人開口:“從我十三歲開始,幾乎每天都能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至今我仍記得她的眼睛,聽見她勸谏我:勿負良辰。”方馥濃注視着戰逸非的眼睛,注視着這雙絕無僅有的漂亮眼睛,他從這雙眼睛裏看見了那日的幻景,那個女人。

“一個人的好時辰太短了,一天二十四小時對我來說太少,我都不記得我上一次睡覺超過四小時是什麽時候。為了追逐我想要的,我可以去偷,去騙,去恐吓,去勒索,如果我感到有必要,我想我也可以殺人。可唯獨沒有閑功夫去應酬一個笨女人。”方馥濃笑笑,重又把目光投回自己眼前的電腦,對身後的戰逸非說,“離開館還早,你可以再睡一會兒。”

“不睡了。”戰逸非站起身,走往浴室。

走進去,他在裏邊鎖上門。打開淋浴房內的花灑,然後又坐在了淋浴房外的地板上。

微微仰臉,望着潔白素雅的瓷磚,戰逸非開始反省。自打十七歲認識嚴欽,他花了十年時間成為了一個與他相似的纨绔,不學無術,醉生夢死。奇怪的是他本該痛恨方馥濃挾私而來,不懷好意地接近自己,讨好自己,蠱惑自己。

可現在卻只感到後悔。

勿負良辰,可自己居然把整整十年浪費在追逐女人與名車上。

他用淋浴的水聲掩飾掉哭泣的聲音。

這個男人在他不可企及的地方,覓雅的确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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