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俏如來自有記憶,就被限制不允出門,連家中少人處也不得去。家人說故事消遣,他自然最喜歡父親,立志長大也學父親俠名廣傳天下,等發覺自己全無武骨,再也不提。
那個人生疏又笨拙地抱起他,他忍耐着的恐懼,全被家人當成初見父親的羞怯。
有行腳僧上門,道府上大少爺有佛緣,舅舅怒然要将人打出去。他擡頭望父親周身萦繞的哀哭怨魂,隐約明白大約是真的,下決心入佛修行。
多年後還俗,留在父親身邊協助,旁人初時喚大公子,漸漸改叫俏如來——這外號其實有幾分輕佻,聽多也就習慣了。
躲在父親羽翼下度日自然容易,再是安靜平淡的性子,總有自己的願望。
他再一次拜師,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只有父親一言不發,摸摸他的白發,微笑透着感傷。
默蒼離是個古怪的人。
自神蠱溫皇一句“愉悅”的感慨悄無聲息流傳,默默無聞的隐士變得同樣令人聞風喪膽。
他生的清冷,模樣三十許,跑幾步要喘,風一吹要倒,日日只坐在自家琉璃樹下看書擦鏡子,完全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也許是過多的智慧反噬,上天取走了他的健康作為代價,即便冥醫杏花君也拯救不了那破風箱般千瘡百孔的身子。
可俏如來第一次見到默蒼離,他揮動古樸長劍,劍氣劈碎兇惡妖鬼,飄鼓的衣袍訴說劍者無可匹敵的強大。
循着冥醫指的路看到眼前一幕,心中生出難以言表的荒謬感。
默蒼離将長劍收入古鏡,平聲道:“你是專程來觀察我的容貌嗎?”
俏如來艱難地開口:“請前輩襄助家父。”
默蒼離似乎在思考,卻說:“你看得見。”
俏如來低低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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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一地,妖魔鬼怪早已遁入暗處,躲在人族目光不及處生存——但并不代表他們不存在。
史豔文的麻煩來的突兀又可怕。一只鬼自暗處張牙舞爪而來,大大方方占用他的身份,容貌無法分辨,細節記憶差不離,根基也高的可怕。他在武林掀起動蕩,令史豔文有口難辯,提出疑問的俏如來被譏嘲認不出父親,那鬼狀似傷心地拍他的肩,眼中毫不掩飾得意。
一切太過荒誕,超脫正常人的認知,俏如來不知該怎樣支撐。
不知幸運還是不幸,居然遇上同樣不在常識範圍內的默蒼離。
他的攻擊單一又避無可避,擡指便是成百上千萬劍,妖鬼惡毒的詛咒無法阻止自身的消亡。
一貫平和的俏如來難得心血沸騰,跪下道:“請前輩收我為徒。”
默蒼離同意的意外順利,養好傷不久,帶上俏如來和冥醫漫游中原。
自始至終,俏如來學習的只有一件事:怎樣與非人相處,準确說,是怎樣看默蒼離消滅非人。
他也理解了那股不合常理的力量。
千年前,魔世元邪皇號令妖鬼魔族征戰九界,中原人族節節敗退,術者自暗處現身對抗。
術者中,墨之一門自我獻祭,創造“止戈流”,魯家廢字流鑄劍“墨狂”作為開啓密鑰。意念咒力結成的劍陣對人族毫無作用,卻是針對魑魅魍魉的誅邪利器,從此代代傳承,使用的同時不斷消耗宿主的生命。
墨家稱呼宿主钜子,奉為名義上的首領,實際另有最出挑九名術者主導。钜子也不在意,他們大多遠離墨家,盛年早逝,留給墨者一塊仰望的靈位。
默蒼離告知一切時,面上的柔和前所未見。
“你生就一雙敏銳的眼睛,卻沒有匹配的感受能力,幸好多年修佛,可以阻擋尋常的麻煩。踏入非人的世界,感受遲緩一瞬都會要了你的命。你不過二十二歲,止戈流能夠改變一切,代價是透支未來,即便如此,也願意接受嗎?”
俏如來回答:“總要有人做的。”
默蒼離一言不發,在俏如來額上繪下咒印,止戈流會在他死後流入俏如來體內。
他可以面無表情路過亡者的家門,也可以對妖鬼的慘叫充耳不聞,送走生命的同時或許內心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等活不太久,終于可以只做自己。
俏如來恍然,原來師尊卸下素日的嚴厲,也會随口打趣友人。
默蒼離離去時很平靜,琉璃樹失去護持的陣法,不複嫣紅。
冥醫緩了兩天開始收拾遺物,修儒在屋裏陪。俏如來外出透氣,發覺古木根基處開了一處缺口,探手進去,摸出個陳舊的匣子,內中是一本散佚前頁的小說與一封簇新的信。
拆開信,他心中一跳。
紙上寫着“俏如來”、“兇神”,旁邊兩字“了結”,又寫“天運”,各自劃去再補上,墨汁滴下小小的形狀。
默蒼離居然會猶豫不決。
俏如來坐在樹下,認真閱讀那本小說。
羽國志異,記述比魔世更遙遠的國度,皇族自稱百鳥之神後裔,王孫皆以成為身負異能的神子為榮。國都設神宮,供奉鳳凰元靈,祭司權柄僅次于羽國之主,候選者稱靈子。
某年,羽國叛亂四起,皇子中出現一名神子,得中原術者輔佐,卷入政局。皇子聰敏寬和,文武雙全,術者智計卓絕,手段過人,兩人合作逐漸穩定朝局。一切像是步入正軌,全書卻在王軍與叛軍一場殘酷的對決——書中稱為霓霞之戰——戛然而止。
這故事沒頭沒尾,俏如來看的無比驚訝,只因書中那名為策天鳳的術者有一個特別的稱呼——墨家钜子。
修儒跑來喊吃飯,俏如來抱着匣子回去,冥醫掃來一眼,手上碗碟險些端不住。
“前輩可以替我去黑水城嗎?”俏如來見他的反應就明白了,“我……要去羽國。”
墨狂先前在一次事故中損毀,需要重鑄修複。止戈流依靠墨狂開啓,俏如來毫無力量,孤身上路無疑陷自己于危地。
修儒年紀小,只問:“羽國是哪裏?”
俏如來去看冥醫,他欲言又止,最終嘆息,“墨家有一個人叫公子開明,蒼離說有交代過他,說話大概能信一半。我知道你天生将人往好了想,但這次出去不能再軟和了,無論對誰,你都要多加防備。”
“我明白。”
——你不是不能狠下心,而是太過僞善,習慣自欺欺人。
他依稀聽到師尊淡漠的斥責。
一頓飯除了修儒都沒怎麽動筷子,冥醫開始準備遠行,俏如來也回正氣山莊通知了父親。
羽國與中原隔絕,途中可能借道魔世,史豔文不放心,選了串琉璃佛珠送入達摩金光塔請天門高僧加持。俏如來留在魔門世家,晝夜不停地翻書。
官面文章只知二十多年前羽國大亂,邊境與魔世起過戰事,繼位的新皇與祭司聯合平亂,君臣相得。要再多細致,卻是沒有了。
俏如來立時就要出發,史豔文拗不過,取回佛珠,囑咐他不可離身。佛力雖大打折扣,護身勉強夠了,俏如來一路有驚無險,可惜走錯路來了魔世。
沒想到,又看到羽國志異,卷首曰:“天降孛星,引禍于世;其光熠熠,惑亂九界;一翼降災,一翼彌害;鵬蓋羽國,戰生開端。”
多了缺失的序跋,讓這書更加古怪。
師尊的天運某種程度上的确差到被認為是災星也無不可的地步,然而書中另有神子可稱鳳凰,為禍的羽翼,到底屬于哪一個?
俏如來難得感到頭疼,到羅漢榻上找個舒服的姿勢靠着,一手撥弄書冊。
他認定師尊就是策天鳳,可現實與故事截然不同。
內亂最初,叛軍不過星星之火,吸納倒戈軍士,反倒越剿越多。祭司猝然而終,羽皇卧床不起,拿着監國聖旨的皇子全無人理會,邊境此時傳來魔世兇岳疆朝入侵的噩耗,被視作下一任祭司的靈子策天鳳卻意外出走。
正在整個國都惶惶然,不知古都将要改姓還是歸入魔世時,策天鳳的師妹,另一位體弱多病的女靈子繼承祭司,術力強大不說,智計震懾朝野。監國皇子得到神宮支持,順利平叛不久後登基,羽國休養生息,逐年恢複舊日富庶。
不同筆記,有的憤慨魔世趁火打劫,有的感懷霓霞之戰遺址遍地焦土,有的回憶早年在神宮見過的男女靈子,還有的着迷于八月中秋的降靈祭,将祭司的氣度姿容誇得只應天上有。
從來沒有兇神,鳳凰降靈的神子也無影無蹤,似是投身入湖的雨滴,是否存在都不得而知。
敲門聲拉回分散的思緒,侍女走入來送消暑的綠豆湯,見之後還有人,俏如來連忙端正了坐姿。
“打擾先生了。”雲海過客一派斯斯文文。
眼見他翻書架,俏如來想到之前見過的女子小像,“書房的布置和別處皆不同,魔世仍流行矮榻嗎?”
“這邊院落是雁王照羽國風俗布置的。”雲海過客走來将一本書放在小幾上,“他又随手塞書了,這本應當也是要給先生的。”
書皮略舊,署名“盜才生”,俏如來并不看,只道:“策君這幾日見過雁王嗎?”
“事情今早都辦完了,我還當他會來尋先生呢。”雲海過客面露驚訝,“先生看起來恢複的不錯,往羽國去的行程早就在打點,若不嫌太趕,明天早上就能動身。”他端正容色,嚴肅道:“魔世與中原上次接觸還是千年前元邪皇之戰,和羽國的摩擦就多多了。雁王一貫過得食不厭精脍不厭細,外出恐怕不滿意,人族侍從我能提前送去國都,一路還要麻煩先生照顧提點。”
俏如來道:“我不過是個外人。”
“他在外人前更乖巧嘛。”雲海過客的自然讓俏如來一陣窘迫,“說起來,中原與羽國并無往來,先生為何執意要往羽國?”
“有些在意的事。”
“哦?”
俏如來遲疑地問:“策君可聽說過羽國‘兇神’?”
“哈,好問題。除了我,恐怕魔族都沒幾個能回答你……”
雲海過客拖長了音,羽扇半掩,看不清面容,深色的眸子真切地彎了彎。
“所謂的兇神,不就是神子麽?”
俏如來一時沒反應過來。
“敢問先生,何為神子?”
“個別皇族,随着年歲成長,身上湧現不知來由的異能,被視作百鳥之神降世顯靈。”俏如來遲疑地說道,“神子中頂尖者,能夠化形為鳳,操縱純粹的力量。可是,這……這還算人麽?”
雲海過客笑道:“中原一地,非人隐藏日久,修行人異能者都不在臺面。先生接觸的少,自然會覺得不算人。羽國皇族自诩傳承鳳凰骨血,神子能為臻至化境,超脫人身禁锢,反而最能證明他們悠久的血統。歷史中只出現過一位羽化的神子,同時也是當時的羽國之主,他率兵反擊魔世,更親身入中原對抗元邪皇,最後一戰遭受重創,鳳凰靈身徹底消散。百年前,有人為之後幾位神子作小傳,他們武功、術法、智慧,甚至天運都優秀的令人神往,可無一人再修得羽化。”
俏如來重複,“百年前。”
“羽國已經至少百年沒有出現過神子了。”雲海過客望着俏如來,仿佛看透他所有的困惑,十分耐心,又道:“至于兇神,先生看過羽國志異,還記得前言嗎?”
俏如來點點頭。
“傳說兇神初時并無異樣,随着年歲成長,羽國會漸漸動亂頻繁。原因在兇神天生命格有失,為了完全承載鳳凰降靈,需要吸取天運乃至國運補足。運勢衰竭将使國家動蕩,因此兇神現世,必然引來災禍。”雲海過客搖着羽扇,眼裏有些譏诮,“上一位有記載的兇神還在元邪皇作亂前,八歲就夭折。人死了,生前身後事任上下兩片肉随便說,羽國皇族這預言到底是不是真的,誰知道呢?”
俏如來沉默了會兒,說起其他事,“我一直好奇,雁王為何自稱雁王?”
“哎呀,在魔世不要糾結名字。你若願意,改名叫帝鬼——就是我們修羅帝國帝尊的名字——也沒人會管。改成元邪皇倒不大好,畢竟千年前和九界都打過,碰上記仇的要倒黴噢。”雲海過客的語調和神态都變得和先前不大一樣,飄飄然離去。
俏如來翻開他遞來的書,細看之下,怔在當場。
午後落了會兒雨,不管不顧一盆盆似的潑,哪怕過了許久,地上依然殘存着些痕跡。
俏如來走在竹林中,深吸一口氣,空氣涼爽,竹葉的淡香若有似無。
撕碎後又拼接起的書冊,乍一看有些觸目驚心,後半本重新抄錄了內容,是與某人時有來回的書信。俏如來曾為師尊整理留存的筆墨,碎頁上的字跡雖然穩健,筆觸淩厲,一勾一豎都是師尊的習慣。
“俏如來?你怎麽在這兒?”
伴着木屐聲,高挑颀長的身影出現在俏如來要往的去處。
長發松松挽在肩頭,他的打扮一如既往,寬大的玄色寬袍罩着白衫,随意系着,空空落落。
俏如來道:“我來看書呀。”
“忘了我吩咐過了……”上官鴻信慢吞吞走到跟前,傾身抱住他胳膊,長長舒了口氣。
俏如來微微一僵,輕道:“策君說明日就能啓程。你這麽累,是不是再延一天比較好?”
“我路上再休息也是一樣的。”上官鴻信含糊地道:“現在什麽時辰?”
“将要申時了。”
上官鴻信揉了揉眼睛,“吃飯嗎?”
“我不餓。”
“那陪我嘛。”
上官鴻信又要揉眼睛,俏如來伸手制止,卻也沒辦法解決他一路淚流。回到書房,上官鴻信直撲羅漢榻,等侍女布飯一會兒時間都能睡着。
俏如來整理攤開的書,口上道:“你這幾天做什麽了那麽累?”
上官鴻信恹恹地撥弄筷子,“我把附近駐地跑了個遍,統共才合過一次眼。術士最忌長久施法,策君倒好,使喚起人不帶休息的。”
吃到差不多,又灌了茶,上官鴻信精神好不少,令人搬來棋盤,一手執黑,一手執白,很快開啓新局。
俏如來見他落子極快,盤面黑白緊追不舍,起身道:“我也該回去了。”
上官鴻信擡眼,眼神閃了一下,笑道:“你在看盜才生這本?”
“你看過?”
“豈止看過,後頭就是我抄的。不知作者現在在何處了,能有那麽不凡的想法,應當已經做大官了罷?”
“……也許罷。”
俏如來呼吸一窒,剛走兩步,被上官鴻信叫住。
少年單手支着面頰,眸子微眯,長睫落下幽暗,明媚的金色蒙上陰翳反倒更加妖異。
“你還是穿之前一件更好看,魔族看到都要追去西方極樂呢。”
俏如來鬼使神差脫口而出,“包括你嗎?”
“哈……你要我一起麽?”
他說的緩慢,唇上的弧度很是微妙。
俏如來轉身就走。
漿洗過的袈裟在床頭擺了兩天俏如來都沒想過去管,這下回轉房中,忙不疊卷一卷就塞進書笈底層。
一名侍女捧着個木匣入內,除了上官鴻信初時要走的那套衣服,還有幾件新做的雪白單衫。另有一件外衣,銀白暗花料子為底,黑金花紋滾邊,蒙着兩三層朦胧的紗,系帶上繡佛語,展開才知是袈裟。
“時間太趕,公子吩咐都比照舊衣的尺寸做了,還請先生不要介意。”
“不會……多謝。”
俏如來柔聲道,伸手去倒茶,水流顫顫巍巍。他捏着小小的茶杯,一口一口抿,渾然不知滋味。
晚間躺在床上,何時睡着都忘卻。
俏如來醒來梳洗,拆掉耳側的發辮,簡單束在腦後,吃了飯,囑咐侍女收起所有書,自去前廳尋主人。
內中人似乎在閑聊,雲海過客忽然拔高了聲音,“絕對不行!他可比不得你亂七八糟想法多。”
“你就這麽不相信我啊?”上官鴻信的聲音聽起來懶洋洋的。
“那不是廢話嗎?”
“策君覺得我會做什麽?”
“你不如問問自己。”
俏如來還在猶豫該不該進去,上官鴻信已打着哈欠走出來,湊近了道:“怎麽想着束頭發了?這麽打扮倒很精神呢。”
“一路麻煩先生了。”相比他的輕松,雲海過客簡直如臨大敵。
俏如來愣了下道:“雁王挺好的。”
上官鴻信得意地笑起來,雲海過客覺得俏如來就是個傻的,無奈道:“先生就是脾氣太好,不要這麽慣着他啊。”
“用得着這麽誇張嗎?我又不會做多餘的事。”
“那也得你說的是真話。”
上官鴻信忙不疊把他推走了,俏如來仍有些不明所以,“你說什麽惹策君生氣了?”
上官鴻信滿不在乎地道:“我問他,為什麽要用馬車,木鳶借我玩兒幾天不就得了?”
“木鴛?”
“人族魯家的玩意兒,可以飛。策君的朋友說,他少時最讨厭長翅膀的魔族,拿到那只木鴛才好許多。可惜策君不肯借,不然我們兩個‘嗖——’的就能飛去羽國國都了。”
他惋惜歸惋惜,幸而并不執着。
很快有人來禀報準備停當,馬車寬敞,榻上擺了方小幾,就像在書房似的。俏如來坐在窗下頗為滿意,袖子裏摸出本小書就要看。
“這就不理我啦?”上官鴻信說的可憐巴巴,俏如來打量他發紅的眼眶,不由失笑:“你還是再睡會兒吧。”
令人收起幾案,上官鴻信脫了木屐側躺在榻上,伴着輕微的颠簸,出發不多久就沉沉入睡。他整個人蜷縮起來,夢中捉住近旁俏如來垂下的手,呼吸的溫熱通過肌膚傳來。
俏如來嘆一口氣,望向窗外,默念起了棋路。
初時乖戾的少年早就不見,上官鴻信其實十分孩子氣。理直氣壯地撒嬌,理直氣壯地與人親近,家人外人見怪不怪,想來魔世民風如此,不若中原含蓄。
自己不知怎麽生出了莫名其妙的念頭,各方面,都太不應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