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俏如來底子一向不錯,早起神清氣爽。上官鴻信看過脈,見沒留病竈,放心任他之後往神宮去。
神宮在東市西南,中秋節假已過,路上走動的士子驟減,沿坊中大街來到南宮正門,人流不息多是婦孺少年。
俏如來一襲白紗僧衣,長發披肩,其實頗引人矚目。他若無所覺,專注打量磚紅高牆與光亮的琉璃瓦,心想這官署可真別致。檐下雕花繪圖鮮明豔麗,宛若綻放的世俗生命,細想萬衆神往的鳳凰之靈,的确合該如此燦爛。
有女供奉帶三兩少年迎上,叉手行禮。她已是祖輩年紀,面貌和藹。
“請見祭司,有關舊日靈子轶事。”
打發少年去回禀,供奉引路繞過前殿,沿長廊走過南北宮交界的中庭,景致漸漸不同。
北宮清幽無人,幾名少年男女抱書結伴而行,見來客停住腳步齊聲與供奉行禮。正殿外清聖莊嚴,待他們的閑聊遠去,一路只有腳步的響動和風吹樹葉的細微簌簌。
曲水庭院的山亭中,女子斜靠憑幾撥弄小爐,長發松松挽在身後,黛紫羅裙風流旖旎,白玉似的側臉流露幾分倦怠,并非身體的疲累,而是倦于世事。她請俏如來落座,依舊專心煮茶,行雲流水完成兩杯,一杯推到低眉順目、神态安詳的年輕人眼前。
俏如來覺得水霧的熱氣飄到了臉上,透明的,氤氤氲氲。
“中原的修行者,你來神宮,所圖為何?”
“策天鳳。”
凰後微微一笑,“許多年前,他游歷歸來,身上便混雜着如今你身上這股術力流動。止戈流,中原墨門這道秘術會吞噬人的性命,唯一長壽的辦法只有不使用或轉交他人。策天鳳眼高于頂,得到了他認可的你,真正想問的仍是靈子策天鳳嗎?”
隐瞞無用,俏如來回答的痛快,“先師希望我與兇神了結,我總要知悉往事自己判斷,可惜一路探得的神子信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令人困惑。”
“兇神,神子……多年不曾有人提起這兩個稱呼了。”凰後抿了口茶,心不在焉補上一句,“自陛下封禁《羽國志異》之後。”
“那不過是一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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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國志異站在臣屬角度,更多記述策天鳳,從頭至尾都只稱呼神子或殿下,一場大戰落到終局,故事斷的莫名其妙。
能得封禁,自有理由,俏如來這話也只是随口一提。
“其實兇神就在羽國。”年輕人眼底的驚愕取悅了凰後,“你認為,他——他們——當年為何會無聲無息消失?”
俏如來從震驚中恢複些許,斟酌道:“神子需要神宮冊封,皇子恐怕在尚未正式露面前就被發覺了不同。霓霞之戰針對的應當是他,策天鳳也許采取過行動,也許他失去了機會,總之這一戰前後,他去國離鄉,終生未歸。皇子在世人眼中應當早已夭折,祭司如此篤定,莫非是在掌握之中麽?”
“有意思。”
凰後的神情說不清冷淡還是漠然,俏如來想到默蒼離,細想的确些微相似,她骨子裏透出來的不在乎,再冶豔的裝扮也無法掩蓋。或許那是暮氣,他們看過太多生死,前行每一步徐徐失去了曾經的自己。
凰後道:“我與策天鳳少時翻看私庫書冊,發現即便是神子,各人能夠承載的力量亦有所不同,有些可說很有限。”
俏如來沉默聆聽。
“或強或弱,神子無一不渴求更多的力量。一旦鳳凰之靈側耳傾聽,神子無意間便打破界限,異能越強,越瀕臨失控,人族脆弱的肉身無法承受龐大的鳳凰之靈,他們會在失去人形的過程中汲取氣運,若無特定的對象,一般就會動到地氣國運。”
俏如來面色頓變,“難倒羽化就是神子成為兇神的開端?超脫人身禁锢,代表他們被徹底吞噬,那當初的羽國之主……”
“對抗千年一魔,他死得其所。”
語調缺乏真意,聽在俏如來耳中,可以确定是祭司一脈千年來的蓋棺定論,“祭司原本不必與我說這些。”
“我不過想看你将如何與兇神了結。”凰後勾唇一笑,她的好奇直白而殘酷,純然是想進行一項趣味的觀察,不将旁人放在心上。她招來先時的供奉,罕有的顯出一絲撒嬌意味,回眸又是高高在上的祭司,懶懶道:“去罷,策天鳳的一切我都令人妥善保存,想知道什麽問她就行了。”
俏如來溫言道謝。
策天鳳舊居,庭中白沙碎石開出小徑,小池由竹筒引水,反反複複,相當孤寂的景象全憑一棵琉璃樹點亮沉悶,比一人高一些,挂着連片的晶瑩墜子,并非陣法,而是真真切切的赤色琉璃樹。
那道蒼翠的人影永遠坐在樹下慢悠悠擦模糊的古鏡,不知少時是怎樣的光景。
書房簡單古雅,博古架錯落有致,俏如來翻了好一會兒,找出不少裝訂成冊的書信集,仔細翻檢挑出幾本,收信者應當是那位皇子。魔世的殘頁裏他教導嚴厲,這裏從墨寶聊到春日踏青邀約,如師如友,俏如來翻閱時無比驚奇。
他順着師尊離開的路走來,想了解當初的一切,昔日神子已不存,俏如來只能努力拼湊他的形象。師尊若希冀粗暴的消滅,根本無需曝露自身的猶豫,他應當是希望他以不同的辦法了結這段早該結束的過往。
俏如來一沉入書頁就不知時辰,回過神,供奉來提醒外頭開始擊钲,他接過信物,踩着最後的钲音回到通化坊,侍從松了一口氣。
聽聞上官鴻信在書房忙碌,俏如來安心回自己的房,半夜迷迷糊糊被鬼鬼祟祟摸上床的人吓一跳。顧忌俏如來剛病過,上官鴻信不敢妄動,含糊地抱怨分房多此一舉,他只當耳旁風,勉強默許之後幾日身邊多個人已令他夜裏睡不安穩。
俏如來醒的早,日日坐在窗邊念經,思考供奉說的故事,看上官鴻信練完劍折返回來,沐浴過換常服,跪在幾案旁寫字。這天不知怎麽,俏如來盯着他,無來由開始嘆氣,拗不過上官鴻信追問,輕道:“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我說了,不大合适的。”
上官鴻信不妨他還會這麽念詩,放下筆撲進他懷裏,仰起頭笑道:“還沒做什麽你就要當我是春夢,我偏不做無覓處的朝雲,要一直纏着你。”
俏如來道:“我都已經任你纏了。”
晚間從神宮回來小憩,一睡整晚,他是被餓醒的。
上官鴻信陪着吃過飯,笑問下午去不去曲江,先時答應過,俏如來便應了。
出游穿僧衣不大合适,俏如來換了素色寬袍,要叫侍女來梳頭。上官鴻信搶先一步将他按在鏡子前,動手拆起耳側的發辮。他打理着長長的白發,出乎意料認真,梳順重新編辮子,指腹薄繭劃過耳側,叫俏如來內心升起了含蓄的不滿足
中秋方過,曲江池人不少,也有旁人坐蚱蜢舟圖個樂。江畔離宮正排演的舞樂隐約散播來,俏如來從烏篷中望出去,附近江洲不少少女結伴嬉游,羽國民風開放可見一斑。
沉雲堆積,遮蔽日頭,細密雨絲落入池中,泛起陣陣漣漪。俏如來還怕上官鴻信情緒低落,誰想他莫名興奮,原來憋了半天,他終于有機會用上準備的小爐溫酒。俏如來喝不來又推拒不得,抿幾口就滿面潮紅。上官鴻信面不改色包攬剩下的,摸出支短笛,悠悠揚揚吹一曲,正是離宮裏傳來的調子。俏如來不通門道,直白說好聽,笑道:“你倒樣樣精通,這笛子哪裏來的?”上官鴻信沒回答,只央求着要他多誇兩句。
回去天光大好,日落後又開始落雨,真是好不古怪。
上官鴻信令人開了些窗,與俏如來坐在榻邊手談。燭火幽幽映照年輕人白皙的肌膚,暈開一層薄薄的柔光,越發顯得馴良溫順。一個專心思考棋局,另一個專注看他,俏如來玩兒一兩把沒了興致,上官鴻信主動收攏起棋盤棋盅來。
俏如來凝望窗外細雨,吸入的空氣涼冷了肺葉,他摸了摸胳膊,忽然道:“魔世與羽國都在北方,理當幹燥的很,我自遇見你卻好像經常下雨,難道是我帶來了南方的雲?”
這煩惱認真卻荒誕,上官鴻信笑道:“下雨也有好處,你知道我最耐不得熱。”
俏如來輕嘆一聲,上官鴻信放好東西,攬着他問:“你怎麽了?”
俏如來道:“我在想,托人送修的物件應當修好了。”
上官鴻信默默蹭了蹭他的肩膀,輕聲道:“你要離開我了。”
“我會回來看你的。”
上官鴻信心裏壓着事,生出了不好的心思,悠悠一笑,聲音變得低沉,“只是看看我?”
俏如來還未來得及反應,溫熱的指尖已挑落他腕上纏繞的佛珠,上官鴻信的唇貼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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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完絹面,上官鴻信戰戰兢兢去戳俏如來。他實在是困,閉着眼睛搖頭,不耐煩地讓出半邊床,睡夢裏脾氣還是那麽大。
上官鴻信從善如流,第二天殷勤地服侍起晚的俏如來,取來新衣服與他穿,嚴嚴實實掩去頸側一片清晰的紅斑,換上嶄新的僧袍,就是他送的那一件。将寬帶子系出漂亮的形狀,上官鴻信趴在俏如來膝頭笑,明亮的眸子像旭日暖陽,半點暗色也不曾有。
這般乖覺,好似晚上胡亂折騰人的瘋子不是他,俏如來惦記着生氣不想搭腔,憤憤地在他耳側打上辮子,他還覺得有趣,“這下我和你一樣了。”
一腔悶氣撒在棉花上,全無半點功效,俏如來悶聲道:“說好的畫呢?”
接過絹畫,俏如來心中驚訝。落款分外端正,與素日飛揚的字跡完全不像,依稀有幾分熟悉,忘了在哪裏看過,剛要開口,被上官鴻信一把抱住。他幾乎有些語無倫次,“不喜歡我就重新畫,你別生氣,別不理我……”
俏如來端着架子,面上些微松動,上官鴻信再好聲好氣哄許久,又恢複了随和的好性子。兩人正溫存地說着話,侍從來禀報,說陛下派來了人請。
上官鴻信皺起眉,俏如來以為是不樂意,推推他胸口道:“好歹是羽國之主呢。”
上官鴻信哼了一聲,侍從會意,拉開了紙門。
綠袍內監入內行禮,身後數名捧着漆盤的女子魚貫而入。玄色內衫、鑲赤外袍、罩衣和精巧發冠一應羽國樣式,上官鴻信由着她們梳發整冠,一粒粒扣起繁多的盤扣。他整理着袖子,冷冷道:“出去,我與先生有話說。”
內監想反駁,侍從看眼色知曉不對,忙不疊拉走。
俏如來想他是不耐煩身上壓着重擔,招招手叫他過來,不敢揉梳理整齊的長發,仗着殘存氣性捏了把那張臉,勸道:“既是公事,忍一下也就過了。”
上官鴻信眼中泛出笑,“你還有力氣去神宮麽?”
俏如來身上還好,主要是心裏受的刺激厲害,被他這麽一說倒像見不得人,漲紅臉道:“去的。”
“你日日去聽故事,羽國志異是真的麽?”
俏如來先前不解時與他交流過,經過多日翻看和聽供奉講古,心裏有了大致考量,嘆氣道:“二十多年前,羽國應當出過一名神子,算來是當今的兄長,排行為十。策天鳳長他七八歲,自少關系不錯,後來做了老師,對外不曾傳揚,旁人當他們私交甚篤——其中也有十皇子的雙生妹妹九公主與凰後交好,鐘情策天鳳的緣故。”
“既然神子存在,為何秘而不宣,又為何在羽國全無痕跡?”
“羽國內亂之前,宮廷已經經歷動蕩。嫡出太子失德被廢,三位年長皇子互相傾軋出了不少事,全數失去資格,母家、妻家或廢或削。羽皇培養年幼皇子,此後皇室祭天,祭司延請十皇子與十一皇子清修時,應當已發覺十皇子的不同,才令繼承人策天鳳教導,十一皇子算是個擋箭牌。”
上官鴻信埋在他頸側道:“全是那供奉說的?”
“其實我也不能确定她說的都是真實,不過結合起來,臆想個大概罷了。”
“還有別的嗎?”
“我以為,羽國叛亂後期與各種筆記中記載的有所不同。”
上官鴻信挑眉看他。
“羽皇即十一皇子,早年多次作為招撫使外派,曾擒捉叛軍大将。最後一次招撫回朝時,恰逢兇岳疆朝興兵進犯,祭司老邁而終,羽皇重病卧床,授予他監國诏書。策天鳳離開羽國,王軍與叛軍在霓霞谷死戰,羽國可謂風雨飄搖。凰後繼承神宮,幫扶十一皇子與魔世談和,經歷不少時日平亂。”
因是假設,俏如來說的很慢,話中多有保留。
“不提兇岳疆朝雷聲大雨點小,叛軍動向很奇怪。羽國西南安定富庶,東側群山地廣人稀,稅收遠不如西側。筆記中少有連番戰事,叛軍為何棄西就東?結合神子的身份與策天鳳的信件,我推測十皇子應同為招撫使,且成效更優,叛軍放棄的州郡實際上是由他兵不血刃收攏,重新歸附。這樣一名必成仁君的神子,因策天鳳和羽皇登基初年一起牽連甚廣的謀逆案消失在歷史中,難怪要封禁羽國志異,既然策天鳳真實存在,自然有人會好奇其中的皇子是否存在。二十年足夠人們遺忘少年夭折的皇子,何況他母家不顯,并無顯赫姻親。”
“真是……好故事。”上官鴻信眸光微沉,低低一笑,“那你來羽國的緣由,得到答案了嗎?”
俏如來不置可否。
“今日這事應當是最後一件需要我出面的了,等我結束了,去神宮找你罷。”
走出房門,不用面對俏如來,他卸下平和,周身散發出鞘刀刃一般的凜冽。
皇城中找出說荒蕪不荒蕪,說簡陋不簡陋,平平庸庸出入少人的宮殿并不難。上官鴻信靜靜走在路上,他沒有經歷過三位長兄争鬥時的慘狀,卻猶如踏過屍山血海,每一步都聞到昔年穿越的撲鼻血腥。
宮人跪地行禮,上官鴻信懶得脫靴,信步走了進去,裏頭的老內監變了臉色,腿一軟立刻跪下,打着冷顫不敢多言。
上官鴻信打量他,似笑非笑,“哎,從我身邊離開就發達了嘛。”
老內監低下頭,正好宮人攙扶着羽國之主從後頭走了出來。
中年男人面相斯文,神色平淡,眼角微垂略顯哭相,皮膚裏透出青色,倒非是被酒色掏空,而是一眼就能感受到的病體沉疴。上官鴻信第一個感想居然是困惑——他們只差半歲,一同騎馬學射,他年未不惑怎麽會如此病弱?
這些其實與他毫無關系,上官鴻信開口便道修羅帝國的利益雲雲,羽皇一言不發,對他行平禮也無甚反應。
冗長的正事已走入尾聲,此地不過一場因祭司的惡趣味強加的會面。
他的青春永遠不會逝去,一如二十年前高挑清瘦,只眉眼神采飛揚,反倒比當初的知禮更鮮活。金色雙瞳乍一眼妖異非常,神情意外平和,是羽皇熟悉的目光。透亮的顏色倏忽染上深重殺意,刀一般,望來便是千刃淩遲。
“你不該回來。”羽皇緩緩說。
“我不過是思鄉。”
“十哥,這裏已經不是你的羽國。”
上官鴻信笑道:“我還以為發喪時候的雁王封號是你賞賜的極限,沒想到還能聽到一聲十哥。”
羽皇道:“朕坐在這個位子,合該大度。”
上官鴻信失笑,“子弑父,父弑子,古來皇家不絕。是我招撫功高,沒在意策天鳳勸阻,引動了先帝的猜忌。你适時利用,恰到好處,令人驚嘆。十一郎,告訴十哥,先帝真是因魔世入侵氣怒攻心而卧病在床嗎?那道監國谕旨真是他下的嗎?”
其實他并未希冀答複,無論得到應聲與否,真相揉碎進了歲月,人心中的固執才是真正認可的答案。
羽皇凝視階下的少年,這是他的兄長,停留在半成不熟的十七歲,如今連他的長子看上去都已比他老于世故。
“是或不是,早已沒有人在意了。”
羽皇還是做出了回答,目光不自覺帶上年長者的意思,這種态度讓上官鴻信頓生煩躁,話語變得急促,“其實你當初若要我自盡,我不一定不答應,可你們不該動九娘!輕鴻唯一的錯只是與我生成雙胞,因着七分像,被友人與兄弟一同推去死地。”
羽皇頭一次露出遲疑,低聲道:“那是意外。”
上官鴻信冷聲道:“你們是故意,所有人都死了才是意外。原本,應當是十皇子心有不甘,勾結魔世,現身東方指點叛軍揮兵國都,在霓霞谷死于王城精銳鐵騎之下。誰想兇岳疆朝意外突襲,三方對立,九娘不得已以我名義號令王軍迎戰。我趕到不及,眼睜睜看她被魔世重弓射穿,徹底理智全無。”
羽皇咳嗽着說:“你力量失控,燒盡霓霞谷,着實為朕添了許多麻煩。那場雨若是來的早一些,朕也不必費心為你落葬,定什麽勞什子封號,連将士撫恤都操勞了許久。”
上官鴻信輕蔑一笑。
羽皇道:“十哥,你該将鳳凰之靈還來了。”
“鳳凰之靈會終結在我的身上。”
羽皇冷冷道:“上官鴻信,你怎麽敢?”
“即便是神子,也看不破鬼蜮伎倆,我之前百年未有神子,上官氏王位依舊穩固,早就不需要鳳凰之靈。”
“百鳥之神是上官氏的根本。”
“錯了,神宮術士才是。凰後扶你上位,同享江山,她是你自少仰慕的高嶺之花,你是她百依百順的仁君,沒想到連命都願意寄給她——”見羽皇全無反應,上官鴻信心生不耐,随口道:“我背負兇神之名,自然當作該為之事。”
“她說,她很期待那名中原的修行人與你如何了結。”
“我也很期待。”上官鴻信已走到門邊,停住腳步,漫不經心道:“今日說了許多,要殺了嗎?”
跪伏的宮人與內監面色慘白,在地上抖成篩子。發話的少年手上把玩小小的圓石——只有羽國術者與皇族才知曉如何使用斷雲石,霎時就能取他們微賤如蝼蟻的性命。
羽國之主的面色灰敗了下去。昔日的十哥溫和到偶爾優柔寡斷,如今真正是個截然不同的妖物。清晰明了這一點,他擺了擺手,“不用了。”
上官鴻信深吸一口氣,往神宮去。
他迫切地想要擁抱俏如來。
孤獨在世,他惡劣地将他拖入紅塵,總算又有人在身邊停留。即便他要去取墨狂,未隔多少時日便會刀劍相向,此刻仍想擁抱他。
半面美人上繪制的妖嬈魔紋于他,危險一如俏如來身負的強大術力,那滴血淚,會是殺死他之後流露的哀戚嗎?
他遠比俏如來所知的了解他,初時從策君處聽聞策天鳳收了一個小徒弟,後來從中原不斷收回消息,他失去師尊,他獨自啓程,看似不緊不慢,實則緊趕慢趕,迷茫山中。他被雲海過客推下木鴛,狼狽地落到了他面前。
被拒絕的紙傘,其實頃在他心上,他的确過火,卻早在迎上那張惴惴的文秀面容時就不自覺深陷。
供奉自稱服侍靈子長大,凰後對她也确有依賴,俏如來喜歡聽講古,不論真僞,總是舊日的故事。
她說策天鳳少時恃才傲物,十七八歲外出游歷一年後變了一個人,也是自那時開始習劍。
她說九公主傾心策天鳳,凰後撺掇着幫忙,十殿下在老師跟前一味乖巧,不然要過得苦哈哈。
她說十殿下善畫,一畫難求,棋稱國手,吹笛風流,人生的溫文俊俏,京中少女誰都豔羨只九公主能與他時時相處。
她說兩位靈子與兄妹倆最是要好,庭中琉璃樹便是三人送策天鳳雙十生辰的賀禮,冬天做好,之後幾年慢慢挂滿或大或小的珠串。
供奉以為策天鳳危難時抛下了職責,說凰後支撐神宮吃了不少苦頭,又嘆息,“當年時局緊,先帝萬壽未鋪張,公主簡化了霓裳羽衣舞,十殿下與樂師吹笛,不過春日裏的事情,誰想八月人就沒了呢?陛下定下霓裳封號而不用國公主,恐怕也是傷懷罷?”
俏如來想到了魔世書房裏同一名少女的小像。
出身高貴,熟悉羽國,長于經緯,雅擅丹青,入耳成曲,國姓上官……
俏如來通體生寒,他頭一次發現自己出了多大的纰漏——也或許是刻意的視而不見?
他顫抖着道:“敢問兩位殿下封號和名諱?”
供奉的表情像在感慨他終于問到這個問題,很是慈愛,“落葬時,陛下追封九公主為霓裳長公主,十殿下為雁王,名諱鴻信。”
俏如來挽住佛珠踉跄起身,一時只覺額上冷汗直冒,竟有些不知所措。
“兇神就在羽國。”
他在羽國,上官鴻信與他一道。難怪凰後期待他與兇神了結,又将供奉放在身邊,對她而言,這大約是再有趣不過的戲碼。
俏如來不知他是怎樣走到前殿的。深沉的錦衣撞入視野,少年立在參拜婦孺中格格不入,他擡頭端詳飛天鳳凰華貴的金像,沉默時側臉不自覺冷然。
彈指之間,俏如來想了許多,上官鴻信已發覺他,走來笑道:“我們回魔世去,好不好?先時沒告訴你,我把策君的木鴛偷來了。”
“……好,我們回去。”
俏如來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坐車出城,越行越少人,上官鴻信跳下車,跑幾步突然揚起手高喊:“雲啊!”
巨大的木鴛盤旋降臨,上官鴻信攬着俏如來幾步跳了上去。
俏如來茫然地迎着風,努力掩飾不自在,上官鴻信可能将他當作害怕,放緩了前行速度。他直起身,走到木鴛前方的頸子上,指着底下要說羽國的山川地理。
日光穿過高揚的尾發泛出刺目的赤紅,他岌岌可危,似要乘風西去。
俏如來莫名心慌,戰戰兢兢挪近一些,還是不敢看底下,大聲說:“你下來一些。”
“我不要。”
金眸明亮如炬,他偏着頭笑,驀地後仰。俏如來腦中空白一瞬,電光火石間拽住一片玄色衣角,什麽也沒想一同跳了下去。然後他的視野被璀璨的火光充斥,白茫茫的雲鋪開大片炫目光彩,可絢爛的光亮沒有溫度,觸及肌膚,內心撕裂一般疼痛。
羽化并不能登仙,那是神子焚毀生命的顏色。
上官鴻信含笑攬住他,俏如來感到後頸一痛,意識随即模糊。
背後巨大的羽翼閃爍瑰麗的光芒,零落的碎屑像是火星,上官鴻信伸出手,五指滢滢,隐約消解了形狀,要擴散到嶙峋的腕骨,蜿蜒向上。
風鼓起漆黑的衣袍,穿過雲間像成了灰色,仿佛燃燒後殘留的餘燼,輝煌皆成了土,一吹就灰飛煙滅。
心念電轉,背後閃爍陣法刺目的白光,切開相隔遙遠的空間。他落入陣中,下落猝然輕緩,懷抱俏如來輕盈落地。
空曠的校場上,褒衣博帶的白衣青年安靜獨立,審視的目光從把玩着的羽扇擡起。
“雁王。”
羽扇遮面,狹長的暗色眼瞳像是彎起,雲海過客顯然在笑,九分調侃掩藏不住一抹含血的冷厲,或許也從未想過遮掩。
“不要讓我失望,打架可太累了,我想斯文久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