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黑水城以魯家聚集村落為中心,與魔世隔山而望。山那頭的暗盟作風謹慎低調,主張與人族各取所需,因此邊界一貫風平浪靜。
山腳怪石嶙峋,俏如來踽踽獨行。兜帽遮蔽雪白長發,簡樸僧衣随沉穩的步伐輕搖,他一如所有遠游僧尼,安安靜靜,不疾不徐,一步一修行。
誰知內心大逆不道,希冀這條路永無止盡,只延展在佛履之下。
日頭在前行中失了大半暑熱,經過一處村落,外頭一個十一二的小姑娘領着幾個孩童玩兒花繩,俏如來剛要詢問,察覺一股強大的魔氣,下意識頓住,孩子們好奇地圍了上來,便問黑水城在何處。
領頭的小姑娘招呼一聲,孩子們領着他去岔路,指着右側,又七嘴八舌說看過的标識,才揮手告別。
來到所說之處,日落将傾,林木郁郁蔥蔥,全然不像有人聚居的樣子,仔細觀察,不少樹木果然是抓不住的。他果斷踏入護陣之中,歷經地面下沉場景變換,泰然自若緩緩前行。
濃霧消散,眼前所見與曾路過的村莊沒有什麽分別,孩子在田埂間你追我趕,村人了結秋收遺留的物事往家中走,一身釋家裝扮的年輕人現身,引來不少好奇目光。
從前默蒼離不大提黑水城,冥醫對俏如來道他是不樂意。兩人相識多年,墨狂送修過兩次,初次默蒼離獨去,抱着劍回來生悶氣,一人冷的能讓人在三伏天體驗隆冬臘月,第二次冥醫相陪,眼見他與鑄師之間的氣氛堪稱劍拔弩張,老老實實不多話,回去叫默蒼離好好保養他那柄歷史悠久的古劍,省的再去找不痛快。
缺口尚且令鑄師不悅,別提損毀,俏如來想想就頭大如鬥,幸好村人道鑄師閉關期間不見客,暗暗松了口氣。
來到村人指點的小院,一個小少年面朝大樹念念有詞,俏如來猜他又是在背藥材,忍着笑揚聲喚:“修儒。”
“……大哥!你終于來啦,羽國好玩嗎?”小少年沖到跟前,個子比分別時高了些,臉上還是稚氣不減。
俏如來道:“我可不是去玩,冥醫前輩在哪裏?”
“師尊做飯呢。”
冥醫從一間屋子裏探出腦袋,大聲說:“來的正好,過來盛飯,修儒去理桌子。”
兩人各行各事,太久不見,修儒問題一個接一個,冥醫瞪了好幾眼都沒用。等收拾完,打發好奇心旺盛的小少年出去,室內一下子安靜下來,冥醫順手泡了茶,開口道:“墨狂還得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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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這都好久了。”俏如來面露驚訝,旋即垂眸,撥弄腕上晶瑩的佛珠,指尖隐隐發顫。
“修儒畢竟小,走不快。”
雖然上路比俏如來還早一些,慢悠悠到黑水城,約是一個月前。冥醫省去了廢蒼生指桑罵槐痛罵暴殄天物的某某的一段,畢竟墨狂的确是給默蒼離給用的劍不成劍,真正是憋屈,還沒底氣發作。
“原本的确差不多了,前兩天金雷村一名魔族帶來廢蒼生想要很久的鑄鐵,也不知那鑄鐵多稀奇,回來墨狂就給回爐了。”
俏如來變了臉色,“前兩天?”
冥醫道:“不舒服麽?手伸來。”
“……無事,不過是有些累了。”
“那先休息罷。對面的屋子早替你收拾好了,原本還以為用不上呢。”冥醫語帶懷念,“魯家與墨門淵源深厚,這座院子一向留給钜子,從前我與蒼離來也是住這裏,這次大約是最後一次來啦。”
說罷叫修儒進來背口訣,一如既往細致的喋喋不休,聽在耳中,莫名多了一絲落寞。
俏如來合起門,昏黃暗淡的夕陽透過微開的窗照進來,灑到眼睛上還是刺目。
外間低聲的應對偶爾頓一頓,吃吃艾艾才接下去,恍若回到在琉璃樹下住的時日,他與師尊相對而坐,聽冥醫在外頭抽背方歌,不用看都能想象修儒苦哈哈的樣子。默蒼離從來無言,他生性嚴謹端方,要這般對人萬萬不可能,能由着另一對師徒打破沉悶的寧靜,應當是歡喜的。
自袖中摸出一塊瑩潤的玉牌,俏如來随手扔在枕邊,想了想,脫了鞋躺在床上,又将玉牌攥在了手裏。
次日與修儒拜訪大匠師,遇到了他笑眯眯的孫女小玉。小玉與修儒差不多年紀,個子高不少,人沒長開,看着還是不知世事的小姑娘,完全不怕生,“過幾天有兩個魔族要借城外的陣法比劍,阿公說太危險,不允我去,大哥哥想不想看?”
俏如來避而不答,只道:“借陣法做什麽用?”
“聽說其中一個魔族學過術法,要借陣鎖住術力,保證比試公平。”見俏如來若有所思,小玉望向修儒,“你想不想看呀?另一個就是上回陪金雷村常欣一起來玩兒的那個魔呢。”
不用她打眼色,修儒早已心動,礙于師父不在不好應承,眼巴巴地去瞟他的大哥。
俏如來笑道:“我回頭與冥醫前輩說,他若答應,我就陪你們一起去。只是你們這樣小,為防劍鋒掃過定然站的遠遠的,即便看不大清也要去嗎?”
“我自然有辦法讓他看清的。”小玉拍拍胸脯,她許諾的真誠,修儒信的全心全意。
冥醫倒沒多為難,只說第二天功課加倍,痛與快樂一并砸中了修儒,一時不知該歡呼好,還是該嗚呼哀哉好,陷入沉思的單薄背影在院子裏茕茕獨立一陣,還是歡喜地跳了起來。
到約定的日子,甫一出陣,俏如來就發覺外圍應是換了完全不同的布陣方式,遠處平地空曠,憑空生出亂石,來時所見樹林不知去了哪裏。
一人身着深色布衣,兜帽覆面,一動也不動,似與周圍無生命的巨石融成一體。另一人年輕俊秀,金發燦爛,衣着華貴,正與指上停駐的雀鳥低語。兩人看似互不理睬,逸散的魔氣洩露了不易察覺的暗濤洶湧,這場比試早已不聲不響開始了。
大匠師板着臉立在一側陰影中,身旁的人沒骨頭似的歪靠大石,似乎正在交談。一旁小玉手裏正擺弄伸縮千裏鏡,見修儒跑來,順手塞給他一個。
熟悉的魔氣令俏如來遲疑,與大匠師交談之人像是不堪目光的重量,直起身,偏頭咧嘴一笑,走近來截住俏如來前進。日光照耀他烏發中跳躍的金色,明媚的眼眸稍稍彎起,挂着顯而易見愉悅的一抹笑,說不清該歸成嘲諷還是惡意,“钜子,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俏如來淡淡道:“策君為何在此?”
公子開明嬉笑着指向那金發青年,“別誤會,私事,純粹的私事,再真不過的私事,圍觀暗盟劍客前三是否将要浮動,為好友鬼飄伶加油鼓氣啊——”
兩人突然拔劍,冷光流瀉,急沖相擊,立刻難舍難分。公子開明的話聲一頓,笑意未改,多了幾分玩味,“哎呀,玄狐精進不少,這局難說了。”
俏如來對比劍并無興趣,見他貌似輕松,實則全神貫注,默誦經文打發時間,等公子開明松懈一些才道:“墨狂所用鑄鐵,可是策君勸說玄狐公子交出的?”
“他守的那塊鐵精,廢蒼生觊觎好幾年,和我沒關系啦。我只說能讓阿飄與他對決而已。”
俏如來沉默了一下,道:“代查之事,可有眉目了?”
“這問題不對。”
“哦?”
“我研究咒術上百年,你以為墨門那些年輕人會有比我更好的辦法解決神子羽化嗎?”
公子開明難得端正臉色,看的俏如來心中一沉,抿起唇,眼中一片冷然,不料魔族的冷肅一瞬換成了大笑,連連拍手,“騙到你了!”
“策君自重。”俏如來冷淡地說道。
“沒意思啊。”公子開明聳了聳肩,“我許久不過問門中書庫,保不準他們這些年又搜羅到什麽,钜子總得給我留些時間查吧?對啦,玉牌留的招呼,你看到了嗎?”
“自然是看到了,策君忘記了,如今即便飛訊于我,也是有來無回。”
“連本身的術力一起壓下去,我都看不懂止戈流算有用還是沒用了。”公子開明誇張地咋舌,輕飄飄道:“墨狂完成記得告訴我哦。”
俏如來一言不發偏過臉,于他已算失禮,顯然內心不悅。
公子開明全無所謂,也回轉去看纏鬥的人影,驀地發出一聲驚叫,怎麽聽都慘然缺缺,調侃十足,“阿飄啊——你還好嗎——”
金戈之聲戛然而止,兩人各退數步,收劍回鞘。
不論甘心與否,此時勝負已經分曉,也不見大匠師如何動作,周圍又恢複成了茂密的樹林。
修儒向往幹脆利落的玄狐,小玉偏愛華麗俊美的鬼飄伶,兩個孩子回去一路嘀嘀咕咕,亂七八糟評劍路,比正主還上心。大匠師恍若未聞,俏如來也沒多說話,慢吞吞走着,不讓人看出他此刻頭暈目眩,腳步沉重的如同灌了鉛。
自來到黑水城,周身術力不穩,日常偶爾會感到不适,墨狂的确即将完成,咒術間微妙的聯系已經發出了呼喚。
一日黃昏,一名高大的男子抱着長匣子推開院門,動作可稱虎虎生風,容長臉十足十不高興。俏如來立時明了他的身份,老老實實喚前輩。
“好好學學劍是怎麽用的,別學那誰,神兵利器當柴刀。”
在這院門前多待一刻似乎都讓男人難以忍受,扔下一句,不耐煩地走了。
匣中長劍古樸無華,好似從未經歷過浴火重生的磨難,俏如來合起蓋子,聽到修儒道:“墨狂修好了,大哥不高興嗎?”
“覺得意外罷了,還以為會改些花頭呢。” 俏如來對上冥醫惆悵的目光,“既然拿到墨狂,我也該走了。”
冥醫點點頭,“保重。”
“我明白。”
俏如來笑了笑,該保重的也許不是他。
日落西沉,冷月如霜,他捧出墨狂,引導體內術力流動。
額頭一角止不住跳動,是血液在沸騰,叫嚣着要開啓塵封已久的力量。他劃破指尖,繪上秘傳咒術,止戈流借由墨狂開啓,全身力氣似一瞬被抽空,又立刻盈滿,被阻絕的術力終于得以在身體中暢快地奔騰,明明不該有明确的感知,肌理之下,筋骨之中,微妙地透出抽絲剝繭一般的疼痛。
俏如來取出玉牌,留下一句簡短的話便按下,坐在桌邊一時無語。
室內只一盞細弱燭光,銅鏡裏映照的那副好聲好氣的溫吞模樣,素寡如假面,眉心浮現的赤色十字豔若滴血,妖異之相裹覆清淡,叫人想起不知去處的半面美人面具來。
夢吝啬眷顧,半刻虛幻都不願給予,俏如來一夜睡的不踏實,晨光熹微時直接起身,整理本就不多的行裝,與冥醫等道過別就離開了黑水城。
他拉上兜帽,不緊不慢前行,午時又至邊境,空中響起不尋常卻熟悉的振翅聲。木鴛如金烏般自秋陽中飛來,盤旋而下,乖巧地伏在面前道上。
掌心玉牌微微發亮,空中浮現四字——
直取雁王。
俏如來面色頓變,一時吃不準公子開明的意思,猶豫須臾,還是坐上了木鴛。
這回出乎意料飛得穩穩當當,全無之前的驚險,可知果然不是自己的東西,上官鴻信憑着喜好亂用一氣,公子開明就對它寶貝的多。
底下的魔世景象渺小到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吸入的空氣仿佛不聲不響帶走了五髒六腑應有的溫度,待落在一處小山山腳,俏如來心中也是涼冷一片。
山道整整齊齊,俏如來拾級而上,清風吹來模糊的笛聲,不多久變得清晰,調子入耳還有幾分熟悉。眼前出現與策君府布置頗為相似的小屋,竹林幽幽,蒼翠染上了頹靡,院中鋪滿細碎白石,只留深青的間隔石階通向屋舍。若不說地處魔世,形容之下,旁人約摸只當是哪位終南隐士獨樂之所。
笛聲驟停,少年立在林中不動,開口嗓音帶着沙啞,“你還是來了。”
“我不能來麽?”
等來的人顯然出乎意料,通透的金眸清晰地寫滿驚愕,上官鴻信蹙眉盯着他,面沉如水。
俏如來道:“不認識了,還是不歡迎?”
手背落下一點濕,片刻僵持,大珠小珠綿連成串。他走過去,将少年摟在懷裏,猶記得拿袖子遮擋雨絲。
心跳砰砰的,分不清是誰的急切與不安,空隙間露出陰沉的天空,上官鴻信宛如穿透不期而至的雨,望見了什麽可怖的場景,瞳仁陡然一縮,劃過暴戾之色。他閉了閉眼,恢複平素的朗然,含笑道:“是太歡喜了,沒反應過來,回去吧。”
落雨很快和放閘似的毫無顧忌,竹林被拍打的歪七倒八,上官鴻信合上窗門,回身對正喝茶的人笑道:“這下我可信你從南方帶來雲了,最近天氣明明就很好,你一來又下雨了。”
俏如來用不搭理表示反駁,被他拉着往床榻去,頓時吓了一跳,上官鴻信卻繼續繞過後頭屏風,拉開被遮掩的紙門,似笑非笑轉過頭,“你淋了雨,後頭是湯池,好好泡一會兒,衣服我替你拿。”
“……好。”俏如來讷讷應一聲,袖子裏抽出根發帶,一邊挽發一邊環顧四周。
室內三面圍牆,一面架設重重紗帳,撩開一些,簌簌雨聲穿林打葉,吹來涼冷的新鮮空氣,交換室內升騰的溫熱。
俏如來在熱水裏浸了會,不當心勾松了束帶,雪白長發散了開來,索性整個埋到水下,吐着氣上來伏在石壁上休息,不想一合上眼,真的就這麽睡着了。迷迷糊糊間被人捏住鼻子,呼吸不順暢,俏如來掙紮着表示抗議,忽聞一聲輕笑,實在太近,他剛驚訝地睜開眼,下一刻就被整個擁進懷裏,糾纏好一會兒才放開,原本就頭暈,這下連目光都渙散了些,靠在一旁氣喘籲籲。
“出來吃飯,你都要泡發了。”
盡管沒得到回應,上官鴻信還是樂不可支,抽來一旁銅架上的寬衣出了水,之後也是食不語,省的再刺激臉皮薄的人,任他抽了本書,靠着矮榻一本正經地看,自己坐回對面幾案,慢吞吞地開始研墨。
起筆前,上官鴻信瞥了矮榻一眼,也不知俏如來做了什麽那麽累,支着腦袋又半夢半醒。筆尖墨汁積蓄,飽滿一滴沉沉落下,他只得換了新紙,好好收斂心神,一張小像完成才分心擡起頭。
俏如來此時倒坐的端正,翻動着書頁,随手梳理半幹的長發。肌膚映上燈光柔和的昏黃,說不清是修長的手指更白,還是發絲掩映的頸子更白,無知無覺,不動聲色地惑人。上官鴻信從一旁拿了梳子走過去,坐在他身後,分一縷挽在掌心,木齒緩緩梳下,輕柔又溫存。俏如來一動未動,心思卻飛遠了,看的進字看不進文,燥意舒展開,流通四肢百骸,微涼的指腹劃過頸後敏感的肌膚,耳尖子燙的像能聽到血液突突的跳動。
上官鴻信忽然道:“我有一個同胞妹妹,喜歡與我打扮的一樣叫人猜,明明服侍人那麽多,非要我動手。”
俏如來心中一跳,頓時什麽心思也沒了,聽他又道:“我哪兒會這些,随意束起來也就完了。初時老被人發覺,她就逼着我練。後來兩人走出去,連不熟的兄弟姐妹都能騙到,她為了騙人還同我一起學劍學術法,等到十二歲,我開始長個子,身材區別大了,才不能再玩兒。她覺得可惜,我倒是謝天謝地,不用再一同胡鬧。”
“我現在才信你小時候正經的很,你妹妹聽起來有意思的多。”
“有意思什麽?又懶又怪,平日多走點路都不肯,一起出去累了還要我背,明明只小一刻,好像我天生欠她似的。”
“你不樂意麽?”
“……我要能再背她就好了。”聲音低下來,靠在頸窩,幽幽嘆息,“明日是妹妹的冥誕,陪我去看她罷。”
俏如來應了一聲,轉過身,溫柔地将少年額前散落的赤發攏在耳後。
“說起來,往後的生辰,我們可以一起過。”撫過鮮明的輪廓,那雙眼中浮現看不明白的神色,合上靠在他的胸口,俏如來認真地說道:“我會陪着你,所以以後不要忘記提自己的生辰了。”
驟然收緊的雙臂勒的人幾乎要喘不過氣,他攬住停留在少年的神子,掌心滑落脊背,輕輕拍微顫的身軀,再未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