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plan A
晨光熹微,透進床幔的光細弱幽白,上官鴻信迷迷糊糊睜開了眼,下意識要轉過身,不想驚動了靠在一旁的人,揉着眼睛往懷裏鑽,溫熱的呼吸撲在頸窩,咕哝模糊不清。
他低頭在那道十字劍印上貼了貼,耐心順削瘦的肩窩、脊背撫下去,回來輕柔地梳理睡的淩亂的白發,俏如來微蹙的眉心舒展開,呼吸很快恢複了平和。
上官鴻信抵在他額頭假寐,身子仿佛變得很輕,比飄浮的鴻毛更無依靠。魂靈游蕩在現實與夢境,貼着溫熱的身體,呼吸若有似無的檀香,二十年的等待似乎只為了這一刻,溫存的令人不敢置信。
片刻游移,他飄飄忽忽間恍若置身火海,耳畔慘絕的哀嚎是人,還是魔?他渾身滾燙,流通四肢百骸五髒六腑的血液沸騰一般,像是在突突跳動,心神卻記挂在了別處,平靜無波。
峽谷中大火洶洶,食人族血肉,啖魔物筋骨,那璀璨華光以年輕的生命為柴薪,燃起熾烈的火舌,吞噬彼此針鋒相對的三方人馬,拖拽着對方,一同墜入探不到底的黑暗深淵。
他的妹妹久違地穿起皇子朝服,重箭穿胸而過,發冠散落開,是确實的少女模樣,嬌妍的容貌褪盡血色,蒼白如紙,毫無生氣。她自幼活潑好動,他甚至開始疑惑,是不是又踩進她的惡作劇,只是這次未免太惡劣了。他想将人喚起,遲遲得不到回應,只能跪地将妹妹抱在懷裏,越收越緊。單薄的軀體失去人的骨骼與重量,成了一件衣服,最後連衣服也不存在了,徒留一片焦黑。
生澀的潮濕滴在顫抖的手背,連珠成線,暴雨如注。雨水帶走了肌膚的熱度,讓大火走向末路,卻沖刷不去心底的陰霾,失控的力量逐漸收起暴戾,他眼底仍舊是濃厚的陰骘,沉浸在流淌的血色裏,幾乎什麽也看不見。
白袍一角突兀地撞入視野,他迎上一張溫潤清秀的面容,半邊紙傘傾來,眸子裏的善意發自心底,猶帶着擔憂被拒絕的局促。
他卻越過他,看到了不遠處漠然回望的蒼翠人影。昔年的靈子尊貴僅次于祭司,傲然立在所有皇子身前,為友寬和,為師嚴厲,為臣盡心盡責,清冷的模樣似乎一如舊年,可他已經離去了,換成他的徒弟來到身邊。
天光大亮,層層床幔內中昏暗如舊。上官鴻信直起身,挑開羅帳,碎光灑在俏如來眼皮上,嘀咕兩聲又抱過來。
上官鴻信任他摟了會兒,低笑道:“你這是不肯放我走了?”
俏如來這才勉強擡眼,睡意惺忪還透着迷茫。
外間侍者無聲走來,撤開屏風,服侍兩人梳洗。上官鴻信坐到一旁榻上,由着侍女梳頭整冠。幾人退出後回來各自手捧漆盤,放着衣物與配飾,他站起身,一件件穿上,末了環佩壓身,莊重的玄墨與豔麗的赤色穿出一身端方挺拔。
俏如來正整理着繁複的僧袍,上官鴻信走過去,順手拉上系帶,摸過肩頭,撫平折痕,好似世上只此一事值得關心。
俏如來道:“我有話與你說。”
Advertisement
上官鴻信瞧了眼窗外明媚日色,漫不經心道:“今天是個好天氣呢。”
“是與你有關的事,也是我為何來這裏——”
“等見過妹妹再說,好不好?”
修長的手指壓上了唇,凝視他的眸子裏,竟有幾分祈求似的顏色,俏如來怔了怔,沉默地點頭。眼前的少年看起來和平日沒什麽兩樣,習慣與他對弈的俏如來卻敏感地察覺到了穿透棋路的殺伐之意,心中不免一驚。
心不在焉,一敗塗地在所難免,上官鴻信還笑,怎麽那麽沉不住氣。正好侍女入內禀報了準備,順手就牽起俏如來一同外出。
木屐走在山道上,踢踢踏踏,發出清脆的聲響,伴着慢悠悠說起的少年事,俏如來走在他身側,恍然生出了他們已相伴多年的錯覺。
山道盡頭是一座浮廊山亭,若是冬日來訪,撂下重簾溫酒漫談,笑看古木銀妝素裹或許是美事。此時卻不是好時候,秋日樹葉剛剛泛黃,尚且是綠樹成蔭的時節,青蔥翠色襯的古木之下那座墳冢雪白的近乎突兀。
裏頭埋葬着羽國的九公主,或許也埋葬了身邊少年的一部分。
碑上一字也無,細細辨認,能見到一只飛天鳳凰盤旋而上,栩栩如生,随時像能從石中飛出一般。
上官鴻信上前道:“我來看你啦。”
松開的溫度讓俏如來不由自主按上自己的手背,他們的體溫差的多了些,最初似乎并沒有這樣。
墓碑前放置一個精巧的小竹桶,原以為是祭拜用的酒,沒想到上官鴻信拿起挂在竹桶上的酒提子,盛滿其中的液體就往無字碑上澆,無色亦無味,不過是純粹的清水。
“這是我故鄉的風俗,中原應該沒有,灑掃墳茔代表洗盡鉛華,有洗去凡世罪孽的意思。”上官鴻信一邊說着,單膝跪在墳茔前,耐心地打濕墓碑每一寸。見俏如來雙手合十,他再沒露出之前聽經文時頭大如鬥的神色,而是笑了笑,“多謝你了,我妹妹雖然不信佛,但也算仔細研究過幾本,挺感興趣的。”
俏如來垂着眼,薄唇翕動,一粒一粒緩慢地撥動晶瑩剔透的佛珠。微漠星火劃過眼前,他指甲一痛,竟是太用力,掐在了接口處,伴着飛舞零落的碎光,不用什麽鏡子,也知曉此刻自己必然臉色慘淡。
上官鴻信已站起身,仔細撫平了衣擺,望過來沉靜的目光像含着笑。
三分審視,三分欣慰,三分惋惜,末了卻是一分奇異的漠然。
将霓霞谷付之一炬的少年燒盡了所有人族與魔族,一旦喪失對生命可貴的感知,冷酷也不能被稱為冷酷,是一只怪物,栖身于人類的空殼,難怪再也無法成長,因他早已死去。
驟然刮起的大風吹的俏如來退後數步,霧氣氤氲蒸騰,不過稍稍錯眼,暧昧的暗色成為世界的唯一,明亮的只有雪白墳茔後再熟悉不過的血色琉璃,一如記憶中那般豔麗華美,細碎珠串随風搖曳,折返微光,照亮了樹下那張俊秀的面容,未免過于平靜。
懸浮空中的三枚深色圓石像探究的眼瞳,散發深沉的惡意,俏如來覺得眼熟,電光火石間,确認了他的确見過這種說不出材質的晶石。
“钜子。”少年輕緩地喚道。
一言既出,再無餘地。
俏如來捏緊了佛珠,仍是道:“墨門不是沒有辦法。”
回答的嗓音比平日還柔和許多,“你要放任兇神為禍于世嗎?”
“你什麽也沒有做。”
“是不能。原本我不大清楚墨門對钜子是怎樣的看法,現在看來,你若是不能殺我,公子開明就會取而代之,了結兇神。”圓石化作凜冽秋水,上官鴻信執劍在側,見俏如來一動未動,平淡一笑,“當斷不斷,策天鳳居然收了你這樣的弟子。”
迫人寒光驀地直逼而來,俏如來悚然後退,險些血濺三尺之時,古樸長劍憑空化出,金戈之聲乍起。虎口被強硬的撞擊震到發麻,佛珠淩亂搖晃着,俏如來對上了陰沉的金眸,分明還是燦爛的金色,摻雜一星半點的殺意,便冰冷如寒霜漫天,令人通體生寒。
“再見了。”
話音未落,俏如來已被震開,雙指并起劃過劍鋒,不屬于自己的力量牽動墨狂,勉勉強強格擋再一次的劍光。
“策天鳳有沒有說過,你很僞善?”上官鴻信冷冷說道。
俏如來根本沒有分心的餘力,理所當然一言不發。他武骨不佳,原本就不曾學武,跟随默蒼離後修習術法不過一年半載,面對身負身負鳳凰之靈且術武雙修的上官鴻信,即便依靠累積千年的止戈流,依然連防守都逐漸吃力,呼吸間開始聞到從胸腔裏泛出的血腥。心念一動,想要施加更多術力,止戈流給予回應,初時的确輕松不少,手中動作意外流暢,俏如來反應過來時已然失控,緊握的墨狂開始主動攻擊,而他甚至無能為力。
俏如來這才驚覺,止戈流與鳳凰之靈其實并沒有多大的區別。同樣給予異乎尋常的強大力量,蠶食宿主的生命,他此前從未操縱過如此龐大的術力,理所應當被完全吞噬個人意志,盡管心中并無殺意,手下依舊咄咄逼人。
萬千劍化為一道劍光,一招一式直逼對方命門,絕對的力量能稍稍彌補經驗的落差,終究頹勢難挽。上官鴻信反手橫劍而來,墨狂一腔孤勇傾身刺去,是兩敗俱傷的走勢。
俏如來睜大了眼睛,像是已在秋水鏡面,看到自己飛出的頭顱。
迫近的少年忽地露出了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
俏如來心中頓生異樣,然而他原本就無法完全控制止戈流,枉論及時收劍。墨狂當胸穿過,另一柄劍卻生生頓在頸側,收不住的劍氣劃破了肌膚,寒刃落在肩頭,因另一端已無着力,墜落發出沉悶的聲響。
鮮血零落噴濺在衣上面上,俏如來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接住搖搖欲墜的少年,腿卻發軟,一同跌落在地。察覺他要将劍抽出,俏如來想也不想就厲聲道:“別動!”
然而他并沒有補救的法子,手忙腳亂地想要将人抱起來,稍一動就只能見□□汩汩外流,上官鴻信勉強直起身,不過是極小的動作,吐出的血染透了俏如來雪白的衣袖,他卻完全不覺得痛似的擡起了眼,“不要哭。”
忽略可怖的場景,他甚至可說氣定神閑,眸中不再陰沉,恢複平素逗弄人那般明亮,因生機散離,便成了西沉暖陽,光輝終有盡時。
俏如來恨的說不出話,恨自己的遲疑,恨他的武斷,渾然未覺眼淚盈滿,不自覺滑落,滴在手背上的功夫已然涼冷,化開未幹的痕跡。
上官鴻信随手抹去,喘着氣道:“我還能撐一會兒。”
鳳凰之靈頑強地填補身軀的傷口,竭力延長宿主破落的生命,上官鴻信明了,他再也不會因這股力量恢複,卻十分安心,甚至可說期待。
除卻血肉之軀的妖族魔族,長久存留于世的非人,連百鳥之神的元靈也避不可免走向瘋狂,由誅魔劍陣斬斷繼承的循環,再好不過。
他吃力地伸出手,想去摸俏如來的臉,發覺指尖散溢華光,幾乎變得透明,便只在他眉心劃了兩下,轉而拿袖子仔細擦幹淨沾到的血,柔聲道:“墨門術者自我獻祭創造的止戈流,因代代宿主的奉祀越來越強,我不清楚它能取我多少術力,但至少……能一直這麽陪着你了。”
俏如來滿腔話語被這話堵在喉嚨裏,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恨恨道:“我要的,是你的人來陪我!”
這話不知哪裏逗樂了上官鴻信,他居然笑起來,被翻湧的血腥嗆得連連咳嗽。
“你身為術者實在是太失敗了……”他頓了頓,大口喘氣,“可我又高興你這樣稚嫩,這世上只有我……會是你未成熟時投注感情的非人。”
俏如來低垂眼睫,輕道:“你不看着我,怎麽會知道只有自己不一樣?”
“我就是知道。”上官鴻信将重量更多的壓給俏如來,眯起了眼睛,“你帶小妹……去見策天鳳罷,她會歡喜的……至于我……”他幽幽嘆息,已經定不住目光,透過俏如來像看到了遙遠的彼方,喃喃着說:“我想回羽國。”
他們自然都明白,他說的并不是當下的羽國,而是再也回不去的過往。
“可是回去也有不足啊……”少年的面目頭一次露出長者的溫柔,低弱的話語如同寒刃一片片淩遲心頭,“我留不住任何人,卻留住了你……對不起。”
臂彎陡然沉重,眉心鮮明的疼痛刺傷了理智,俏如來想着不能哭,緊緊捏住了尚且溫熱的手。
他不會再得到回應了。
公子開明來到時,琉璃樹陣法未收,煙氣飄飄渺渺,凄涼赤色別有一股破碎的冶豔。
白發僧袍的年輕人委坐在地,半身染透赤紅。懷裏的少年神态安詳,仿佛不過是小憩須臾,過會兒再一睜眼,又是滿不在乎的驕傲神氣。
許多年前遇到上官鴻信的場景此時重現,俏如來平靜的異乎尋常,耐心為蒼白的少年整理發冠,聽到腳步聲,擡起頭,食指壓唇,是一個體貼的噤聲手勢。
雖說并未對俏如來抱有多少期待,真正看見上官鴻信死在他手中,公子開明難免感到惆悵,也不得不對這位钜子刮目相看——初出茅廬,從未歷練,上手斬除的就是與自己關系匪淺的神子,當真是心狠。
俏如來自是不知公子開明心中所想,事實上,他直到此刻還十分茫然,整個人提不起力氣,自覺開口聲音輕飄飄的,不知在旁人聽來是如何。
“策君,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
俏如來摟緊了沉睡一般的少年,輕聲道:“他讓我帶公主前往中原。”
“可以。”公子開明頓了頓,“給我三天,你也好好調整。”
俏如來長舒一口氣,“多謝。”
将佛珠重新繞好,他攬着上官鴻信搖搖晃晃地起身,連扔在一旁的墨狂都險些忘記。懷裏的人身上隐隐透出微光,他忽然愣住,想要捂住臉,不願再一次面對分離,然而光芒抽離了軀體的重量,閃爍中消解了形狀,琉璃樹陣法驀然崩潰,空餘一地蕭瑟狼藉。
俏如來拾起劍,沐浴來時還覺得平淡的日色,居然有些刺目,禁不住心血翻湧,染紅袖口一片。
公子開明将他的反應收在眼中,只道:“魂靈散去,肉身也散去,神子羽化就是這樣什麽也剩不下。”
俏如來疲倦地說:“不,他會一直和我在一起。”
公子開明頓時不寒而栗。
人族是怎麽回事,一個一個看着正常,結果病的這樣厲害,轉念一想,這兩人都是策天鳳的弟子,源頭難道在那位他十分敬而遠之的钜子身上?
直到離開魔世,俏如來再沒多開口,失了時機,公子開明的疑惑也就沒有得到解答。
***
人族的生命可以很長,一如策天鳳、默蒼離、随便哪個名字,過世那麽久,公子開明還能偶爾遇上他的傳說,簡直陰魂不散。
人族又脆弱的一碰就碎,好像才一眨眼,生命就走到了盡頭。
公子開明對俏如來的印象,還是十來年前一頭少年白、溫潤斯文的修行人,偶爾從墨者處聽聞他長成了相當出色的術者,倒也不出所料。如今重逢,雖說帶着病容,完全看不出油盡燈枯,本人似乎也沒有任何負擔,平靜地為他繪上傳承之印,微笑着說出最後的托付。
內室裏除了公子開明,只一個二十來歲模樣的青年緊張地坐在一旁,等訪客退開急忙上前看脈,未發覺不妥,才安下心來。
“你不覺得交給我不太對嗎?”公子開明忍不住指着自己,“我是魔族诶。”
“我認為策君合适。”俏如來拍了拍那青年聊作安慰,淡淡道:“我天資平庸,不得不借助止戈流才能行走,策君能為甚高,大不了不用就是了。”
“确實是個好方法,長命的钜子還真是這麽做的,修行到術力深厚才開啓止戈流,平日也盡量不用劍陣。”公子開明眯起眼,微微勾起的唇,說不出是感慨還是嘲諷,“可人就是會貪心啊,為了自己貪,為了朋友貪,為了蒼生貪,最後把自己都貪沒了。”
俏如來不置可否,偏過頭,低低咳嗽。
青年嚴肅地宣布到了休息的時辰,示意公子開明一同離開,請訪客在院中稍等一會兒,自己從另一間房裏捧出一個陳舊的匣子。
公子開明失笑,“墨狂?”
青年點點頭,見他立刻接過,整個人不再那麽緊繃,明顯松了一口氣——大約是在慶幸,終于成功将麻煩推出去了。
公子開明笑了聲,随手招來木鴛,一蹦三跳了上去,風拂過他的面頰,将簡樸的小屋抛在腦後。
“活的久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新鮮了,使用止戈流的魔族能撐多久啊?”
裝着墨狂的匣子像有千鈞重,公子開明嫌棄地扔來,随意靠在木鴛上。
二十年時光在他這樣純魔的生命裏不值一提,死去的神子面貌模糊在了記憶裏,這位钜子也将要離世,他與百多年前萍水相逢的神子、與策天鳳相關的幾頁過往,終于都要滾進故紙堆中。
公子開明有些寂寞,又十分自在。
他想回去給自己寫牌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