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現代番外·往後浮生(下)

◇◆◇

長樂反問,“記得又怎麽樣呢?”

其實記憶不是沒有,更何況那時她的心智已經五歲,她記得那常年冰冷的孤墳棺材,也記得她五歲前從來沒有走出去過的茅舍,當然也記得……曾經相依為命的阿爹。

——柳文清。

她甚至不知道事情是怎麽發生,明明白日裏柳文清還帶着她去汀花渡看了梅花,梅花沒有開,父女都有些失望,柳文清說下次帶她來,她好高興的。

可是等一覺醒來,梅花也沒有了,阿爹也沒有了。

她混混沌沌的在這個陌生的世界到處碰壁,幾乎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才真的确認,她的阿爹是真的抛棄她了。

她的情緒終于崩潰,再也無法和平日一樣假裝冷靜,假裝少年老成,“為什麽他不敢來見我,哪裏有這樣的父母,竟然怕見自己的女兒?”

說到底她不過是個小姑娘。

她這樣委屈,柳文清生下了她沒有和她商量,要送走她也沒有和她商量,她一個人孤零零的長到這麽大了,還要躲着她?

“還有你你你……和他也是一夥的,我該叫你‘五叔’嗎?你說過的話,也是逗我玩的嗎?”長樂把矛頭指向柳文澤。

柳文澤被小女兒吓住了,他知道小女兒是找不到發洩對象,亂打一氣,殃及他這池魚,他哭笑不得,對後面的黑暗處說,“梅卿,出來吧,還能一輩子不見女兒嗎?”

見黑暗裏的人半天沒有動靜,他只好親自去請他,他別扭的“妻子”,為了他獨自生下孩子,現在又因為愧疚在孩子面前擡不起頭來,他的心防總是那麽重,觸一下就要縮進烏龜殼裏去。

他把手足無措的柳文清拉到女兒面前說,“你也別太縱着這丫頭了,她鬼着呢,你以為剛才她為什麽故意挨打?還不是激你出來。”

柳文澤心裏想,傻三哥,這一招他小時候早就用爛了,這丫頭不虧是他的女兒,連這種爛招都一樣。

可柳文清呢,即使中招那麽多次,換了丫頭用,他還是照樣中招。

他們的女兒本就比他們想象中的聰慧得多,不好糊弄,長樂冷笑,“對,我都是騙你們的,我知道你們一直都跟着我,卻不敢現身,如果不是因為看到我被人打了,是不是一輩子都不現身了?”

長樂說着說着又哭了,眼前的男人局促不安的站在那裏,頭發已經剪短了,穿着一件軍綠色大衣,卻依然單薄的像一張紙一樣,盯着長樂看。

長樂幾乎是一瞬間長大的,可是他卻覺得她還是那個躺在棺椁裏等待着她阿爹的小不點。

他很想伸手抱抱他忽然長大的女兒,可又神經質地縮了回去,他無顏面對女兒,只好一遍一遍的說“對不起。”

柳文清每說一句,都像是在柳文澤心裏剜了一刀,他估摸着女兒的性子,狠下心腸,拉着柳文清的手,“梅卿,不是你的錯,真的不是。都是我沒有早點找到你們,不要總把錯攬在自己身上,我以後都會陪着你的……我看今天阿寶是不會看我們一眼,我們先走,讓阿寶冷靜下。”

長樂一瞬間噘嘴,“誰讓你們走的!”

不知道是不是血脈的力量,從不會撒嬌的長樂幾乎是一瞬間就學會了撒嬌,無師自通起來,也許是怕極了再一次被抛棄,她瞬間拽起了柳文清的衣角。

“我準你們走了嗎?我一次不理你們,你們就要走了嗎?怎麽那麽沒毅力了呢?”

小姑娘把頭高高揚起,即使是卑微的求人,也不肯流露出半點軟弱。

——“留下來,直到我原諒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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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寶的視角就到這裏為止,下面是幾個關于父女生活的彩蛋。

◇金屋藏“爹”◆

長樂就這樣把兩個大人領回家。

小姑娘繃着臉,似乎沒有太多的高興的模樣,但是知子莫若父,柳文澤知道她其實心裏樂開了花。

長樂住的房子其實陸家的一所老房子,平時也沒有人來,但是屋子裏藏了兩個大男人,況且柳文清和柳文澤看起來那麽年輕,她也不能指着說“這是我爸”,所以給兩個大人一個身份就成了當務之急。

可這件事還沒有辦妥之前,就出現了一個意外。

那一天,長樂放學回家,開門就看見她藏着的兩個男人正和他的竹馬陸遲同學大眼瞪小眼,偏偏陸遲同學十分沒腦子,見了長樂就大喊,“長樂,你竟然背着我偷藏野男人,還藏了兩個!”

野男人一號柳文清,“……”

野男人二號柳文澤,“……”

場面一度十分尴尬。

長樂恨不得奪門而出,放棄治療算了,可是她竟然淡定的hold住了,說,“那是我的兩個親哥哥,我也是才剛剛找到我親人的。”

“所以你只有我一個?”

長樂喪權辱國的點頭,根本沒有注意到再度石化的柳文清兩人——他們才認回來沒多久的寶貝,就這樣草率地被豬拱了。

而很多年,知道真相的陸遲同學想起那個平淡無奇的黃昏,還是膽戰心驚,那是他第一次見岳父大人們,而他竟然還能娶到長樂,實在是岳父肚裏能撐船啊。

◇名分◆

柳文清和柳文澤住進來很長時間,一直是分房住的,因為柳文清說,我們住在一起阿寶會懷疑的。

“哪有成年兄弟睡一張床的。”

有幾次柳文澤偷跑過來爬柳文清的床,阿寶就皺着眉頭瞥他了。

柳文澤委屈,“可我們是夫妻啊。你什麽時候在孩子面前給我個名分,總不讓孩子一直叫我‘五叔’吧。”

柳文清不知道怎麽開口跟長樂說這個事,他生下阿寶的身體始終是一個怪物,她實在不想讓阿寶也認為自己是怪物,在沒有想到怎麽說這樁事情,只好委屈柳文澤,說,“再等等吧。”

柳文澤氣得咬了柳文清一口,卻又無可奈何。柳文澤沒有要到名分,卻也不敢往死裏逼柳文清,只好說,“那我要補償。”

當天夜裏,趁着長樂出門補習,柳文澤就摸進了柳文清的房裏,伸出手就把柳文清壓在身下。

柳文清心中有愧,到底還是讓柳文澤得逞了,可又擔心孩子忽然回來,緊張得不行,不敢放開,只好被壓在窗邊像貓叫一樣細細地嗚咽。

柳文澤食髓知味,分外纏人,沒完沒了,忽然,門口就想起了長樂和陸遲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噼裏啪啦特別響,簡直像在洩憤。

柳文清吓得把伏在他身上耕耘的人直接推床底下去了。

從那一天起,柳文澤就不理他了。

柳文清知道柳文澤是真的生氣了,他開始反思,一直以來,他考慮所有人的感受,考慮女兒的感受,卻很少考慮柳文澤的感受,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心也是傷不起的。

當天晚上,他就和長樂開誠布公的說了他與柳文澤的事。

“以後不要叫他‘五叔’了,也不要老氣他,他也是你爸爸。”

長樂聽了,臉上沒有什麽太多驚訝,只是淡淡的點頭。

原本柳文清以為會天崩地裂的一場攤牌平淡無奇的結束了,只不過長樂與柳文澤擦身而過的時候,長樂在心裏哼唧了一聲——愚蠢的大人。

長樂沒好氣的瞪了柳文澤一眼,心裏想,就不讓你跟阿爹睡,誰讓你老折騰我阿爹。

◇莊生迷蝶◆

起初的幾年裏,柳文清和柳文澤過得并不如意。

在過去,他們也算得上飽學之士,可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他們都成了沒身份沒戶口沒文憑的三無人士,還拖家帶口,負債累累。

為了謀生,柳文澤在碼頭搬過貨,在風雨中送過快遞,他這樣傲的人,朝廷争鬥中都沒有折過的脊梁,卻因為瑣事生活而勞心傷神,可就是這樣,卻就是不想讓柳文清出去工作。

為了這件事,柳文清和他吵過很多次,有一次甚至在長樂面前翻了臉,為此他們冷戰了一個月,最後還是柳文清趁着醉酒脫光了主動躺他床上去才哄好。

他有時候也會想,如果阿澤沒有同他入輪回,大概還是高朋駿馬,榮華一世。

後來,柳文清因為因緣際會,在長樂的學校裏得到了一個圖書管理員的臨時工工作,柳文澤才松了口。那時,長樂考上了大學,柳文澤已經自己開了貨運公司,日子才稍微好過些。

工作清閑,柳文清閑下來會看着古籍恍惚,不知怎的便睡了過去。

夢裏他又活了一世。

這一世裏,他和柳文澤不是兄弟,不背倫常,他也不必背負師恩冤案,他生于盛世,長于士紳,在尋常人家庸庸碌碌的長大,忽然某天在大街上撞上一個騎馬的男人。

騎馬的男人冷着臉将他扶起來,皺着眉頭抱怨,“路這麽寬,怎麽偏要往我懷裏撞?”柳文清恍惚間竟然忘記怼回去。

——哦,那個男人長着一張柳文澤的臉。

又過了一日,家裏便送來了十車的聘禮,說不要娶他們家的姑娘啊,要他們家的三公子。

他這樣一個男人,就糊裏糊塗的嫁過去了。

他們恩愛了許多年。

無厭憎,無疾苦,無生離,無死別。

忽的有一日,不知怎的,他變成了耄耋老人。

他羞愧不敢見人,見了阿澤,也只好謊稱自己是他夫人的爹,男人看了他,竟然也真的信了。

他不敢說自己的身份,雖然阿澤還是恭恭敬敬像老祖宗一樣供奉他,又過了一些日子,阿澤帶回來一個眉來眼去的小美人。

他心裏難過極了,可是他這副模樣,又不敢承認說他是他的妻,甚至連吃醋的立場也沒有,只好看着阿澤和小美人繼續秀恩愛。

終于有一日他跟他提起要續弦,請他替他張羅婚事,他又難過又生氣,可是委屈又說不出來,就想着在他的新婚之夜連夜逃走。

結果卻被新郎官堵個正着。

他把他圈在懷裏,生氣的磨着他的鼻子,說,“梅卿,即使在夢裏,你也不敢伸手要我嗎?”

他鼻子酸得厲害,他曾不止一次的設想如果沒有柳文澤會如何,可是到頭來,說慷慨的是他,怯弱的還是他。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坐在柳文澤的車上了,柳文澤問他,“做噩夢了?”

柳文清搖搖頭,漫不經心地說,“我大概是被一只蝴蝶迷了眼睛了。”因為迷了眼睛,到今天才徹底想通。

柳文清想起那一日他們從輪回中清醒後問柳文澤的話——“後悔嗎?墜入時間的漩渦。”

當時的柳文澤沒有回答,只是耍賴說,“為了不讓我後悔,你要陪着我。”

他現在才知道,柳文澤不回答,不是因為不敢回答,而是因為太過沉重,卿心我心,他們從來都是一樣的。為了這悖逆的選擇,他們被時間抛棄,做了時間的流放者。

沿着時間的長河,或許他們一直就這樣走下去了,或許選一個時間節點落地生根,過完他們的人生百年。

——可,他們從沒有回頭路,也不說後悔。

柳文澤沒有再追問這件事,柳文清自己系了安全帶,“我們回家吧,阿寶在等我們回家呢。”

夜暮燈火倦人歸。

如此,便是往後餘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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