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喬銘易一腳踹開蜜月套間的大門,當即被那大紅大粉的牆紙配色和床上裝飾的一大捧紅玫瑰閃瞎了眼。更瞎的是喬元禮端着杯紅酒坐在沙發上,身着長長的絲綢睡袍,露出健壯的胸膛,頭發淩亂,眯着眼睛看他,渾身散發着令人無法抗拒的荷爾蒙。

“喬元禮你什麽毛病?你跟人家酒店說你是我什麽人?!”

喬元禮放下酒杯。“咱們倆姓氏一樣,長得又不像,就只好說是夫夫了。不然解釋起來多麻煩。”

喬銘易舉起法棍便揍。

喬元禮輕松接住他的武器。喬銘易暗罵“好一招百分百空手接白刃”,想把法棍抽回來,卻被喬元禮不費吹灰之力撥到一邊,整個人連帶失去平衡,跌進對方懷中。

“放開!你這是要搞事!”

“不是你說想跟我談談的嗎?”

他為了表達歉意,千裏迢迢跑到法國,想方設法接近喬銘易。前一天剛欲擒故縱了一下,再展示展示自己的男性魅力,後一天喬銘易就跑來說要“談談”。喬元禮固然老謀深算,在某些方面的想法卻出乎意料地單純——這不就代表喬銘易或多或少有和解的意思麽?

難道他會錯了意???

喬銘易不怒反笑,往沙發上一坐,面露标準雪姨表情:“這他媽就尴尬了吧喬元禮。自以為是慣了,以為八大行星都圍着你轉啊?你是不是很失望呢?”

一般人肯定當場手足無措,可喬元禮豈是常人,冷靜自若地在養子身邊坐下。“那你要和我談什麽?”

說着為喬銘易斟了杯紅酒,還在酒杯裏浸了一顆櫻桃。

直接反客為主。

喬銘易被他的氣勢壓了一頭,不禁有些退縮,但想想自己是為了正經事來的,怎麽能因為某些細節和預想的不同就慌亂呢?

“是為了何和跟安娜。”他迅速地将安娜尋求項目合作一事說了一遍,其間不住地觀察喬元禮的神情。後者一臉風輕雲淡,似乎對此事壓根不感興趣,只是看在喬銘易的面子上才勉強聽下去似的。

喬銘易越說越忐忑。萬一喬元禮拿這事兒威脅他怎麽辦?——“你跟我睡一次我才肯答應。”喬元禮這麽心狠手辣恬不知恥,天知道他會幹出什麽來。

Advertisement

果然,他說完之後,喬元禮向他這邊挪了挪,擡起胳膊搭在他背後的沙發靠背上。

“你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替別人求過情,這還是頭一回。你跟這位老同學……感情可真不錯啊。”

“我們這是高尚偉大的革命友誼,你這種邪惡勢力一輩子也不會懂!你就直說吧,幫是不幫?”

“只要你肯回到我身邊,讓我做什麽我都心甘情願。”

“我不肯。你說點別的吧。”喬銘易快速地說。

“為什麽?就因為我喜歡過信城?”

“不止是因為這個!”喬銘易焦躁地站起來踱來踱去,“你不覺得這事兒惡心嗎?睡完老子又去睡兒子,喬元禮你這裏是不是有問題?”他指着自己的腦袋。

喬元禮怔住:“我什麽時候睡過你爸?”

“我見過你的那些畫!藏在海濱別墅裏的,我都看到了!還說你沒睡過!”

“那是我想象的。閑得無聊畫畫黃圖不行嗎?”

“狡辯!”

“以我床技之高超,如果真和信城睡過,還會有你嗎?”

“……我是不是該謝謝你厚?!”

喬元禮無奈地垂下肩膀:“以前是欺瞞過你,都是我的錯,這我承認。今後再不會這麽做了。你要聽實話,那麽我就說實話。我是喜歡過信城,我從不否認這一點。但是在我心裏,你絕不是他的替身。你就是你。”

“那我再問你一次,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有沒有想起過他?”

喬元禮苦澀地說:“如果說一次都沒想起過,那絕對是在撒謊,畢竟你和信城這麽像……”

有時候看着眼前這個神采飛揚的年輕人,思緒便會不由自主飛到那個二十年前就已埋骨風山的男人身上。

怎麽忘得掉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教他玩槍,替他擋刀,和他歃血為盟,彼此的血都流在對方的血管裏。他對于信城有過不可告人的欲念,又愛得那麽明目張膽,除了當事人于信城之外,只要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

但對于喬銘易來說,這等于是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你果然是因為他才會……才會……”

否則他有什麽值得一提的地方,竟能博得喬元禮的青睐?如果他不是于信城的兒子,如果他不是長相酷肖生父,恐怕喬元禮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喬元禮對他的好,給他的愛,統統都是因為于信城。

可他又不能憎恨于信城。那是他的親生父親,而且早已辭世,恨都恨不起來。

只能日複一日地自怨自艾。

他強忍着淚腺的酸楚,揪住喬元禮的衣領:“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因為我爸才喜歡我的?”

喬元禮為難:“這……該怎麽說呢?假如你不是信城的兒子,從一開始我就不會收養你,更不用提以後的事了。”

喬銘易被抱回喬家大宅的時候還不會說話,喬元禮對這個整天只知道吃拉哭的小東西很是頭疼,若不是曾向亡友許諾一定會把孩子好好撫養長大,家中又有經驗豐富的保姆,他恐怕會為了求取解脫直接一槍崩了自己。

某一日伏案工作的時候,小東西在他腳邊爬來爬去,忽然抓着他的褲子,嘴裏含着口水模模糊糊地叫:爸爸。

喬元禮驚得連手裏的鋼筆都掉了,墨水濺了滿紙。他連忙将筆管踢開,防止紮傷孩子。

喬銘易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爸爸。不是叫別人,而是叫他。

喬元禮把小東西抱起來,用力親了親。喬銘易咯咯笑,後來大約是餓了,又大聲哭起來。

喬元禮想,怎麽也得把小家夥好好養大,讓于信城的在天之靈看看,他把兒子養成了多麽出色的男子漢。

為此他寧願不要自己的孩子,不組成自己的家庭。他的家人有喬銘易一個就夠了,哪怕只有他們父子倆相依為命,他也不覺得孤單。

後來無意中發現,如此受他疼愛的這個小家夥、如此肖似于信城的這個年輕人,對他抱有難以啓齒的愛意,于是他連一秒鐘都不願意浪費,立刻接受了這份感情。

并且無法自拔地沉溺其中。

然而他游戲人間太久,得到一個人和抛棄一個人都太過容易,早已忘了如何真正去珍惜一個人,如何認真去經營一段感情。甚至得意忘形得以為哪怕喬銘易傷了心,只要他以慣常的手段哄一哄,等對方的怒意冷卻下來,就一定會心甘情願地回到他身邊。

孰料大錯特錯。

他低估了自己對喬銘易造成的傷害,直到年複一年的等待卻沒有等來半點音訊,他方才痛苦地意識到——喬銘易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時常自省,自己當初為什麽下意識地将謊言說出口,而不是坦白交代?假如他那時就開誠布公,喬銘易是否就不會離開他了?

從開始撫養這個孩子起,他就隐瞞了太多的事。他覺得孩子就是孩子,不需要為大人的事操心,所以向來不把那些複雜的內情告訴喬銘易。毋寧說所有的情人在他看來都是孩子。他可以疼愛可以寵溺,卻從不曾把他們當作和自己平等的、可以用語言相互理解的人來對待。

他的自以為是換來的不是志得意滿,而是漫長得仿佛無窮無盡的悔恨。

以及發自內心的恐懼。

“你和喬銘易不是一般的關系。你可要當心,否則你兒子的一輩子就毀在你手上了。”

那詛咒般的話語日夜都回蕩在耳際。

喬元禮唯恐自己成了親手摧毀喬銘易一生的罪人。

他應該是将幸福帶給喬銘易的那個人才對啊……

喬元禮張了張嘴,千言萬語湧到唇邊,可最終無不變為低沉的嘆息。

五年時間,足夠他用來思考自己和喬銘易的關系。

喬銘易是他的兒子,理所應當得到他的寵愛,但也是個成熟的人了,更理所應當獲得他的尊重。

不是父親對兒子的愛惜和忍讓,而是一個成年人對另外一個成年人的敬重和理解。

“最初對你好,肯定有信城的影響,但喜歡你是因為你是我的孩子,因為我們朝夕相處了那麽多年。我喜歡的是你!不是別的人,是你啊!”

“但是你心裏……不止有我一個人……!”喬銘易聲嘶力竭地吼道。

喬元禮的話句句都态度誠懇,他無言以對,可就是不甘心。

怎能甘心!

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養父。他那顆蓬勃跳動的小心髒,被喬元禮占得滿滿當當,只有他一個,再也容不下別的任何人。

這麽多年心心念念,這麽多年魂萦夢繞,全都是喬元禮。哪怕過了這麽久,還是忘不掉、抹不去,每次念及喬元禮的名字,胸膛都會撕心裂肺地疼起來。

然而喬元禮再怎麽喜歡他,心裏也始終裝着另外一個人,珍而重之又不留痕跡地将那個人藏在回憶中,劃出一片哀傷的禁區,就連他口口聲聲“最喜歡最疼愛”的養子,也無法越雷池一步。

不公平!

不公平!!!

天底下怎麽有這種不公平的事!!!

如果那個人是個活人也就罷了,努把力遲早能讓喬元禮忘掉他。可那個人死了!活人怎麽鬥得過死人?

偏偏那個死人還是他親爹!一個他無法去憎恨、無法去争鬥的人!

淚水滴在真皮沙發上,雨點似的滑下去。

喬元禮捧起他的臉,輕柔地拭去淚痕。

“別哭。看到你哭,我會內疚的。”

“因為對不起我爸?”喬銘易擰出一個扭曲的微笑,眼淚卻流得更兇了。

“因為我是你的養父也是你情人,應該讓你開心才對。可是我卻讓你傷心了。”

喬銘易只顧着掉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要怎麽才能讓你不難過,銘易?”喬元禮問,“要怎樣你才肯原諒我?”

“你能忘掉我爸嗎?”喬銘易兇狠地問,“你做得到嗎?”

“做不到。”喬元禮垂下眼睛,“但是……那是不一樣的。我認識信城只有幾年而已,和你朝夕相處卻有二十年。在我心裏你永遠是最最重要的,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比得過。”

喬銘易反駁:“可是在你心裏永遠有一個位置是為別人保留的,就連我也進不去!世界上哪有人願意自己喜歡的人心裏總是有另外一個人!”

他突然頓住。

就在剛才,他親口承認自己喜歡喬元禮了。

下一秒,他便被喬元禮按在沙發上強行吻住。

喬元禮的吻總是霸道而溫柔,奪走他呼吸的節奏,再将自己的氣息強制性地沾染給他。

多麽令人懷念的感覺!

有那麽一瞬間,喬銘易幾乎要沉醉了。

但他很快清醒過來,左手被喬元禮壓住了,動彈不得,右手垂到地板上摸摸索索,抓起掉在地上的法棍,往喬元禮後腦勺一敲。

“嘶!”

叫出聲的不是喬元禮,而是他。因為吃了一記悶棍時,喬元禮下意識地咬住他的嘴唇,疼得他叫了出來。

“沒事吧銘易?”喬元禮連忙打開頂燈,返身回到喬銘易面前,查看他嘴唇上的傷。

喬銘易揮開他的手。“別碰我!你不嫌惡心我還嫌惡心呢!”說罷捂着嘴巴向後退去,在沙發一角縮成一小團。

喬元禮無助地看着他:“可是你明明喜歡我……”

“喜歡你你就能随便上?你是禽獸嗎拿我當洩欲工具?!”

“不是那個意思……”喬元禮定了定神。喬銘易向來吃軟不吃硬,在感情方面又極容易退縮,他們分別那麽久,一見面就要上床,肯定會吓壞他。這種事情急不得,只能慢慢來。

“這回是我錯了。”他說,“今後除非你同意,我絕不會動手動腳。再相信我一次吧。”

“下次再這樣揍的就不是你的腦袋了!”喬銘易揮舞法棍,直指喬元禮下半身,“離我遠點!出去!”

喬元禮舉起雙手作投降狀:“保證不碰你。只是就別趕我走了吧。不然要我在異國他鄉露宿街頭嗎?”

“你昨天住哪兒的?!”

“行李都搬進來了。何況已經這麽晚了。”喬元禮不由地苦笑,“看在父子的情面上好歹明天一早再趕人。”

聽見他這麽說,喬銘易只好偃旗息鼓。他向來不願欠人情,何況他知道自己虧欠喬元禮太多。忽略他們之間曾經有過的那段感情,喬元禮對他怎麽說也有十八年的養育之恩,他早晚有一天要還的。

曾經他以為他和喬元禮既有親情也有愛情,雙重的情感束縛使他們之間的關系牢不可破。想不到有朝一日,親情和愛情竟會彼此沖突,讓他一方面想躲開喬元禮,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對他。

“那你留下吧。”喬銘易洩氣地垂下肩膀。

當晚他睡在那張鋪了紅色天鵝絨被單的心形大床上,喬元禮則和衣躺在沙發上。直到子夜時分喬銘易都睡不着,時不時偷窺喬元禮的動靜。

他感到有些內疚。哪有兒子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反而叫父親睡沙發的?如果是正義的聖光戰士,肯定會孝順地将床鋪讓給父親。

“喬元禮……?”他低聲喚道。

養父呼吸深沉,沒有回答。

喬銘易坐起來,手腳并用爬到床腳,再次喊道:“爸?”

喬元禮猛地睜開眼睛,淺色的眼睛像貓似的熠熠生輝。喬銘易吓了一跳,不知他是同樣無眠,還是睡得太淺,一叫喚就醒了。

“怎麽了?”

“你到床上來吧。”喬銘易說完覺得不對味,怎麽聽起來像在邀請喬元禮?于是連忙補充道,“你別誤會!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來睡床吧,我睡沙發就好。”

喬元禮起身,繞到心形大床的另一邊坐下,拍了拍自己身邊:“幹脆一起睡吧。”

接着他笑起來,“你也別誤會,就躺一塊兒而已,我不會碰你的。當然,你信不過我就算了。”

喬銘易在別的方面的确不太信得過喬元禮,但這方面倒是百分之百相信。他親身體驗過。喬元禮有種柳下惠式的君子風度,自制力極強,說好不動手就絕不會反悔,讓人無比放心,有時卻叫人頗為惱恨。

他拉起被子,向旁邊挪了挪。心形床很大,他們之間隔得太遠,都能躺下第三個人了。

“睡吧。”

他背對喬元禮,弓起身子,做出防禦姿态,以便随時跳床逃生。他感覺到柔軟的床墊震動了一下,是喬元禮在另一側睡下了。他很想轉過去看看喬元禮的睡相如何,卻沒有那個膽子——害怕,也害羞。

時隔這麽多年,又和養父躺在同一張床上了。這次他們之間什麽也不會發生,但破碎已久的關系似乎在無形的沉默中彌合了些許。

發現喬元禮真如他所說的那麽規矩,喬銘易甚至有些小小的失落。

他閉目裝睡,過了一會兒,聽見背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喬元禮暗中朝他挪近了,現在就貼在他身後。

他立刻緊張起來。

一只手在他肩上探了探,然後替他将被角掖好,怕他着涼。

接着就再沒有動靜了。

過了好一陣,喬銘易佯裝翻身,換成正面仰躺的姿勢,左手不經意地搭在喬元禮手臂上,沿着結實的肌肉向下滑,最終滑進對方寬厚的掌心。

又過了幾分鐘,喬元禮彎起手指,握住喬銘易的手。

雖然兩個人離得遠遠的,各自都作出一副木乃伊挺屍狀,被子下面卻是含情脈脈,十指相扣。

一夜無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