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曹植睫毛一抖。

他面上已是悚然震驚。

曹丕點到即止。他不再明說郭嘉的挑撥離間,反而道:“呵,是以四弟便來問二哥了麽?”

曹植愣愣點頭。

他就好像一個被騙了的單純少年,陡然知曉真相,根本無法承受這些污穢痛苦。

曹丕擡手,撫了撫他的發頂,權作安慰。

曹植似已頓悟了。

此事是若是曹沖自己所為,又會如何呢?

倘若不成,華佗還能将他救回來,他大病一場則能得到父親憐惜;倘若成了,豈非能讓他與曹丕兄弟離心,令父親也懷疑曹丕?或當場發作,或深埋心底,只待将來他時觸及,則一發不可收拾!

而曹沖只要做出,不正是衆人心中寬容仁德的不二人選麽?

這就是曹沖之計?

曹植眸光一閃,瞬息換上了目瞪口呆。

他簡直不敢置信!

但他不得不信。因為這是自家二哥說的,因為這是一個不相信幕後黑手是自家二哥的少年聽到的。

曹植頓了許久,才遲疑道:“此事……當真?”

曹丕微笑愈深。

Advertisement

他家四弟該是信任他的,卻不至于盲目到喪失理智。因而他這般一問,才真正打消曹丕懷疑。

曹丕意味深長一嘆:“二哥并非六弟,又豈知六弟所想呢?”

他這一句話,明裏在說自己不知下毒之人究竟是不是曹沖,暗中卻肯定曹植這個猜測。

曹植眼中露出幾分失魂落魄。

他信了!

他只是成長于侯門深處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哪怕亂世之中有兄弟相殘,離他亦十分遙遠。他可以嘲笑、譏諷,當真遇到如此大事,始終忍不住悲哀:“對不起,二哥……植……”

曹丕微笑出聲。

他伸手掩住曹植豁然睜大的眼,聲音一如方才輕柔:“無礙……只要是四弟,無論發生了什麽事,為兄皆會原諒。”他頓了頓,又重複了一遍,“只要是四弟。”

他雖這般說,但眼中蕭殺暴戾,已是掩飾不去了。

——也唯有遮住曹植眼睛。

他感受掌心睫毛刷過帶來的些微瘙癢,眸色愈發深沉:“留着一同用膳罷,叡兒近幾日一直念叨你呢。”

曹植心中怪異愈深。

他總覺得自家二哥越發不對勁了,但究竟不對在什麽地方,他也有些摸不太準。

只能強自鎮定道:“好……”

許久未陪曹叡玩了,小胖子自然也纏了他好久。待離去時,月色昏暗。

他回頭看了一眼。

銀灰月光灑落人間,為這院落披上一層朦胧輕衣,愈發深不見底。

曹植的眼眸也是晦暗無光。

環夫人定開始排查了,然無論如何,結局都只會是曹丕鎖推測的。

曹植反而更堅信先前想法了。

且不論曹丕将郭嘉扯進來的含義,僅是這兩句話語之間的挑撥神色,便足夠清晰了!

他在不滿自己同郭嘉的交往。

他在懷疑他纏着郭嘉的用意,并以此警告。

——你的小伎倆,為兄都已看破了,莫要再妄想染指世子之位。

——而那郭嘉,豈會真心助你?

天知道他究竟用了多少力氣,才能克制自己的勃然大怒!

曹植閉了閉眼。

冷靜思索,曹沖當然可以這麽做,也理由這麽做。然而他重病與身亡相距極大,以曹操智慧,首先是要懷疑曹丕,而後也會懷疑曹沖。曹操也決不會相信他人片面之詞,而是最終将此事壓下。

何必呢?

讓自己重病一場,使得本來不好的身體愈發不好,再賠上曹操的懷疑,曹沖會這麽做?

不管他們信不信,反正他曹植不信。

曹植深吸一口氣。

夜深露重,呼吸也有些冷了。

此事決計不會就此罷休。

曹植摸了摸微涼的鼻尖,緩緩歸去自己小院。

恐怕不久将來,便是曹沖真正身亡之時。而屆時的他,恐怕也再無法隔山觀火。

無論他是否真心想要世子之位,都要卷入其中……無法自拔。

曹沖中毒一事并未宣揚,但該知道的人自然是全部知道了。

誰也不知卞氏與環夫人深談些什麽,總之卞氏一出曹沖院落,便将此事全權交由環夫人處理。原先猜測曹沖是被曹丕所害之人,俱是偃旗息鼓。

卞夫人乃曹丕母親,倘若當真是曹丕所為,又豈會放任環夫人查證呢?

環夫人很快也查到了結果。

她一直認為仆人們皆受過曹沖恩惠,決無背叛緣由,因而小院固若金湯。然而在審問之下,曹沖貼身小厮居然言辭閃爍、欲言又止。

環夫人大怒!

直至用了重刑,小厮才在彌留之際時說——待公子病愈,夫人自會知曉。

環夫人百思不得其解。但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環夫人自然要思考,為什麽他說等曹沖病愈之後,便能知曉真相。

她憂心忡忡陪在曹沖身邊,瞧見病榻上自家孩子神色日漸好看,她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假設。

——所有一切皆無他人痕跡,豈非是曹沖所設之局?

環夫人深吸一口氣。

她心跳越來越快!

此夜萬籁俱寂,她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聲,愈發的清晰!她顫抖着,用纖細秀美的手緊緊按着胸口,仿佛這般便能克制這快到要蹦出喉嚨的心。

當真是曹沖所為麽?而曹沖又為何要這麽做呢?

他平素善良仁德,根本不可能有什麽仇人……除了曹操太過寵愛他而引起諸多兄弟的記恨。若是如此,招來兄弟猜忌亦是應當。

而反過來推測,豈非是曹沖為了世子之位而陷害最有可能的曹丕?

環夫人緊緊閉上眼。

不,不會……

以曹沖聰穎,自然能明白他年紀尚小,就算陷害了曹丕,前面還有曹植,曹彰;此後就算再算計了這兩位兄長,他後面的弟弟們大多也與他同歲!

但若當真一念之差……

他的孩子雖是聰穎,卻到底孩童心性,并無成人閱歷。環夫人可以想象,倘若是沖兒身邊之人撺掇,曹沖又是否會中計?

不錯,決計是他人撺掇!

環夫人猛然睜開眼,眼中冷厲非凡。

此事不宜聲張,但也不能輕易揭過。撺掇她家沖兒之人,必也不能留着等事情敗露。

若她的孩子當真想要那個位置,為母又豈能不幫?

不出一月,曹府莫名死了幾個人,莫名消失了幾人。

這座森然的府邸,也愈發蕭殺。

環夫人動作并不算隐秘,後院也有大多人猜測,卞夫人也關切詢問,得到仆人們粗手粗腳,還是親自挑選照顧曹沖的好。

卞夫人心中了解環夫人懷疑,事實上她心中也在懷疑曹丕。

但随着“真相”水落石出,誰也無需多言。

建安十三年八月,劉表病亡,劉琮領兵駐襄陽。适時劉琦欲發兵劉琮,為曹軍所迫退守江夏。劉備率幾千士兵退居樊城。

秋九月,琮聽從蒯越、韓嵩之建議,投降曹操。劉備聞之,領兵南退,沿途更有幾十萬百姓跟随而去。

曹操乘勝追擊,而這十幾萬百姓,幾乎阻絕劉備逃亡生路。

有将領王威向劉琮獻計曰:“操知将軍既降,劉備已走,必解弛無備,以輕行單進;若将軍予我數千奇兵,于險地加以邀擊,必可擒曹操也……今此難遇之機,實不可失。”

劉琮不應。

此時江東孫權亦聞劉表病故,意圖染指荊州。故派魯肅以吊喪為名,來荊州伺察動靜。聞琮降操及備南逃,從捷路迎備。

一切皆如郭嘉所料。

曹植終于不再整日前往郭嘉院落了,曹丕看起來,就仿佛自己的警告起了作用。

郭嘉有所明悟。

這些日子發生的事,郭嘉略有耳聞。當然只是只言片語,譬如曹沖大病,華佗說有蹊跷之類,雖然很快湮滅于卞氏等人管理之下,也足夠他将所有事猜到八九不離十了。

再結合曹植做法,恐怕是因不得已而為。而令能令他不得已而為的,除了曹操,就只有曹丕了。

所以……曹丕是将他也算計進去了麽?

郭嘉思及此,眼中露出一絲微笑。對此他并無壓力,畢竟他住在曹操家中,當避諱的事太多了。

他當然也不會揭破曹植掩飾,反而要陪着他一起假裝。

事實上,如果曹丕當真能禁止曹植,他才會真的放心。

若他沒有看錯,曹植對他……恐怕懷了什麽不得了的心思啊……

他心中莫名有些好笑,半晌化為無力,閉了閉眼。他揮去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與曹植再交談時,恢複了一如既往的從容。

兵法有言敵不動我不動,曹植想要假裝,他便陪着。曹植若要挑明,他則揣着明白裝糊塗罷。

好在近來曹植也有所收斂,與他談論的話題大多與戰事有關。

郭嘉憶及他奇怪的預知,下意識問出了一直困擾他的問題:“你覺得孫權會出兵麽?”

曹植眨了眨眼:“學生并不了解孫權,又如何知道他會不會出兵?”

郭嘉靜靜凝視于他,只是淡淡道:“你且猜猜看。”

曹植皺了皺眉。

無責任猜測麽。

曹植微眯眼,回想最初聽聞甄姬時回憶的那些東西,包括三分天下,孫權,曹操……與劉備。

當時他并未憶起劉備,直至劉備得了諸葛亮。

彼一聽聞諸葛亮三字,便想到不知何人對他的評價——智多近乎妖!

那麽得到諸葛亮的劉備,怎麽會庸碌餘生呢?

所以他最終道:“學生猜測,會。”

郭嘉雙眸熠熠生輝:“為何?”

曹植額上三條黑線:“這不是無責任猜測麽,又哪來什麽為何呢?”

郭嘉眸色深沉了些許。

他說:“那麽你再猜一猜,主公對上孫權,是否能贏?”

這一年正月,曹操已作玄武池操練水軍。然不到一年,到底不足對抗孫權水師精兵。更何況他遠離前線,消息皆姍姍來遲,根本無法判斷局勢。

戰場瞬息,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曹植嘆了口氣,并不說話。

落在郭嘉耳中,更勝雷動。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