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你适合當老師”
音樂響起,比賽有條不紊的進行。冰場上的少年意氣風發,第一個跳躍非常完美,為他贏得了滿座掌聲。少年的信心也高漲起來,滑到場邊開始第二個跳躍。
然而意外發生了。短短幾秒的時間,在衆人還未反應過來之際,冰場上發出一記重響,少年單薄的身體摔向擋板。
一秒,兩秒,那個身影遲遲沒有動彈。……
“嘭——”洛銘幾乎是從床裏彈起來的,額間涔出一層薄薄的冷汗,悉數淌進眼睛裏。肩背的肌肉又開始疼,像小針細細地紮着他敏感脆弱的神經。
耳朵也開始疼,如同敵人在耳邊肆意的叫嚣。
淩晨三點,外面一片灰蒙,城市還在睡夢之中。洛銘咬了咬牙,蜷起身子僵僵地倒回床裏,抓緊被單和枕頭,獨自将疼痛和惶恐忍過去。
痛感只是暫時的,也沒有剛發病時那麽劇烈,但窒息般的恐懼和狂跳的心髒還是讓他恍惚了很久,汗水把枕頭洇濕了一片。
他曾和教練聊過,知道杜清劭身上肩負着怎樣的重擔。首站第三名的成績意味着他極有可能向總決賽的入場券發起沖擊,在這樣的壓力和期待下,心态很容易出偏差。
但現在看來,洛銘還是更應該擔心自己的狀态。
這病就是這樣,一旦開始在意某樣東西,就會想法設法地從你手中奪去。它已經奪去了洛銘二十餘年引以為傲的舞蹈,現在又不知道要往哪塊缺口裏鑽。
夢裏那個模糊的影像似乎不用說就知道是誰,雖然洛銘明白這些暗示并不靠譜,還是再無睡意。等徹底緩過神來已經過了大半個小時,他披上厚實的駝絨披肩,軟着步子走下了床。
肖恩并沒有聽到屋裏的動靜,還趴在屋外的狗圈裏酣睡。洛銘俯身揉了揉它的小腦袋,用極低的音量點開了常聽的古典樂歌單,走進廚房張羅早餐,借此分散注意力。
但随着比賽日期逼進,洛銘還是沒能逃過失眠的折磨,靠藥物助眠也睡不了幾小時安穩覺,情緒也随之低落了許多。
“少爺還去看那個男孩的比賽嗎?”管家已經把所有事情打理完畢,包括工作人員的入場證。
洛銘靠在沙發裏,聞言緩緩合上手中莎翁的書,指尖摩過厚重的牛皮封套,淡淡道:“不去了。”
按照之前兩人相處的模式,就算賽前去找他,那家夥又能聽進去幾句話?洛銘知道自己在對方心裏的地位,大概也就他自作多情,甚至緊張到犯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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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兒,洛銘突然覺得嘴裏的茶又澀了幾分。
只是他不知道,在冰場上确實有一只急需安慰的小崽子。
因為倒時差和莫名的興奮情緒,杜清劭兩晚上都沒睡好,賽前訓練的狀态就不好。
大獎賽一共六站,取積分高的前六名進入總決賽。就已經完成的比賽來看,目前确認晉級的只有兩名選手,杜清劭同樣在決賽圈的争奪名單中。
上飛機前他就找齊了數據,把其餘選手晉級總決賽的概率算了一遍——沒錯,只要能站上法國站的領獎臺,就能拿到總決賽的晉級資格。
然而這站比賽對他而言并不友好,除了他的師兄,還有兩名實力強勁的東道主選手和其他國家不可小觑的對手,幾乎沒有他的一席之地。
想到那塊伸手就能夠到、閃着光的世界級獎牌,杜清劭的心态還是沒能及時調整過來。最終因為兩次跳躍失誤,僅以76.18分暫列第七。
更要命的是,心高氣傲的小崽子沒忍住和教練狠狠吵了一架,頭也不回地跑街上去了。
接到葉飛鴻的電話時洛銘很驚訝,等他厘清事情經過、看完比賽回放後,對着家裏碩大的液晶電視屏陷入沉默。
“…少爺?”屋裏安靜了許久,管家才試探地開口。
洛銘煩躁地按着太陽穴,猶豫很久才下定決心:“備車,我去見他一面。”
因為身體的原因,他的駕駛證被交通局暫時扣押,出行只能靠別人接送。洛銘不喜歡麻煩人,無論第幾次坐進車裏,都沒有自己開來得自在。
“去體育館嗎?”
“嗯。”他輕輕吸了口氣,打開社交軟件試圖聯系那不省心家夥,這才發現裏面居然有好幾條未讀消息。
全是杜清劭發的,看時間應該是他剛到法國的那晚,報了平安,還問他小柯基養的怎樣、家住哪兒。
而那幾天正好是他失眠頭疼的日子。持續的負面情緒幾乎把他折磨成廢人,難以參加任何社交活動,本能回避所有消息,也包括杜清劭的。
現在看着屏幕,心裏莫名一陣灼熱。洛銘不好意思咬了下嘴唇,硬着頭皮給他發消息。等了幾分鐘,對方似乎不在線。
他嘆氣,擡頭對管家道:“他不會走太遠,我自己去找就行。”
“可是少爺,晚上天冷,您還是別在外面走太久。”
洛銘沒再接話,等車開到體育館附近便要求下車了。11月的巴黎不算冷,只是夜間霧氣重,乍看有些雪風氣。他扣緊了身上厚實的雙排扣呢絨大衣,又扯了扯圍巾,戴上手套。
他沿着必經之路的大橋走了幾步,到視野稍開闊的地方,嘗試和杜清劭語音通話。但邀請還沒發出幾秒就被無情地挂斷了。
呼呼的冷風正應他的心情,洛銘在風中淩亂片刻,又不甘心地再撥了一次。
提示音響了幾秒,終于到了通話界面。還沒來得及放到耳邊,就聽小崽子用中文破口大罵:“和你說過多少遍,我就在外面%¥*#@……”
後面的話語速太快,對洛銘而言超綱了。
他眉頭微蹙,用英文輕聲打斷:“Du,我是你的編舞老師。”
“What?”杜清劭愣了一下,似乎在查看來電顯示,幾秒後換上英文問道,“幹什麽?”
洛銘知道他剛和教練吵過架,此刻正在氣頭,就沒有搬出葉飛鴻,只是道:“我看了你的比賽轉播,這個成績…怕你覺得不夠好,所以就給你打個電話。”
“哦,”對方的态度很是不屑,“安慰的話就免了,我現在心情好得很,明天的自由滑也沒壓力了。”
洛銘的眉頭鎖得更緊,一步步把話題引向重點:“你在外面?我聽到汽車的鳴笛聲。”
“沒呢,在酒店。”杜清劭撒了個謊,“沒事我就挂……”
話音未落,高懸的指示燈便跳轉到了紅色,車輛安分地停在斑馬線前,留出了街心四岔路口的空間。洛銘下意識扭頭往對面看了眼,正巧和一個高瘦的身影對上了。
杜清劭攥着手機,也不由得吃了一驚。
見人行道上的綠燈還有十多秒,洛銘便加快腳步走了過去,滿嘴跑火車的小崽子被逮了正着。
他摁下挂斷鍵,把手機揣進兜裏,很快反應過來:“是不是那個老頭子打電話讓你來找我的?F**k,我又不是小孩子!”
洛銘不置可否:“想證明自己是成年人,就別做這種孩子氣的事。居然和教練吵架……”
“那是因為他根本一點都不了解我。”杜清劭打斷,稍微收斂了方才的火藥味,換上“成年人”冷靜的語氣道,“我比賽的時候很認真,沒有運動員會拿這麽重要的比賽開玩笑。可他非要說我得意忘形、驕傲自負。”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半個月前采訪時,誓要沖擊總決賽的話言猶在耳,如今短節目失利,這個目标幾乎化為泡影。
雖然葉飛鴻千叮萬囑他別上網看別人的評價,但作為13G網沖浪選手,杜清劭用屁股都能猜到網友在說什麽。
什麽“到底還小沒經驗心态不穩”“等着別國選手送溫暖”的都已經算好了,肯定還有不少人和葉飛鴻一樣用狂妄自大的評價刺着他的心。
“那你是怎麽評價自己的呢?”洛銘的話拉回了他的思緒。
杜清劭擡頭看了眼灰蒙的天,往回酒店的方向走去。埋頭走了好幾步,他攥緊了拳頭,下定決心開口:“我沒有驕傲,我只是…太想贏了。”
洛銘跟在他身後幾米遠,聽到這樣的話,再看他蒼瘦的背影,突然覺得這小子并沒有印象中如此調皮叛逆。
他走快了幾步跟上去:“這樣我就放心了。作為運動員,那麽多比賽,起起落落都是……”
“閉嘴,我記得和你說過,我最讨厭聽別人講心靈雞湯。”杜清劭不知第幾次打斷對話。洛銘無奈,隔着圍巾揉了下喉結。
他的聲音很輕,這幾天沒休息好,原本标準磁性的英音聽來有些含混不清。杜清劭冷靜後很快發現了端倪,問道:“喉嚨不舒服?”
洛銘果斷搖頭:“沒事。”
他将信将疑:“行了,我準備回酒店,你也早點休息吧。”
“真的沒事。”洛銘跟上去,“我送你回去,正好關于明天的自由滑,我有些細節想糾正。”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杜清劭換回漫不經心的語氣,“中國杯那場是我自己滑high了忘記聽音樂,這種錯不會犯第二次。”
洛銘嗯了聲,但還是跟在他身邊沒有打道回府的意思。杜清劭往邊上瞥了眼,算是默許了他的存在。
路上風冷,洛銘始終把自己埋在柔軟的羊絨面料裏,裹得嚴嚴實實。等到承辦比賽的酒店,杜清劭終于忍不住問:“比賽期間安保比較嚴,你能進去嗎?”
“不用擔心。”他解開大衣搭扣,指着胸口的證件,示意他往前走就行。杜清劭不明覺厲,刷卡進去後,扭頭見洛銘用法語和他們交流什麽,結果那保安竟然還恭敬地朝他點了下頭。
“?”他的小腦瓜裏頓時冒出一串問號,等洛銘走進,狐疑地上下打量,但對方像是知道他在看什麽,又故作玄虛地把衣服扣緊。
巴黎冬天室內均有供暖。兩人搭乘電梯上樓,沒走幾步杜清劭就覺得後背發熱,迫不及待地打開房門,把那條過膝的厚重羽絨服外套甩到床上,只剩薄薄一層隊服。
洛銘卻不由皺眉:“你的房間怎麽特別冷?”
“哦,我把暖氣關了。”他扯着領口透氣,随意道,“這幾天平均氣溫5度,開暖氣烤乳豬嗎?”
洛銘擡起水藍色的眸子悄悄瞄了他一眼,把鼻子埋在羊絨圍巾,半晌還是沒忍住。
“阿嚏——”清脆的聲音在房裏響起。
“……”杜清劭嘴角一抽。
如果說對他而言,葉飛鴻是長輩、老師,那面對眼前這個二十出頭的編舞師,他真的毫無拜師學藝的感覺。
分明就是個麻煩鬼!
他翻了個白眼,走到暖氣片前擰開了閥門。洛銘如獲大赦地說了聲謝謝,又誇張又乖巧地貼着暖氣片,盤腿坐下了。
杜清劭再次無語,低頭掃了眼,瞥見他脖子上的挂繩,在好奇心驅使下還是沒忍住,蹲下身把洛銘堵在了牆角裏。
“你想幹什麽?”
“別動。”他擡手抵住牆面,用另只手挑起證件一角,仔細查看起來。
兩人靠得很近,呼吸聲交織在一起,讓洛銘筆挺的身子顫了下。
上面是法語,杜清劭反複翻看了幾遍,才找到幾個和英文差不多的詞彙,半蒙半猜:“志願者證?”
洛銘點頭。
杜清劭擡眉一挑,看到他呢絨大衣上私人訂制的簽名,頓時有種大少爺參加變形記體驗人生的感覺。
“你早就準備好這些東西,該不會是為了看我比賽?”他挑逗地彈了下手裏的塑封證件,發出一記脆響。
“不是,”洛銘矢口否認,從他手裏奪回了挂牌,“我和這場比賽的贊助商認識……僅此而已。”
杜清劭不信,哼地冷笑了聲,坐在床裏看他:“有什麽話趕緊說。”
“我想把自由滑的陸地版本跳一遍給你看。”他活動了一下身體,起身脫下了厚重的外套,抽松包裹着喉結的西服領帶。
不等杜清劭反應,他已經打開了音樂,将手機擱在桌上。
熟悉的樂聲如泉水般傾瀉而出,洛銘随即開始動作,将音樂天才由惶惶不安走向慷慨激昂的心路歷程再次演繹。
“我和你說過,這首曲子并不僅是他與命運的抗争。好的音樂和表演都能惠及世人、福澤萬代。”他換了口氣,邊跳邊說,“倘若不以感恩之心聆聽,不以勉勵之心演繹,你永遠無法理解其中的深意。”
即使一心二用,那些動作随着肢體舒展,依舊自然得仿佛融入了旋律。罕見的發色将他襯托得如同童話書裏的仙子,哪怕是收手在胸前轉半圈,從手背到發絲都搖曳出晶瑩的弧度。
輸了比賽,心境不同,杜清劭這次竟認真地看完了。
“Du,我知道你不愛聽心靈雞湯,但有句話我必須對你說。”曲聲停止,洛銘轉身看他,頓了頓,“憑借你的能力,今後勢必會打破無數個已有的記錄。所以比起失敗,你更要學會适應成功。”
他的眼神很平靜,如同未經波瀾的湖面,藏在眉骨下半明半暗。
瞬間,他的年少輕狂、豪言壯語,還有那些恨不得撕成碎片的憤慨與不甘……所有思緒都湧了上來。
杜清劭的眼眶意外地酸脹了一下。
他沒有驕傲,只是太想贏了。可怎麽贏,他始終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
現在,他似乎還聽到了另一個聲音。他不想讓洛銘失望,不想讓這只冒着冷風來見自己的小金毛的失望。
柔軟的金橘色發絲搭在頭頂,看起來似乎很好揉的樣子。杜清劭晃了下神,鬼使神差地上前,擡手摁住了他的頭。
“唔——”洛銘猝不及防地縮了下脖子,但沒有躲開。
“謝謝。”杜清劭真誠地道謝,手指擦過他柔軟的發絲,像是給狗子順毛一般,“說實話,今天我才發現你還挺适合當老師這類角色的。”
“…是嗎?”對方錯開眼神,垂下頭不知該說什麽。
杜清劭也低頭挑了眼,問:“你用這張證,明天能進場看我比賽嗎?”
他的肩膀顫了下:“…你希望我來?”
“嗯,”他的語氣又變得散漫,“這兒人生地不熟,我爸媽都在工作,除了那老頭就只有你來欣賞小爺我的英姿。說不定明天就逆風翻盤了,不打算來見證下歷史嗎?”
洛銘把頭埋得更低了,不自在地扯了下領結,深吸了幾口氣。
“好。”半晌,他終于給出了肯定答複,“我來看你的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