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發瘋的章魚”
管家對洛銘态度的轉變感到驚訝,但他并沒有過多解釋,回家後洗了個澡,第二天換了套短款西服,神清氣爽地出門了。
男單的比賽安排在下午。陽光久違地透出雲層,剛出門就照得他睜不開眼,思緒也随之恍惚。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告別舞臺已有一年。他用這段時間做了很多事:飛到大陸彼岸給那個小男生編了兩支舞,回國後參與編舞工作,成功将莎翁的作品搬上了芭蕾舞臺。
可做了這麽多,洛銘還是無法将自己的生活扳回正軌。刻入心骨的傷痕依舊新鮮刺眼、歷歷在目,像是打了高光的亮白色,刺到他無法回憶。
舞者不能登臺表演,就如同魚在岸邊擱淺。即使他有一身本領,也終會随時間埋入腳下那塊平庸的土地,化為淤泥腐朽。
他明白,是時候得做點什麽改變自己了,比如說去現場看一次杜清劭的比賽,或許會成為治療的契機。
埃裏克申請的是志願者證,洛銘不想屍位素食,提早四五個小時到體育館,幫其餘工作人員給看臺清理消毒。
等手邊的事情忙完,比賽還沒開始。他看了下安排表,鬼使神差地往休息室那邊走去。
杜清劭正趴在瑜伽墊上熱身,看起來很認真。洛銘見狀便不想打擾,退到牆邊裝作不經意地樣子往裏面瞥。
裏有一面大落地鏡,似乎是通過鏡子發現了躲在門口小金毛,原本跪在墊子上乖乖拉筋的小崽子突然扭起了屁股,身體随即下沉,胯間某處幾乎貼近地面,從臀部到肩背,天賜的曲線如同浪潮綿延。喘息聲輕掠過,他還意猶未盡地連着扭了好幾下,随後對着鏡子輕勾嘴角,挑眉抛了個wink。
原本正常的拉伸動作,因為杜清劭輕薄的性子,看來滿是挑逗意味,就差沒扭成電臀舞。洛銘看愣了幾秒,意識到他八成是發現了自己,低頭正了正領結,快步走開了。
“呵——”鏡子前的杜清劭滿意地笑出了聲。
“在想什麽?賽前還能這麽開心。”隊醫潘立書不解。
杜清劭回味地朝鏡子看了幾秒,正坐到墊子上開始拉韌帶,似笑非笑:“有只小笨狗來看我比賽了。”
“瓦瑞斯先生?”隊醫的反應很快,“聽說昨晚還是他送你回酒店的。”
杜清劭點頭,語氣都不自覺上揚,滿是炫耀的意味:“沒錯。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發現他挺适合當老師的,比葉飛鴻那個老古板靠譜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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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知道昨晚他摔門而出時,心情幾乎崩潰到零點。要是能找到家健身房,他絕對能沖進去把沙袋打穿。
——憑借你的實力,今後勢必會打破無數個已有的記錄。所以比起失敗,你更要學會成功。
洛銘磁性而溫柔的英音倏然又在他耳邊響起,像是融進了耳機中那首他聽過千百遍的樂曲中,快成了他的肌肉記憶。
就連杜清劭自己都覺得意外,畢竟之前他聽洛銘說話,基本當做放屁。
一同前來的康複醫師金騁見狀忍不住插嘴:“你終于認可他了?”
“呵呵,那還算了。”他聳肩,想起停電那晚洛銘吓得抱着自己大腿哭,又氣又好笑,“我從來沒見過哪個老師要學生安慰他。”
臨上場不到一小時,廣播已經開始播報注意事項。兩位隊醫沒再接話,這個話題也敷衍地結束了。
杜清劭不以為意,還輕松地吹了聲口哨,邊聽音樂邊拉筋。等一切準備就緒,便跟着教練準備入場。
“死鴨子嘴硬,簡直和你當年一個模樣。”等他走後,潘立書立刻變樣,撥弄起金騁的耳垂,哈了好幾口熱氣,“怎麽就沒學到我的精髓呢?”
“滾,”他壓低聲音罵道,“潘醫生,公共場合注意形象。”
潘立書又呵呵笑了幾聲,把人攬進懷裏,默契地擡頭目送小崽子進場。兩人都三十好幾了,面對花滑隊一窩的崽兒,特別是小杜這種自來熟,突然有種當老父親的感覺,在讨論孩子性格和誰像。
杜清劭全然不知道他們的心思,此刻正在場邊熱身,還不忘與場邊某位西裝革履的志願者先生打了個招呼。
彼時不知收斂的恣意确實被削去了不少,但看起來還是比較輕松,不卑不亢。洛銘不想影響他找感覺,簡單地颔首禮貌一笑。
“記得要看着我比賽。”他又用嘴型提示了一遍。
洛銘依舊只是淡淡點頭。
因為昨天不盡如意的發揮,今天杜清劭在第二組出場。六練剛開始時,他還忍不住往場外瞥,确認洛銘确實在認真看比賽,才安心投入到訓練中,把兩種四周跳都練了幾遍。
感覺還不錯。杜清劭調整好呼吸,等六練結束下場,便在場外做着最後的熱身,還時不時往某個方向瞥。
兩人全程沒有對話,眼神卻似有若無地交彙了好幾次。洛銘剛吃過鎮靜類藥物,但呼吸還是沉重,直到對上他冷靜又略帶笑意的眼神,不好意思地低頭。
他覺得自己焦灼的情緒配不上對方的半分自信。杜清劭見狀,反而輕輕揚了下嘴角。
今天的出場順序是按照比分排的,前五位選手還是遜色了幾分,成績平平無奇。杜清劭冷冷擡眸看了眼電子屏,取下刀套遞到葉飛鴻手裏,頭也不回地跨上了冰場。
借用解說員的話,這場自由滑就是杜清劭的“自我救贖之戰”,它關系着這個初出茅廬的十七歲小将能否如願叩開熠熠閃光的殿堂。
緩慢沉重的第一樂章拉開序幕,杜清劭這次确實乖乖聽話了,照着洛銘的編舞分毫不差地完成了開場動作,将噩耗突然降臨的震驚通過眼神沉靜地投向了觀衆席。
第一個跳躍,飛利浦四周跳。杜清劭快速繞到場邊,肩上的流蘇和錦緞在身後飄揚,如同蜻蜓點水,卻漾開層層漣漪。
點冰、起跳,4F成功落冰。現場安靜片刻,不到半秒的間隔,就在觀衆準備鼓掌時,他又迅速扭轉身體,用右腳刀齒點冰。
沒錯,杜清劭擅自改了節目構成,在原本的單跳後面連了一個3T。
而且還是舉雙手的Rippon姿态。修長的雙手在頭頂交叉,如同一簇含苞待放的花蕊被抛向空中,落冰後打開雙臂,配上純色的考斯騰,仿佛在冰場上開出的白玫瑰,還帶着晨露晶瑩的光澤。
瞬間震驚四座,掌聲雷動。
恍惚間兩人似乎又對上了眼神,洛銘站在場外,還沒緩過神。因為容易錯刃,4F3T是花滑中不多見且難度很高的連跳,再加上Rippon姿态,幾乎堪稱暴力與美學的教科書示範。
可一套節目有嚴格技術規定,任何三周、四周跳都不能超過兩次。從教練同樣吃驚的反應來看,這個動作基本是杜清劭臨時起意自己改的。
接下去的跳躍要怎麽做?會不會重複跳躍扣分?洛銘攥緊西服下擺的衣料,呼吸反而急促起來,甚至往後退了幾步,扶住了欄杆。
這小崽子也太不讓人省心了。
但第二跳他就給出了完美的答案。原先的4T3T,首跳落冰後換用半圈Loop跳助滑,在後面接了3S,同樣也是舉手跳躍。
兩個成功的連跳一下為他贏得了三十多的技術分!那不是一時興起的亂改,而是早有預謀的逆風翻盤。
與第一名整整20分的差距,不是靠嘴上說就能彌補過來的。而這,就是杜清劭沉澱一晚後立下的戰書——不到最後一刻,他絕不認輸。
緊湊的兩跳之後,音樂逐漸舒緩。他換上搖滾步,不緊不慢地溜到擋板處,擡手舒展上肢舞蹈動作,仿佛隔着幾十米遠的空氣撩撥場外小美人的下颚。
洛銘僵硬地靠在擋板上,又被那一撩奪去了大半理智,溫吞地垂下頭。溪流般柔和的旋律包裹着他,将賽場的白衣少年襯出了一雙小翅膀。
跳躍、聯合旋轉,蕩氣回腸的樂章将比賽推向高潮。少年的羽翼逐漸豐滿,舉手投足間都是難掩的恣意與風華,完成收勢動作站定在冰場那剎,掌聲便再沒停過。
成功了!他真的做到了!盡管後半段體力不濟出了點小失誤沒能,但今天的表現足夠支持他向最終目标發起沖擊了。
他激動地嗆了口水,捂嘴咳嗽了幾聲起來。當然這些小插曲絲毫沒有影響,此刻他都恨不得直接脫衣服,像足球運動員慶祝進球那樣,在冰場上裸奔一番。
“杜清劭!”教練又忍不住罵,“你為什麽不和我商量就擅自改跳躍!”
“要是和你商量,肯定不會讓我改。”他俯身按刀套,輕描淡寫。
“你倒還知道?和你說過多少遍不用舉手跳,你的肩……”葉飛鴻擔心地擡手按了按。
卻被杜清劭吧嗒一聲拍開了:“小問題,不礙事。”
“絕對不許有第二次!就算昨天我們吵了架,我也還是你的教練。”
杜清劭敷衍地嗯了兩聲,往洛銘那兒瞥了眼,可惜兩人隔得太遠,不方便走過去擁抱,他只能違心地摟了一把昨天把他罵成狗的教練。
最終成績出來,杜清劭獲得了職業生涯首個破百的技術分,以總分261.63位列第一,成功逆轉了首日的劣勢。
“Yeah~”他還是沒能收住情緒,在鏡頭前快意地比了個手勢。
比分出來那刻,洛銘懸着的心也随之落地,可還是耗費了不少力氣,扶着牆往場外走去。
“幹嘛往外跑?”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杜清劭叫住他,“怎樣,沒失望吧?”
他轉身用力地吸了口氣,不置可否:“至少聽着音樂滑了。但這個成績能否進總決賽還得看其他人的發揮,畢竟這一站前六的選手實力都非常強勁。”
“嗯哼。”他坦然地承認了事實,“但越強的對手就越值得挑戰。終有一天,他們不過是我人生的配角。”
“我覺得你今天确實是驕傲了。”洛銘毫不留情地糾正,“或許你覺得自己的跳躍旋轉很好看,但在我眼裏,就像是一只發瘋的章魚在亂甩觸角。”
當頭冷水把小崽子澆得一臉懵逼:“…Pardon?”
“Crazy octopus.”洛銘以為他沒聽懂這個詞,還磕磕絆絆地用中文解釋道,“章魚…in ese.”
聽聽,這就是和未來世界冠軍說話的口氣?還自帶翻譯,真當他聰明的小腦瓜是擺設?杜清劭頓時噴出一口老血,大罵了聲操,轉身往休息室走。
“對了,這站比賽有還有兩位和你一樣的順時針選手,賽後可以和他們交流一下。”
杜清劭活動着肩膀,罵罵咧咧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