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午安晚安早安
杜清劭最後還是回絕了咨詢心理醫生的事情。為了避免接受太多幹擾信息,他還暫時停用了社交軟件,換成老年機,通過訓練和休息慢慢調整狀态,直到賽前沒有再出幺蛾子。
比賽如期進行,他也如願地拿到了參賽名額。不過俗話說的好,“強扭的瓜不甜”,放在他身上似乎也是這個道理。
本場比賽共有32名選手參加,在短節目進24強的比賽中,他因為開場四周跳失誤,僅以82.56分排名第十,未能進入最有望争奪獎牌的“死亡組”。而同場派出的馬嘉博和宋湯昊也因為各種原因沒有發揮出最好的水平,分別位列第九、第十四,不過這個成績對于宋湯昊而言還算不錯了。
經歷這幾年各種B級賽的打磨,他在心态上有了明顯的進步,等老将退役,萬不得已之時或許也能頂上去。這樣同樣也是減少杜清劭和他自身的壓力。
但他并不這樣想,似乎就是看這個小狗崽子不順眼,賽後休息室裏又拿出那套說辭,冷嘲熱諷地挑釁。
吃過上次的虧,這次杜清劭絕對不會再冒然出手。而且賽會期間打架,一旦真弄出什麽事故,可能就是終身禁賽的處罰。
見他一直忍着沒反應,最後還是馬嘉博出面把他帶到了走廊上,詢問他的身體情況。
杜清劭說了句沒事,甚至連謝謝都忘記了說,直接回房休息了。
那一晚他想了很多東西。他想起采訪時媒體問“有沒有信心成為第一個職業生涯沒有下過領獎臺的男單”,那時他照着教練中庸的說辭,給了記者一個含糊其辭的說法,但心裏他又何嘗不想挑戰這個神話。
他又開始想改自由滑的難度構成,對照其他選手的小分表,算到一半卻因為右肩時不時傳來的疼痛失神地停下了筆。
但杜清劭又不甘心,用熱水袋稍微捂了會兒,換了張藥膏,趁別的選手都在休息時跑到走廊上練陸地三周跳找感覺。
他陸地的跳躍比冰上更穩妥,嘗試幾次都成功後,總算找回一點自信,滿頭大汗地回房了。
路過玄關的落地鏡,他下意識停住腳步看了眼,目光觸及一個額前劉海被打濕、幾天沒睡好而眼角發紅的自己,不知怎的竟覺得如此陌生。
從賽季剛開始毫無負擔,甚至還和老師教練吵架的杜清劭到如今難以言說的心情,常言道,“不瘋魔不成活”,他覺得自己現在确實……像個瘋子。
放在桌上的老年機突然“嗡嗡”地震動起來。
他從浴室裏扯了塊毛巾擦汗,一邊往床邊走,在狹小的屏幕上看到了熟悉的備注——可惡的小金毛。
Advertisement
“喂?”他按下接聽鍵,換上最輕松的口氣,“老師晚上好~”
“…我這邊還是下午。”總算聽到他的聲音,洛銘稍微放松了些,竟然還打趣地接了句無關緊要的話才問,“比賽怎麽樣?”
“還行。”他撒了個謊,“怎麽,你那邊也能收到轉播?”
“就是因為沒有轉播,所以才打電話給你。”停頓幾秒,洛銘又說,“我試着用服務器聯到了你們國家的網,但只能找到一些報道,因為權限問題沒法看到完整視頻。”
他的聲音帶着顫音,似有若無地撥弄着杜清劭的神經,也讓他少有地感受到了這一萬一千公裏的距離感,不自覺攥緊了手機。
“而且我看比賽結果,你的短節目只排在第十……”洛銘話語間略帶遲疑,“是因為壓力太大嗎?還是…其他原因?”
杜清劭面對這個問題很頭疼。一方面他确實很想找個人訴苦,找個地方讓他靠着稍微休息一會兒。但轉念想,連累一個焦慮症的病人為自己擔驚受怕,算個什麽男人。
“那就別看了,直接等我的好消息。”
洛銘那邊安靜片刻,只簡單地說了句:“好吧。”
杜清劭想快點結束這個話題,擡頭看了眼時間,說:“我準備睡了。”
也不知道剛才的話夠不夠分量,洛銘又在電話那頭乖巧地應了聲:“晚安。”
漫長的距離感和時差給杜清劭一種微妙的感覺,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他突然壓低嗓音說:“午安,然後祝你晚安、早安。”
洛銘也被這憨憨突如其來的溫柔弄得愣住。
電話随後就被挂斷,杜清劭下床洗了個澡,準備休息。
不過那時的他絕對想不到,2024年的四大洲自由滑,會成為他職業生涯最難忘的一場比賽。
第二天,按照出場順序,他被分在第三組出場。準備比賽前教練還叮囑他,無論如何不要再擅自亂改,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他也默認了這個方案,表示會按照提交的節目構成表保質保量完成。
但其實他有種說不出的心慌,和曾經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兒大相徑庭,就連聽過千百遍的音樂都感到陌生。
原本他還能找準大部分的節拍,此刻不知怎麽卻完全無法融進音樂,像是有誰為他築起了一道無形的壁壘,明明看得透徹,可無論他如何去抓,都只能碰到一層粘膩的、令人窒息的膜。
肩上打了封閉針,他暫時感覺不到痛,但還是決定改一下跳躍順序,用最熟悉的外點四加外點三連跳開場。
第一跳成功落冰,給了他不少信心。他開始加速,繞到場邊準備第二個四周跳,也是他最引以為傲的跳躍。
眼前萬物化成模糊的光影,進入方式和速度都是如此熟悉,但在起跳瞬間,心裏不知怎麽閃過一個東西。
杜清劭覺得自己似乎歪軸了,下意識想尋找補救措施保護自己,可還未反應過來,右手已經撐在了堅硬的冰面上。
瞬間,痛覺混合着麻木直刺他的神經末梢,伴随着外翻的力道,甚至聽到了嘎吱的脆響。而這一聲響帶來的痛感幾乎在頃刻間奪去了他全部的自保能力,身體順勢翻過小半圈,砸在了堅硬的冰面上。
“……”
周圍突然安靜了。
好冷……
杜清劭趴在冰上,眼前閃過無數灰白的光影,像老舊電視機裏的雪花。可就是睜不開眼,也動彈不得,仿佛被人摁在極地的冰水裏,用盡全身的力氣都發不出一個音節。
好冷啊。
他下意識動了動左手手指,努力把自己從這個冰冷的地方撐起來。
好冷啊。
自己究竟在什麽地方?
倏然,耳朵捕捉到了熟悉得刻入骨髓的音樂。低沉的第一樂章已經翻篇,此刻耳邊正流淌着如春風吹拂般輕柔的音樂,仿佛在呼喚着不知所去的人們回家。
這是他比賽的音樂。
音樂還沒有被暫停,裁判席上還沒有響鈴。
比賽還在繼續。
杜清劭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把右手收在胸前,從側卧到跪姿,再到單膝跪地,硬生生用一只手把自己的身體從冰上撐了起來。
滴答,滴答……
腳下憑感覺往前滑了幾步,但是根本找不到方向。他拼命睜開眼睛,可左眼就像被粘住一樣,怎麽也睜不開。他又花了不少力氣才勉強睜開右眼。
一片炫目的白晃進他的眼底,熟悉的冰場竟像高階魔方幻化出四分五裂的方格和重影,頭頂幾千瓦的照明燈,幾萬人驚愕詫異的目光都刺得他無處遁形。
杜清劭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擡手遮住眼睛,拼命想躲開那些光亮。
頭部傳來讓人窒息的眩暈感,纖瘦的脖子根本架不住那沉重的頭顱,而肩上打過封閉針、明明已經不疼的地方也猝不及防地傳出一陣劇痛。
“呃——”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護着哪處傷口,好不容易站起來的身體被肆虐的痛覺剝去了支撐,再次單膝跪倒在了冰上。
“杜清劭!你聽得到我說話嗎!”在場邊目睹全過程的教練已經被吓瘋了。
但杜清劭可能還沒意識到自己發生了什麽。
因為右肩常年勞損導致的習慣性脫臼讓他的身體失去了重心,左側大腦直接撞到了冰面。
身下是血,灑在潔白的冰場上無比觸目驚心,而随着他的走動,就連銀色的考斯滕也被染得星星點點。
處于高度緊張和興奮的小崽子終于後知後覺地感受到痛,左手抱肩跪在冰上,整個人蜷成了飯團,卻遲遲不肯坐或者躺平,似乎緩一緩就能再爬起來繼續比賽似的。
可這次,命運女神沒有再眷顧他,千萬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也沒有降臨。冷熱相碰,他膝蓋下的冰仿佛都要被捂化,化作一灘溫熱粘膩的水。他的膝蓋死死陷入泥潭,冷意攀附上他的身體,再也站不起來。
比賽音樂徹底停止了。
“杜清劭,你能聽到我說話嗎?”得到許可的兩位隊醫和賽會工作人員悉數湧到他身邊,與此同時,擔架和救護車的鳴笛聲也越來越近。
金騁眼疾手快幫他固定住了脫臼的肩膀,潘立書則繞到身前,撐開他的眼皮觀察瞳孔。
瞬間,光亮又刺激了他的眼球。
“好亮……”杜清劭腦中閃過一道白光,難受地避開了。
“對光反應還在,應該沒有大事。”潘立書擡頭和金騁交換了個眼神,朝場外打了個手勢要求擔架直接進場,又從藥箱裏翻紗布。
“我出血了嗎?”杜清劭還睜不開眼,憑感覺在額頭上抹了一把,嗅到了淡淡的鐵鏽味。
“別動,等下送你去醫院檢查。”
“不行,”大概是聽到擔架車推進來的聲音,他又不知哪裏的力氣,擡手抓住了對方正欲止血的手,“我還能繼續比賽。還剩三分鐘,無論如何我都能堅持下去。”
“堅持你個頭!”潘立書從他手中抽出手臂,小聲而嚴厲地喝住他,“杜清劭,你現在有80%的可能性腦震蕩。”
“那不是還有百分之二十……”
“你別犟了!立刻馬上去醫院檢查,腦震蕩是真會死人的。”
杜清劭不信邪,想把眼睛睜開,可幾次嘗試都抵不過頭部劇烈的暈眩,難受地吸了吸鼻子:“扶我起來,至少讓我自己走下去。”
如果真的被擡出場,他會擔心的吧。
可是已經晚了,杜清劭做夢也想不到 ,此刻心裏最挂念不下的家夥竟然用黑科技下載了國內直播體育新聞的軟件,而在看到杜清劭撞傷後陷入昏迷的三十秒時,他脆弱的神經、單薄的腸胃已經開始滾燙起來。
一動不動,他心愛的少年就這樣背着身子在冰面上孤立無援地側卧了整整半分鐘。
就在杜清劭一次次嘗試爬起來的同時,洛銘灼燒的胃壁也跟着他顫抖的身子抽搐,捂着嘴一次次幹嘔,眼淚混和着嘔吐物從指縫中滲漏……
他好想立刻飛過去,抱住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