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形有盡而神不滅

醫護人員尊重杜清劭的意願,把他扶到場邊然後用輪椅推去了醫務室,用SAC量表全方位評估了目前的情況。簡單的常識性問題他都能回答出來,但因為頭部劇烈的碰撞,視力遲遲未能恢複。

就連他也開始心慌起來。

頭疼得快要掉下來,耳邊嗡嗡作響,更要命的是他沒法睜眼。一睜開眼,就好像自動切換到鬥雞眼模式,望出去的東西全是重影,眩暈感随即一層層疊加上來,激得他從大腦到胃裏統統翻江倒海。

其實用不着醫生,杜清劭也知道自己确實傷得不輕。如果現在讓他躺下休息,估計就再也沒力氣爬起來了。

可他就是不肯放棄,傻乎乎地坐在輪椅裏,用那截短短的指甲使勁摳自己,以此保持清醒。

潘立書發現了他手頭的動作,及時握住了那幾根不安分的手指,小聲問:“你還在糾結什麽?不會真以為自己還能回去比賽吧?”

賽會醫生的評估結論就是腦震蕩,禁止運動員繼續參賽。但由于杜清劭處于清醒狀态,出于人道主義,需要他自己同意退賽。

但這兩個字對于他而言,又怎麽可能如此輕易出口。

有一瞬間,他甚至希望自己直接撞暈過去,讓別人替自己做這個選擇。

白日清醒的夢,最可怕。

“…從受傷到現在,過了多久了?”

潘立書看了眼表:“差不多四十分鐘,男單的比賽都結束了。”

“知道了。”杜清劭把頭埋在指縫間,不甘心地吸了吸鼻子,睜眼看到眼前十幾二十根手指晃動,瞬間一股惡心勁翻上來,認命地垂下頭,“送我去醫院吧,我自願…退賽。”

“行,先帶你去檢查。”潘立書拍了拍他的肩,和工作人員一起把他塞進了救護車。

“眼睛還是無法視物?”

“嗯…”他有氣無力地應了聲,又試着看了眼下天花板,被光線刺得連忙扭頭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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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立書這才發現,這小崽子的眼眶全是紅的。

他的心裏咯噔了下,用最淡定的聲音安慰:“你碰撞的位置離視覺中樞比較近,枕葉區收到的沖擊較大,可能恢複時間會長一點。”

說完,他從護士那兒接過氧氣面罩套在他口鼻處:“什麽都不要想,平躺着休息。”

氣流順着鼻腔灌進來後,杜清劭覺得舒服了一些。幾乎散架的身體碰到柔軟的床墊,即使周圍全是刺鼻的消毒藥水味,他殘存無幾的意志力還是瞬間被瓦解,一發不可收地昏睡過去。

期間他好像聽到了幾段嘈雜的交談,也感覺自己的身體被移動,可就是找不回意識,也沒力氣睜眼。等他徹底清醒時,已經不知是今夕何夕了。

他先是動了下手指,感覺肢體的意識在慢慢彙攏,磕傷的地方也沒有印象中那麽痛,這才緩慢地睜開眼睛。

是正常的天花板,終于不是彭羅斯階梯一樣的四維圖形了。

杜清劭感慨萬分地呼出一口氣。

“你醒了?”耳邊傳來某人一字一頓的中文。

這個聲音……是洛銘?杜清劭使勁眨了眨眼,循聲望去,一眼就找到了那只神色慌亂的小金毛。

“你怎麽在這兒?”他反應倒很快,心想從巴黎飛過來有十幾個小時的路程,趕緊問,“我睡了多久?”

“20個小時。”另一邊,傳來了隊醫的聲音。

這麽久?杜清劭聞言從左到右掃視了一整圈,看到金騁和教練也站在床尾,默默嘆了口氣:“抱歉,這次讓你們擔心了。”

洛銘估計被吓壞了,愣愣地坐在床頭看他,半天沒憋出一句話。潘立書走到他身邊,說了句“沒事就好”。

看他水藍色的眸子裏混沌無光,眼角還挂着紅彤彤的痕跡,杜清劭瞬間有種難以啓齒的心疼,嘗試活動了下身體,卻發現右肩已經打上了石膏,就連右手腕都纏了幾圈膠帶固定。

“我傷的很重嗎?”他靠左手的力量直接把自己撐了起來,聳了聳身子靠到床板上,然後招手示意小金毛坐過來。

洛銘見狀遲疑了片刻,還是起身坐到了他身邊。還沒等他坐穩,杜清劭的手已經落下來,在他柔軟細膩的金發上反複揉搓了幾下,用英文小聲安撫道:“沒事。”

“嗯,”他乖巧地點頭,“醒了就好。”

潘立書沒想到這小崽子剛醒來就撒狗糧,站在一旁沒好氣地說:“輕度腦震蕩,右肩關節囊脫位,右手手腕韌帶扭傷。”

“那應該不是很嚴重吧?”為了穩定洛銘的情緒,他努力用最輕松的口氣反問。

潘立書的臉色卻沉了下去,一直站在床尾觀察情況的教練搶先說:“這正是我們想和你說的事情。杜清劭,你右肩習慣性脫臼已經很嚴重了,要不趁此機會把手術做了。”

“術後要多少時間康複?”

“至少一個月。”潘立書接話。

杜清劭聽完陷入思考,很快就發現了問題,擡頭問:“你們說的一個月是指整個月都不能滑冰,只能躺着的意思嗎?”

“對。”

“那我豈不是連世錦賽都沒法參加了!?”小崽子瞬間暴跳如雷,就差沒有直接從床裏彈起來,“先保守治療,我四大洲已經退賽了,世錦賽不能再不去了!”

一連錯過兩場世界級的比賽,意味着他不知道要損失多少積分,甚至可能無法收到下賽個季的邀請,從此徹底一蹶不振。

“我們也不想這樣,可是如果你世錦賽上又受傷了呢?”葉飛鴻換了個口氣,語重心長,“磕傷腦子不是小事情,你還能醒過來都算幸運了。”

“我不會再摔了,肯定不會再失誤了!”杜清劭的情緒一激動,還未完全恢複的腦袋也跟着疼起來,弄得他倒抽冷氣,捂着頭倒回床裏。

潘立書見狀朝金騁使了個眼色,對洛銘說:“瓦瑞斯先生,先讓金醫生帶你出去,我們有事和小杜單獨商量。”

洛銘能聽懂百分之五十的對話,大致清楚杜清劭在糾結什麽,聞言便乖巧地點頭,和金騁一起走了出去。

等門合上,潘立書一秒變臉,換上嚴肅的口氣:“就算你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至少也考慮下我們的感受,特別是你的編舞老師。”

這家夥最近怎麽一有問題就扯到Lumi,好像自己和那小金毛是連體嬰兒似的。

杜清劭不滿地眯了下眼:“別拿他威脅我。”

“不是威脅,你自己看看。”潘立書說完拿起桌上的老年機丢到他手邊,“你昏迷的20個小時裏,Lumi給你打了47個電話,給葉教練打了18個。”

“我們都忙着照顧你,根本沒有接通他的消息,最後還是金騁幫你整理東西時發現的。”

這……

杜清劭不可置信地打開手機,老年機的屏幕只能同時顯示三條來電提醒,他按着下翻鍵,看記錄三條、三條地翻過。

【可惡的小金毛】

【可惡的小金毛】

【可惡的小金毛】

……

滿屏都是這個備注。

每隔5分鐘撥一次,整整16面。

“……”

杜清劭失神地眨了眨眼 ,所有情緒都在瞬間凝固。

他想象不出來,這個成熟穩重的家夥究竟是有如何失态,才會像個瘋批一樣連續4小時不間斷地給他打電話。

那還只是他看到的東西,而他永遠都不會知道,洛銘在目睹他受傷的全過程後,吓得癱軟在地,甚至哭到連嘔吐物都噴了出來。

他可能也不會知道,洛銘是懷着怎樣的心情整理好情緒,買機票只身一人從大陸彼岸飛過來照顧他;也無法體會到失去聯系的十多個小時對他、對這個焦慮症病人而言是何等成倍的煎熬。

但他還是做到了,趕在杜清劭醒來時,以最端莊得體的模樣出現在他眼前。

杜清劭隐約能體會到一點,心煩意亂地關掉手機,輕輕嘆了口氣:“要是能一直不受傷就好了。”

“所以你打算怎樣?”

“做手術是大事情,你先讓我考慮幾天。”他掀開被子準備下床,“我先去安慰下這個傻子。”

“別在外面站太久。”潘立書提醒他,指了指床尾的羽絨服,“把外套穿好再出去。”

“知道了。”他不耐煩地應了聲,礙于肩傷沒法擡手臂,直接把衣服披在了肩上,推門而出。

屋外,金騁和洛銘不知道在用哪門子英語交流,聽到動靜整齊地回頭:“你怎麽出來了?”

“睡久了就想出來走走。”他輕松地朝他們吹了聲口哨,上前拍了拍洛銘的肩,“陪我走一會兒。”

洛銘不明覺厲,想他有傷在身還是不要跑太遠,到走廊盡頭就找座位坐下了。

“讓你擔心了,抱歉。”杜清劭自然地坐在他身邊,估計剛傷了腦子還沒恢複,一改往日的“語言藝術風格”認真道歉,就差沒含情脈脈地抓起他的手,拉到嘴邊啄一口了。

“事到如今,你總該告訴我真實的病情吧?”洛銘似乎并不接受他的道歉。

杜清劭聽完撇了撇嘴,翹起二郎腿靠在椅背上:“真實的情況就和你現在看到的差不多。我之前訓練還扭過腳踝,但恢複的不錯。肩傷主要是因為傷得太久了,五六年前就骨折過一次,那時候還小不懂事,就沒養好。”

不過,這還只是一小部分。

杜清劭不敢告訴他自己的右手骨折過兩次,肩膀脫臼過三次,長期磨損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五六年前,他才12歲啊。洛銘陷入沉默,心想這個孩子究竟經歷了多少才能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種話。

“那你準備現在做手術嗎?”

“這個我還要考慮。”提到這個話題,杜清劭一下嚴肅了許多,扭頭與他對視,“說實話,我真的不能錯過世錦賽。并不僅僅是因為我個人的積分和世界排名,還涉及到整個國家隊的名額分配。”

說到這兒他輕輕吸了口氣。馬嘉博的傷比他嚴重許多,幾乎到了退役的邊緣;宋湯昊的技術又不如他穩定,成績忽上忽下。

他才是最有資格派出去為全隊争取名額的人。

每屆世錦賽直接關系到下賽季的參賽名額,再過兩年就到2026年的冬奧賽季,在這個節骨眼上脫節,後果不堪設想。

青年組裏有不少好苗子,和他們比起來,杜清劭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了,他必須要為那群小屁孩做個榜樣,為他們升組後的比賽争取到更多名額。

只有每個賽季都做得比去年好,這個項目的短板才有希望改善。

薪火相傳、承上啓下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良久,他擡手扳住打着石膏的肩膀,淡淡道:“我可以失敗,但如果所有人因此而輸,我就必須贏。”

這才是體育競技的魅力所在啊。

洛銘聞言怔住,心裏升起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我、我尊重你的選擇。既然如此,我就留下來陪你到出院吧。”

“好,等我出院後,請你吃頓好的再回國。”

杜清劭朝他沒心沒肺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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