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都會好起來的”
杜清劭最後還是找教練如實彙報了自己的想法,想等出院後訓練幾天,看情況再做打算。反正一旦确定做手術,肯定趕不上世錦賽,葉飛鴻能理解他的想法,也覺得不差這幾天時間恢複。
不過幸運的是,雖然摔得慘,這次脫臼并沒有造成韌帶撕裂等嚴重的傷害,加上腦震蕩的康複期大概在十天左右。
洛銘打算留在這兒陪他到重返冰場為止。
前幾天因為頭暈,小崽子基本上都在睡覺,等後期腦損傷恢複得差不多,就開始按捺不住了。
醒來時看到洛銘安靜地坐在床邊看書,就擡手敲了敲那質地厚實的硬殼書封,問:“你在看什麽?”
“嗯?”洛銘聞言從知識的海洋中擡起腦袋,露出金色的發頂,“《麥克白》。”
“怎麽還是莎士比亞的作品?”他對這位莎翁狂熱粉絲感到無語,眯起眼打量了一下,又說,“這本我沒看過,你介紹給我聽聽?”
提到莎士比亞的劇作,洛銘就像打開了話匣子,一改往日惜字如金的風采,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杜清劭裝作認真地聽完,為難地皺起眉頭:“我剛撞傷腦子,聽英文反應不過來。你最近不是在學中文嘛,再給我翻譯一遍?”
“……”剛才還口若懸河的洛銘瞬間呆若木雞,生氣地眨了眨,但還是看在病號的份上咽下這口惡氣,化身剛學會說話的幼兒園小朋友,磕磕絆絆地複述。
他的中文只有日常交流的水平,讓他講一個架構龐大的完整故事實在費勁。洛銘嘗試到一半就發現很多詞翻譯不出來,腦子裏空空如也,臉也随即憋紅了,委屈地看向他:“…我翻譯不出來了。”
天吶,怎麽會有這麽可愛的巨型犬。杜清劭躺在病床裏都控制不住想rua毛的沖動。
起初因為洛銘的距離感,總給人一種神秘矜持的氣質,加上那雙水藍色的眼眸,杜清劭總覺得他像只貴婦貓。直到現在,越看越像只溫順的金毛幼崽了。
而且洛銘似乎比上次更會照顧人了,吃飯的時候會把每個飯盒打開、油漬擦幹淨再遞到他手邊;每次給他煮水倒水也不會手忙腳亂,根本看不出是個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小少爺。
最讓他驚訝的還是傷口疼的時候。由于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每到半夜他都會被壓迫感弄醒,而洛銘的睡眠很淺,不等他喊疼就已經泡好熱水袋給他捂肩上了。
每當這時候杜清劭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就好像真的找到了一個人,陪他走完這段前路未蔔的旅程。
表面上裝得越輕松,心裏就是成倍的煎熬。其實杜清劭很清楚,在床裏躺幾天根本不可能養好他五六年來的舊傷,就算是手術徹底康複的希望也很渺茫。
Advertisement
估計在整個滑圈,他受傷的事已經傳瘋了,如果不是因為洛銘陪着,他肯定控制不住刷報道的沖動。
別人會怎麽評價他呢?向來沉着冷靜、臨場應變能力強的選手,居然摔出了花滑男單史上最慘烈的事故。
這還只是他能想到的。
杜清劭還沒看到自己受傷後那五分鐘裏的視頻:先是昏迷了一段時間,血從左側滲出來,在冰面上灑了一小灘。找回意識後他開始動彈,在幾萬人的注目下,在一千多平方米的冰場裏,鼻涕蟲似的扭了一分多鐘,好不容易爬起來,沒走幾步就因為身體劇烈的疼痛又跪了下去。
甚至,因為單薄的比賽服無法遮住他脫臼後變形的肩膀,在各大媒體的報道裏,現場照片被打上了馬賽克。
“還疼嗎?”洛銘靠在床頭櫃上,開口輕聲問他。
“沒事,我還能再睡會兒,你也抓緊休息。”杜清劭應了聲,把頭偏向另一側,悄悄拉高了被子。
鼻子酸酸的,想哭又哭不出來。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十幾天,重返冰場是在出院的當晚深夜。他的石膏和繃帶都拆了,換上彈性比較好的保護套,而隊友們已經回房休息,偌大的冰面只屬于他一人。
他換好冰鞋跨上冰面,開始繞着擋板壓步、熱身。腳下的觸感并沒有想象中那麽陌生,讓他覺得輕松了許多。
更重要的是洛銘還在場外陪着,他不想再讓他擔心了。
等差不多适應,杜清劭轉頭向場外,用目光找了下洛銘,然後慢悠悠地晃過去和他們說打算練一下跳躍。教練點頭同意,但叮囑他一定要量力而行。
杜清劭給了他們一個放心的笑容,滑倒冰場中央,開始沿弧線加速。一步兩步、變刃轉身,一切感覺都很熟悉,可就在他準備點冰起跳的瞬間——
身體突然傳來了一陣劇痛。
他說不清是哪裏疼,可就是那瞬間,身上像是被什麽狠狠刺了下,伴随着強烈的惶恐捅進心窩。
杜清劭的神情完全恍惚,想停止動作但為時已晚,刀齒在冰面上拖出一條詭異的弧線,根本沒有跳起來,而是在空中瞎轉了大半圈,後背撞到了擋板。
“咣當——”
肩膀又開始疼。
“嘶……”他迷糊地閉上眼,抱住肩膀靠在了擋板上。
“杜清劭,你沒事吧?”教練趕緊走過來詢問。
他自己心裏也沒底,但倔強地搖了搖頭:“不要緊,剛才只是沒找到感覺。”
說完,顧不上身體的疼痛,他又起身滑向對面的長擋板,開始第二次嘗試。
可是肩膀為什麽越來越沉了,幾乎到擡不起來的地步。頭頂的大燈照得冰面反光,明晃晃的光線刺進眼裏,好像又回到了四大洲那場比賽受傷後看到的,有無數重影、亮得要把他吞沒的冰面。
“如果你世錦賽再受傷怎麽辦?撞到頭可不是小事啊。”
“你知道自己在冰面上昏迷了多久嗎?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嗎?”
……
腦中一片混沌,不斷重複着別人的聲音。
“嘭——”
又摔了。
像失去重心的陀螺狠狠砸向冰面,随後整個人側卧在地,被慣性甩到擋板處。
好冷啊。
無法動彈,無法思考。和受傷時一樣,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躺在冰上,冰冷的空氣刺進骨髓,疼得蜷成團也無濟于事,久久找不回知覺。
好冷…杜清劭茫然地睜開眼,看到冰面上多了一灘血跡。
怎麽回事?又傷到頭了?
他不知道自己哪兒在滴血,慌張地用手抹了一把冰面,拼命湊到鼻子下聞,好久才反應過來……
是水。
僅僅是冰面上化了層薄薄的水漬。
反複摩挲着掌心冰涼粘膩的水膜,杜清劭才找回意識,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狼狽地癱坐在冰面上。
該不會是……摔出心理陰影了吧?
“杜清劭!杜清劭你怎麽了!”場外,教練的聲音越來越遙遠了。
這樣真的還能跳嗎?不會再出事故嗎?
可是他必須要跳啊。
跳躍是每個花滑運動員的信仰,如果害怕,他就是什麽都不是了。
怕什麽?怕什麽?自己他媽到底在害怕什麽!?
“操!”他發狠地錘了下冰面,第三次起身沖向擋板。
“嘭——”
“嘭——”
身上又結實地挨了好幾下,無論他怎麽嘗試,不是跳空就是摔,直到最後一次,被剝去了全部力氣的小崽子被狠狠甩向了擋板。
“我操!”已經痛得爬不起來的杜清劭終于捂着臉,坐在冰面上崩潰地嚎出了聲。
怎麽會這樣啊,明明就是受了點小傷……
可潛意識裏,他忘不了那種苦苦掙紮、孤立無援的混沌感。幾萬人都在看他,無數臺帶閃光燈的相機都記錄下他最狼狽的時刻。
而他只能像蛆蟲一樣疼得在那兒扭啊扭,身下融化的冰水冷得他渾身發顫,仿佛要将他永遠禁锢在暗無天日的荒原。
“哼…咳咳……”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辦了,甚至哭得嗆到了口水。
“Du,沒事的。你先起來。”耳邊傳來了熟悉的英文,一雙溫暖的大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他卻倔強地吸了吸鼻子,循聲撲進了洛銘懷中,把那張哭得稀裏嘩啦的臉埋進了對方不知價值多少萬的高級毛衣裏。
不能跳躍,他的職業生涯就此了結。
可他才18歲,他才剛嘗到比賽的甜頭,上一秒還想着要去參加世錦賽,想着怎麽拿奧運金牌……
整整十三年。
從五歲開始學滑冰,他從來沒有在教練、家人面前流下過一滴眼淚,而這一刻,所有的希望和堅強都徹底決堤了。
“嗚嗚嗚……”他把頭埋在洛銘胸口柔軟的毛衣裏,哭得像只被主人抛棄的小奶狗。
不過,他确實被抛棄了。
他被冰場,被自己熱愛的花樣滑冰事業抛棄了。
洛銘看着眼前亂拱自己的小男孩,一時手足無措,擡手揉了下他的頭,另只手把他攬進懷裏,安靜地抱住了他,輕聲安撫道:“沒事,會好起來的。”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