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常之茸知道,這是天方夜譚。
若是李溯能救常家,上一世或許就不會是那樣的結果,纖月姑姑不會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因為李溯如今也只有八歲。
翌日,一早常夫人便開始打典常府家當,并将府外的一些商鋪變賣成現銀,常之茸亦開始收拾自己的衣裳首飾,然這些身外之物她只裝了小部分,剩下多餘的堆金疊玉的首飾,和絲綢緞帶的衣裳都單獨放置,準備交給常夫人一同變賣現銀。
常府中始終沒有雇傭太多下人,丫鬟只有掃撒、東廚和守夜的幾個人,近日也通通都被常夫人發了月例後遣散,府中頓時空落落了許多。
第二日,常蒼舟入宮當值,當天便“舊疾複發”,在太醫院內暈倒在地,當值的另外幾個太醫紛紛診斷開了良方,卻都醫治未果。
第三日,常蒼舟上書因身體不适心疾複發,懇請皇上準許他辭官離京,安神養病,皇上一番慰問後自然體量,予以首肯。
常府內,大量的物件變賣,此時府內院中只餘數個木箱,箱子紛紛上鎖。
常之茸費力的将又一箱東西搬出來,常夫人見狀詫異道:“茸兒,這是做何?”
常之茸拍拍小手上的灰,擡頭笑道:“娘親,這些也變賣了吧。”
那一箱便是常之茸最愛的首飾和衣裳,均是價值不菲之物,常夫人幽幽嘆氣:“你喜愛的東西便都帶上,如今的現銀已然足夠我們在霖縣生活很久,又何須變賣你的東西。”
常之茸仍是搖搖頭:“去了霖縣,這些也用不上了呀,我們不會再精心裝扮的去參加宴請了不是嗎?”
常之茸說的理所當然,常夫人見她面上毫無不舍之意,是當真要抛棄這些曾經的心愛之物,頓時心中頗為感慨,她摸摸常之茸柔軟的發頂說道:“茸兒長大了,是啊,再也不會去參加任何宴請了,那娘親将它們變賣掉,現銀便交給你保管。”
常之茸開心的點頭。
一切收拾妥當後,正值風和日麗,常蒼舟攜禮帶着妻兒一同上了馬車,前往巷尾別院。
纖月姑姑擺了一桌的珍馐菜肴,每道菜都是宮廷內才能吃到的八珍玉食,讓人垂涎欲滴,她還拿出了上等雲霧茶,湯色清澈,茶香滿屋。
常蒼舟在桌上先行舉了杯,語氣恭敬道:“這些年承蒙纖月姑姑的照顧,我常家沒有幫上過什麽大忙,茸兒又時常調皮添盡麻煩,我便以茶代酒,謝過纖月姑姑對茸兒的照顧。”
Advertisement
桌上常之茸被說的面容一紅,不自覺的往李溯身邊靠了靠,纖月姑姑卻端起茶杯淺淺一笑:“之茸是個好孩子,很是高興有她陪着阿溯,照顧他們自然是我分內之事,常太醫言重了。”
常蒼舟擺擺手道:“已然不是什麽常太醫了,我已辭官,明日便帶着妻兒離京,前往霖縣。”
常夫人亦是點頭說道:“我們雖不在京城了,但若是纖月姑姑有何難事,是我們常家能夠幫上忙的,便書信告知,定然不遺餘力。”
纖月面上帶着一絲愧疚之意,很是鄭重的說道:“常家已幫扶我們太多了,纖月感激萬分。”
聽着三人的對話,知他們還要再客套絮叨一番。
常之茸便偷偷朝身邊的李溯眨眨眼,李溯立即會意,放下筷箸對纖月說道:“纖月姑姑,我吃飽了,我與之茸去廂屋玩。”
纖月姑姑點點頭,兩個孩子便跳下木椅,一路奔向李溯的屋中。
李溯的房間依舊整潔,樸素的沒有絲毫多餘的裝飾,常之茸便走到攤着幾本書籍的木桌前,便發覺前些時日抄寫的《史略》今日已變為《詩經》,紙上的墨跡還處于半幹狀态,她拿起詩經翻看了兩眼,頓時覺得頭暈眼花趕快放下了,她本就不愛讀書,不得不禁佩服的說道:“你看這些不覺頭疼嗎,《千字文》我都不想多抄一遍。”
李溯笑了笑,拿起書來:“看書很有趣,若是之茸想學,我可以教給你。”
常之茸忙揮手拒絕,她嘆氣道:“便是讓我随着爹爹學醫背那些冗長的藥材名字,我也不願看這些乏味的書。”
李溯只得将書放下,乖坐一旁。
常之茸坐在他對面,兩人大眼瞪小眼的看了片刻,她才鼓着嘴巴有些負氣道:“我明日便要走了,你都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李溯直愣愣的睜着雙眼,猶豫道:“你不想要那劍穗,那便……一路平安。”
真真是一句話将她打發掉……常之茸嘴巴險些鼓成河豚,她內心嘆氣,一再告誡自己李溯這傻子還小,不應與他計較。
常之茸便自己從懷裏掏出一包精致的香囊,香囊袋是銀絲綢緞面,绀青色綢面上刺繡着騰雲祥霧,還有一個用金線勾邊秀氣的溯字。
她将香囊遞給李溯,笑着說道:“這是我做的第一個香囊,前幾日同娘親學的,你莫要嫌棄上面的字繡的不好,我非常用心練習了很多遍的。而且此香囊與外面所有的香囊都不同,裏面不是普通的香料,是從我爹爹那裏拿了幾味藥材,碾碎放進去的,京城裏絕對沒有第二個!”
常之茸無比驕傲的說着,這也确實是她做的第一個香囊,從前世到今生,她從未為一個人秀過香囊。
李溯接過,認真的放在鼻間細細的聞了聞,常之茸忙羞紅了臉的阻止道:“哎呀莫聞,這、這氣味雖不及外面賣的馥郁馨香,但裏面的藥材是有奇效的,你日日佩戴它便能清神醒腦,亦有驅蟲避害之用,總之有它在便可以保護你啦。”
看着常之茸急于解釋的模樣,李溯笑的很開心,他随即便将香囊牢牢的系在腰間,擡頭說道:“之茸,謝謝你,我定會好好珍惜此物,絕不離身。”
常之茸見他說的鄭重,這才滿意,嘟嘴道:“那自然,我可是随着爹爹認了數日藥材,又與娘親學了許久刺繡呢。”
再者,這香囊雖沒有外面賣的香氣撲鼻,倒也是有一股暗香在內,遮掩了裏面藥材原本的味道,所以香氣清冽,并不濃郁襲人。
最重要的是,常之茸希望李溯日後見物如見人,若他能夠想到常家曾經待他的幾分好,不知往後發生的事情會不會真的有所不同。
常家未在巷尾別院逗留過久,一頓飯的時間便要辭別了。
臨行前,李溯将一張紙條塞到了常之茸手中,常之茸疑惑的想要打開,李溯卻對她說道:“回府再看。”
常之茸只得收好紙條,随着父母一同上了馬車,馬車踢踏前行,離開了巷尾別院。
回到常府中,常蒼舟與常夫人已然買下了三輛馬車,将所有的木箱都搬至到了馬車內。常之茸看着這一幕幕熟悉的景象,她再度回首将常府細細的觀摩了一遍,印着常府二字的牌匾上有着歲月風霜之跡,裏面那道厚重的影壁上,還有她年幼時用石子劃刻的白痕,蜿蜒的長廊通着她的寝屋和正房,院中的池水依然清澈透亮,只是那些魚苗已經沒有了,餘下了滿塘碧綠的荷葉。
她終是要再度離開了,這個生活了八年的地方,承載着她許多美好回憶的地方。
夜間,常之茸在臨睡前,想起了李溯給她的紙條,那張薄薄的紙被工整的疊好,常之茸借着燭光将它一層層打開,上面卻只有寥寥幾個字。
明日城門口見。
行書幹淨,筆鋒犀利,更是讓常之茸的心都顫動了起來!
這短短六個字,幾乎讓她激動的徹夜未眠,她思索着這到底是不是她所理解的那個意思,還是李溯有何重要之物需在城門處給她?
她想了幾十種可能,又想了幾十種假設,反複的心情無法安然入睡。
直至第二日清晨,天際剛微微泛白。
常之茸直接從床榻上坐起身,自己便開始穿衣洗漱,待常夫人來屋內喊她時,卻發現她已經穿戴整齊乖乖的坐着等了。
常夫人詫異:“茸兒,昨日沒有睡好嗎?”
常之茸忙搖搖頭,笑道:“娘親,我們出發嗎?”
常夫人愣了一下,點點頭,她實在不習慣女兒這幅迫不及待想要離開的模樣,明明昨日臉上還萬般不舍的。
晨起一家三口用了些早膳,便上路了。
常蒼舟雇傭了幾個趕車的人,全家都坐到了第一輛較大且寬敞的馬車內,後面的兩輛馬車用來裝家當貨物。
常之茸坐在馬車內有些惴惴不安,她手中攥緊了昨日那張紙條,此時再看向京城這些繁華的街道,常之茸內心竟毫無波動,京城內好似已經沒有什麽她可留戀的事物。
馬車緩緩行至城門,常之茸頻頻探頭往外看,惹得常夫人都不禁朝外瞟了瞟:“茸兒,在看什麽?”
常之茸仔細的找着什麽,待馬車穿過京城那座高大古樸的城門時,她定睛一亮,頓時驚喜的喊道:“爹爹娘親,快停馬車,我看到阿溯和纖月姑姑了!”
馬車急急停下,此時清晨進出城的人煙還稀少,常之茸便不管不顧的率先跳下了馬車,她看着靜立在城門處的李溯和纖月,一路小跑過去,輕盈的風吹亂了她柔軟的細發。
常之茸喘着氣:“阿溯,纖月姑姑,你們為何在這?”
纖月姑姑朝她溫柔一笑并未說話,李溯已然看到她手中還攥着的字條,笑着說道:“我與纖月姑姑同常家一起前去霖縣。”
他此言剛巧也被疾步走來的常蒼舟與常夫人聽到,二人面上皆是震驚不已。
常蒼舟不禁看向纖月:“前去霖縣?可霖縣的教書夫子不及京城一半,阿溯的學業當如何?”
纖月姑姑只是搖頭無奈的笑了一下:“無礙,阿溯道他可以自行學習,且他執意想去,便一同随你們去吧,我與阿溯在京城除了常與常大人和夫人來往,本也對其他人不熟識,便去到哪裏生活都是一樣的,況且此番我們連家當都已收拾妥當了。”
聞言幾人這才看到,李溯和纖月姑姑身後,還有一輛馬車及車夫。
常之茸怔怔的看着這一切的發生,竟真的和她昨晚想的一樣,李溯當真願意舍棄繁華的京城随他們一同去往霖縣生活。
常之茸心中如激浪般澎湃,她激動高興的眼眶都通紅,被李溯看見後,不由得面色擔心道:“之茸,你怎麽了?不開心嗎?”
這時幾人才一同看來,常之茸再也忍不住,不顧形象的金豆子啪嗒啪嗒往下掉,把在一旁的常蒼舟和常夫人驚吓一跳。
常之茸一邊掉金豆子一邊笑的開心,臉上眼淚鼻涕橫流,原本可愛圓潤的面容都因哭笑不得的皺成一團,她一邊哭一邊強迫自己笑着說:“我、我太過高興了,我就是太過高興了。”
她真的做到了,她改變了原本事情的走向。
這一幕将常夫人幾人都逗笑了,她拿出絲巾為常之茸擦着眼淚,抿嘴笑道:“茸兒你都多大了,怎的還如此不知羞當街便哭,可還有點貴女的樣子,快別哭了,你瞧瞧旁人都看着你笑呢。”
常之茸用袖子抹掉臉上的淚珠,使勁憋了憋,破涕為笑。
“娘親,我想與阿溯坐一輛馬車。”
常夫人見她鼻音濃重,只得同意。
辰時,四輛馬車同時起行上路,踏着清晨耀眼揮灑下的縷縷陽光,離京城愈行愈遠。
常之茸的心亦離開了京城,她終是改變了一些與從前不同的事情,她以為自己是無能為力的,她沒想到自己卻做到了。
但常之茸不知道的是,她扇動的這扇蝴蝶翅膀,亦改變了她未來整個的人生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