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常之茸端莊的坐在銅鏡前,常夫人站在她身後為她輕柔挽發。

銅鏡中的女孩肌膚白嫩吹彈可破,圓圓的雙眼裏透着股靈巧,彎眉似月,微微嘟起的薄唇印上了淺淺的胭脂色,笑起來臉頰便浮現出一對小巧梨渦,美玉熒光,明珠生暈。

常之茸已然很久沒有這般精細打扮過自己了,自從左臉毀容後,她便舍棄了這些胭脂粉黛,再也不敢多裝扮一絲一毫,總想把自己隐藏起來,只怕別人會多看她一眼,而後又被她扭曲的左臉恐懼到。

連她自己都快忘記自己原本的模樣,擡眸瞧着鏡中人,竟感覺還是有些陌生與不真實。

“茸兒,你看看喜好哪個頭飾,娘親為你戴上。”

常夫人為她挽了一個飛天髻,靈巧生動,更加顯得面容小巧可愛。

常之茸盯着琳琅滿目的首飾盒,有些眼花缭亂,便随手指了一個金色碟狀的發釵。

常夫人将發釵為她戴好,又搭配了兩支白潤玉珠在頭頂,整理妥當,便瞧着鏡中面上飛起紅暈的常之茸笑道:“怎的還害羞上了,娘親的女兒便是京城最好看的姑娘。”

聞言常之茸放松一笑:“娘親,今日前去賞花宴,打扮成這樣是不是過于誇張?”

常夫人挑眉輕哼:“還不許梳妝打扮給為娘看嗎?”

常之茸抿嘴笑:“茸兒也只想給娘親看。”

今日的百花宴,常之茸依稀還記得,是一位老郡主在百花閣宴請京城名門貴族,此等宴請京城內月月便要有幾次,遂前去的人并不齊全,丞相府和将軍府均未去人,正一品的便只有常府與禦史大夫楊府的女眷去了,剩下是九卿奉常邊府、宗正齊府、中尉徐府,再往下是京城一些為官富戶。

此去只是一場京城內有臉面的人之間互相吹捧、阿谀奉承的宴會罷了。

常夫人向來不太喜參加此等宴請,但從前常之茸心思單純,從未起疑,如今她知曉了很多事情,有些猜到常夫人此行的目的,卻不敢肯定。

于是馬車內,常之茸直言問道:“娘親,往日你不喜這些宴請,為何今日前來?”

聞言常夫人望着窗外,卻目露憂心之色:“趁如今還未離京,借此機會熟識一番,将來必是不得機會再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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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之茸點了點頭,與她料想的一般無二,常夫人在百花宴上與楊府女眷攀談最多,想必參加此次宴請,也是為了探探楊家女眷性情為人,終是在為自己做打算。

常之茸不禁在心中嘆息,娘親定然是心中不安了罷。

百花閣內,萬花争容,堂內香氛彌漫,淡雅別致的三色堇、嬌豔欲滴的蝴蝶蘭、簇擁而開的天竺葵,繁花盛開,穿花蛱蝶,确別有一番風景。

常夫人領着常之茸到場時,已然到了不少名門夫人與閨閣小姐,各個裝扮的如花似錦,女眷們聚到一起莺莺燕語,一時堂內當真是人與花都千嬌百媚。

“常夫人,還是這般風姿卓越。”

不遠處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常之茸無需回頭,心中便已知曉此人是誰。

常夫人回身,面帶微笑:“楊夫人,許久未見。”

楊夫人一抹紅豔金絲長裙,頭上琳琅滿飾,一派貴氣逼人,她看到常之茸後臉上的笑容更甚,毫不吝啬的出言誇贊:“茸兒今日這裝扮倒似小仙童一般,好看的緊呀,真是不乏京城小美女的名號。”

常之茸微微低頭,面無表情的俯身行禮:“楊夫人安康。”

“盈兒,領着你茸兒妹妹一道多結交些好友,多多照顧義妹,莫要讓旁人欺了她。”

這番話說的真情實貌般,不知內情的人或許還真道楊府與常府的人多麽親近,這麽多年過去了,其實常之茸早已習慣虛僞至極的楊府做派,以楊夫人為首,她慣會見風使舵看人說話,一幅笑面虎的姿态在京城內混跡的如魚得水,如今再次得見,仍是讓人心生厭惡。

楊夫人身後的楊盈,徐徐俯身好似溫婉,禮儀周到道:“是的,娘。”

常之茸從前世到今生,二十年來輾轉至今,早便心如明鏡,她在這世上恨的人很多,但恨之入骨的卻就那寥寥幾個。

極其不巧,楊盈便是其中之一。

跟在楊盈身後,兩人行至了離各府夫人們稍遠的地方,亦是有不少豆蔻年華的女眷們在此賞花作賦。

熟悉的景象,讓常之茸憶起了當中細節,若不出意外,楊盈應當會佯裝不小心滑倒,然後拽住了常之茸,也将她帶倒在地,兩人摔的一輕一重,楊盈半個身子摔在常之茸的身上,同時常之茸随身佩戴裝飾的羊脂玉佩,也是在此摔碎的,後楊盈哭哭啼啼假言致歉,又賠給常之茸一塊廉價的岫玉。

思及此,常之茸當真想笑,原來在此時楊盈或許便嫉恨于她了。

楊盈在前詳細的為她講述着每個品種的花,有哪些寓意和典故,貼心般的模樣卻令常之茸內心一陣不适,她始終不做言語,靜觀其變。

果不其然,僅僅一刻鐘,楊盈便忍不住了,她輕呼一聲,突然屈膝側身倒下,同時右手朝着常之茸抓來。

相同的事情,怎會讓她上演兩次?

常之茸面對楊盈始終保留着警惕之心,這已然是多年來形成的習慣,她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避開楊盈伸來的手,導致對方手中抓空,用力後重心不穩,狠狠的摔在了地面上。

聲音之大,不免讓周圍的女眷們都齊齊看來。

楊盈衣擺染泥,頭釵半掉,顏面盡失。

她面上憤恨的神色一閃而過,還未等她說話,常之茸便驚慌失措的蹲下身來,扶着她的身子,緊張的問道:“盈姐姐,怎麽這般不小心,可是這室內地面太過平滑才摔倒的?”

周圍傳來一絲絲隐晦的輕笑,楊盈的臉色青紫交加,她看着常之茸焦急的臉色,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咬牙說道:“你故意的?”

常之茸假借扶她起身之勢,在她的耳邊輕聲道:“莫要在我面前耍這些小聰明。”

楊盈震驚的睜大瞳孔,她如何也沒想到這番話會從這個一臉單純的女孩口中道出,楊盈內心更加怨憤,亦是更加不懂為何父親會收她做義女。

這邊動靜之大,讓常夫人和楊夫人都一道趕來,兩人面色焦急不明情況。

楊盈一見到楊夫人頓時紅了眼眶,鼻音濃重道:“娘,我沒事,茸兒妹妹未摔倒便好,女兒沒有什麽的。”

常之茸看着她這幅做派,沒有出言解釋,在場之人如此多,此番全程皆被四周的人一覽無餘,又都是京城貴女,熟悉後院那一套,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什麽情況。常之茸便乖巧的站到常夫人身側,低頭不語。

然她越是不說話,周圍之人越發覺得小姑娘乖巧可憐,反觀楊盈的惺惺作态,倒讓人徒增厭惡。

楊夫人也未曾想到會有這等情況,她面色不愠,強顏笑道:“各位繼續賞花品茶,盈兒身體不适,我便先帶着她回府休憩了。”

言罷,她迅速的帶着楊盈離開了百花閣,好似多一秒也不想在這裏待下去。

常夫人見此微微蹙眉,但也沒有多言,百花宴便興味索然的直至結束。

回府的路上,常夫人摸了摸常之茸的頭發,柔聲問道:“今日可有受了委屈?”

常之茸微愣,笑着搖頭:“并未,那裏的花茶很好喝。”

常夫人微微嘆氣:“那便好,楊盈這姑娘表面知書達理,為娘卻覺得未必如此,茸兒日後還是莫與她來往過切。”

常之茸乖巧的點點頭,今日之事,看來已讓在場的人都心中有了些了然。

“但楊夫人還是個通明事理之人,亦有眼色,應當是個公道又好相與之人。”

常夫人簡單的評價,在常之茸的料想之中,因前世楊夫人便是這樣騙過衆人的,京城內又誰人不說她一句通透明理、恭而有禮呢。

亥時,用過晚膳後,常之茸在屋內床榻上翻來覆去不得入眠,腦海中不斷浮現出前世今生所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種種事情,幾乎通通與楊府有關。

今日再見楊府之人,常之茸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泰然自若的多,只是那心中的恨意,終是郁郁不得解。

這時府外傳來馬車的聲音,常之茸知曉應是常蒼舟回來了,但現在早已過了宮中散職的時辰,卻不知為何他這時才歸來。

毫無睡意的常之茸幹脆輕聲起身,将衣物穿好,趁着守夜丫鬟打盹不注意,偷偷穿過長廊跑到了正房外,趴伏在窗邊側耳傾聽。

常夫人的聲音徐徐傳來:“你打探的如何?”

常蒼舟褪下官服,神情疲憊,他嘆氣道:“賄賂了那麽多宮中之人,終于有了絲眉目,但只知道是姬貴妃娘娘突然暗中調查此事,卻不知她究竟調查到了些什麽,亦或是知道了什麽。”

“姬貴妃?”常夫人皺眉不解:“她為何要查八年前的舊事?再者韶貞皇後已然去世多年,皇上如今再未立後,後宮一直是姬貴妃代為掌管,她現下此舉為何?”

常蒼舟亦是搖頭不解:“哎,或許真是天下無不透風之牆,此時絕不可大意,明日我便着手準備辭官一事,如今前去霖縣,看來再也不能拖了。”

常夫人頓時憂心忡忡:“蒼舟,若是……若是真的出事了,如何是好?我們便是去到了霖縣,又還能躲得過朝廷和皇上的旨意嗎?”

常蒼舟坐在紅木椅上,面色沉重,久久未能言語。

常夫人亦慌了神的坐了下來,她怔怔的看着遠處,眼眶逐漸微濕。

“不論如何,當年韶貞皇後待你我夫婦二人不薄,你我一介草民,如今卻能在京城裏做到正一品太醫和诰命夫人的位置,已然不比丞相府和将軍府差,然我只是一個太醫啊,那些年大大小小的賞賜再加上韶貞皇後的救命之恩,若此次姬貴妃當真是沖着四皇子而來,我便是死亦要保住四皇子,全了韶貞皇後的遺願啊。”常蒼舟臉色蒼白,目露悲恸之色:“只是苦了我們的茸兒,年幼離京,便要随着我們颠沛流離,往後的生活,還不知會陷入如何的境地。”

常夫人起身抱住了自己的夫君,兩人相擁在一起,她輕顫的聲音安慰道:“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當年的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所有證據也都早毀于一旦,只要沒有纰漏,沒有人能查出什麽,我們便遠離京城是非一輩子生活在霖縣,過平凡的日子。茸兒是我們的女兒,她那麽堅強懂事,不管在哪裏都一定能過的很好。”

窗外,陣陣夜風席過,吹涼了半邊身,常之茸默默的起身,踏着無聲的腳步回到了自己的屋內。

她躺在床榻上,眼淚忽然決堤。

原來在她八歲的時候,爹爹和娘親便知道事情快要暴露了,所以才突然辭官離京,他們內心該是多麽的絕望啊,毫無辦法的,只能寄希望于當年之事沒有把柄與證據存留下來。

可常之茸知道啊,這件事兩年後便會被揭發,并震驚天下,她第一次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即便重來一次,在這件十年前她還未出生之際便已種下因果之事上,尚且年幼的她甚至做不了絲毫的改變,她如何用自己毫無根基的八歲之軀去撼動姬貴妃如此有權勢之人,她即便想要毀掉當年遺留的哪怕一絲證據,亦不知從何下手。

若是李溯……

若是四皇子……他能不能救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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