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李溯進京回宮那日,皇上便直接召見了他。
李溯在宮人的帶領下沐浴更衣,換了早已備好的黑金綢面衣衫,玉冠束發,氣宇軒昂,一切收拾妥當後就被帶去了乾元殿。
殿堂之上,李溯面上并無過多的神情,他将初次入宮該有的膽怯演繹的盡致,規規矩矩的跪在殿前,景帝位于上座,姬貴妃于下首,兩側則是各宮嫔妃們,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射到了李溯身上,好似對韶貞皇後嫡出的皇子極其感興趣。
景帝虛一擡手讓他平身,看着眼前這個局促不已頭都不敢擡的皇子,渾身散發着怯懦的氣息,與曾經韶貞皇後大氣灑脫的性子完全不同,若非長相有五分相似自己,景帝絕不敢置信這如此唯唯諾諾的是他的兒子。
而李溯的眉眼低垂不敢言語的模樣,亦是讓各宮娘娘看在眼裏,心中不乏感嘆如此俊朗的皮囊卻生了這般沒用的性子。
“你無需緊張,既然你是堂堂正正的皇室血脈,便是天底下當之無愧的朕的四皇子。”
景帝率先打破了沉寂,嫔妃們紛紛附和稱是。
姬貴妃今日自是盛裝出席,妩媚的鳳眼輕佻,頭頂的金冠翡翠墜叮當作響,她手持搖扇半遮面的笑道:“即是有皇上的血脈,自當是個好孩子,日後必然是大有作為的,只是現下被皇上的威嚴震懾到了。”
皇上聽得這番解釋自然心中開懷,于是語氣稍顯溫和的對李溯問道:“你如今已滿十歲,學業如何,基本的《史略》應當通讀了罷?”
李溯仍是微低着頭不敢擡眼,兩手緊緊攥着衣袖,小聲回道:“沒有習得《史略》。”
皇上一愣:“那你平日習哪冊書?師從何方?”
“已習完《千字文》《三字經》,老師便是霖縣私塾內的王秀才。”
聞言皇上當即面色氣郁,不禁揮袖憤慨道:“一介窮酸秀才也配得當皇子的老師?他們便是這般教導于你,荒唐!”
姬貴妃忙對一旁的宮女使眼色,宮女呈上一杯溫好的龍團茶,姬貴妃一手接過,起身親自走到皇上身旁獻上熱茶,柔聲安撫道:“皇上莫氣,小心氣壞了身子,待明日便讓國子監林太傅親自為四皇子授課,那些耽誤了四皇子的人均不得輕罰。”
皇上端着茶杯一飲而盡,臉色依然不夠好看,而殿內的嫔妃們已經心中了然,這四皇子大概算是廢了,《千字文》《三字經》這些啓蒙之書是皇子們五歲便修習教授的,十歲早已攬讀群書,能文能武了,都是為了十五歲成年能出宮封府得個好封號,或許還能争一争太子之位。
然而即便再不好,四皇子依然是皇後嫡出,他不需要多有能耐,再不濟日後也定是王爺,能夠撫養他便是後宮嫔妃們穩住身份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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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妃見縫插針的說道:“臣妾瞧着四皇子與淇兒年齡相仿,不若往後便讓淇兒多多與他作伴,互相學習。”
姬貴妃此時笑了:“瑜妃妹妹有心,但淇兒比四皇子小了一歲,年歲尚小當不得表率,濤兒反而更加合适一些,亦能平日裏作為皇兄在學業上教導着四皇子。”
瑜妃只得面上笑笑,暗中卻捏緊了手中的絲絹。
李溯靜靜看着這些嫔妃們表面一派和氣的想要争搶于他,始終不做言語。
景帝好似覺得嫔妃們都言之有理,便問向李溯:“你想去哪個宮裏?李濤是你的二皇兄,李淇是你的六皇弟,菱昭儀與安嫔亦都有皇子與公主在側,若你想去其他嫔妃之處,亦無不可。”
李溯聞言終于擡起頭來,眼神小心翼翼的一一看向在座的妃嫔們,幾乎每個人面上都挂着虛僞和善的笑容,鮮少有對他不施以善意的,他看了幾圈,仍久久未能言語。
姬貴妃見他定奪不下,輕聲笑道:“若四皇子殿下願來福陽宮,便許你一件事,只要本宮能做到,何事都可,如何?”
聽得她此言,其餘人有些詫異,連同皇上都半是興致的打眼看向姬貴妃說道:“這可不像是朕的姬貴妃平日作風。”
姬貴妃嬌嗔的羞紅了臉,面若桃花,甚是撩人,她笑道:“臣妾就是見了四皇子便心喜得緊。”
說完便向李溯投去自信的目光,好似他定不會再有第二選擇。
李溯卻道:“何事都可?”
姬貴妃颔首:“自然。”
“可否請求貴妃娘娘,饒過纖月姑姑。”
姬貴妃愣住,側目看向皇上,果不其然景帝的臉色頓時又青黑一片,其餘嫔妃們亦不敢言語,暗自斥責着這四皇子哪壺不開提哪壺,韶貞皇後身邊的大宮女私自拐帶皇子犯下如此滔天罪行,怎可輕易饒恕?且那喚做纖月的宮女,已被皇上下旨廢其雙腿,刺其雙目,一輩子拖着殘廢之軀做奴做役直至身亡,這可是比死刑來的痛苦甚多。
姬貴妃輕咳一聲,仿若悉心的說道:“纖月一事已由皇上定奪,何人都不可更改,再者皇上乃是一言九鼎之尊,豈能随意更改旨意,你便再細細思量一番,換一事即可。”
李溯微微蹙眉,又恢複平靜,他沒有過多思慮,又直言道:“那可否要一女子入宮,做我的貼身宮女?”
他這番話一出,很多妃嫔都暗暗搖頭,想不到四皇子竟是個胸無大志兒女情長的多情郎,皇上雖未說什麽,但在座之人都知曉他心中定是不快的,一個皇子,不是為罪臣開罪便是為求得女子,絲毫不見其進取之心。
而姬貴妃自然笑着答應,這笑終于不再表面,而是心裏也在笑,嘲笑不已。
她怎能不高興?當年的韶貞皇後處處壓她一頭,若不是皇後已故,如今見到四皇子,姬貴妃真是想當面嘲諷她一句:這便是你唯一的兒子?
※
常之茸醒來時,猜想過無數的結局,再壞無非便是自己被人強占了身子,亦或重病在廟宇內無人看管,她睜開雙眼時,內心已然為自己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但無數的猜想中,也沒有一個猜想是她竟然躺在一處極盡奢華的宮殿內。
這裏高柱懸梁,床榻四柱繪制着金色雲紋,懸下的珠紗簾輕盈柔和,目及之處皆是金碧輝煌,叫人看花了眼,且這裏暖如春季,地龍溫熱的熏陶着整個寝殿,即便是常之茸曾經所居的常府,內飾亦不及此處的十分之一。
常之茸神情怔愣,一瞬間以為自己定是死了才能來到此地,直至門外進來幾個兩個宮女,見她坐在床榻邊不禁叮囑道:“姑娘還是切莫起身,你染了風寒又剛剛降了頭熱,你歇着,我去告知四皇子殿下。”
話落她便出去了,常之茸還未回過神來,她好似病了便連頭腦都不大清醒了。
另一個宮女拿起熱布巾,遞到常之茸面前問道:“姑娘是自己擦拭,還是奴婢服侍您?”
聞言,常之茸接過布巾擦了擦臉,又遞給那宮女,她轉身便走了,态度讓常之茸有些匪夷所思,不知自己何時招惹了她。
坐了片刻,才頓時驚覺剛剛宮女口中的四皇子殿下是李溯。
正巧此時門口傳來腳步聲,常之茸擡眼望去,又愣住了,所來之人确是李溯,然他一身黑金錦服,青色鑲玉腰帶,頭發整齊的用玉冠束起,再不是霖縣樸素衣着的模樣,短短兩月不見,好似不認識了一般,李溯高挺的鼻梁,比原來更加棱角分明的臉龐,薄唇輕抿,一時貴氣逼人,亦有股冷淡俊美的少年模樣,什麽京城四公子,想必也沒有如此裝扮的李溯一半好看吧。
待常之茸看到他腰間系着的绀青色繡有“溯”字的香囊後,便彎唇輕笑了。
李溯同身旁的宮女說道:“你們先下去吧。”
宮女應聲退下,關緊了殿門,常之茸這才啞着嗓子說道:“阿溯,這般模樣當真好看。”
李溯面露窘迫之色,憨憨的神情還是那個常之茸熟悉的李溯,見她臉色依然蒼白,趕忙說道:“你病還未好,快躺下。”
常之茸被他按着躺回了柔軟的床榻上,她好奇的問道:“你是如何尋到了我?”
李溯坐于床邊,垂眼低聲道:“待我能出宮的那日,直接去了巷尾別院,便看到你留下的字條,當晚立即去尋了你,若是我能再早幾日出宮,你便不會遇到歹人了。”
見他臉上愧疚,常之茸搖搖頭安慰道:“無礙,你看我現下好好的,若非是你及時趕到,我便不會得救了。”
李溯卻頹然嘆息:“都怪我,一切都怪我。”
常之茸看向他,伸手握住了李溯冰涼幹燥的手掌,淺笑道:“你不知我在聽聞別人說道你竟是四皇子時,內心有多麽驚訝,我竟曾經日日與皇子為伴毫不自知,阿溯你莫要自責,此事如何能怪到你身上。”
好似沒想到常之茸會這般說,李溯早已做好會被常之茸憤恨一輩子的打算,他有些愕然,有些紅了眼眶:“若不是因為我,若不是韶貞皇後當年此舉,常大人和夫人、纖月姑姑都不會被牽連,你亦不會流落街頭險些被那低賤的乞丐欺辱!”
李溯情緒略顯激動,渾身輕顫,常之茸雙手緊緊握住他微涼的手掌,思及爹爹與娘親,歷經兩世,她怎可能不難過,可事已至此,這又能怪誰?
“娘親曾與我說過,韶貞皇後是她最為欽佩又蕙質蘭心的奇女子,她有很多傳奇般的事跡與傳聞,她并未背叛于皇上,卻被家族牽連至自缢身亡,她寧可死都要保全于你,阿溯,她是你的娘親,她為了你能好好活于世上不受宮闱之苦做盡打算,你不可那般怪她。”
常之茸明亮的雙眼定定的看着李溯,而此時李溯卻有些怔愣:“之茸,你便不恨她嗎?就是她,害死了常大人和常夫人。”
“我恨,我恨過。”常之茸轉眼望着頭頂高高的懸梁,想到爹爹與娘親說過的話,她又搖搖頭道:“可現下我不恨了,因為爹爹與娘親都不曾恨過韶貞皇後,他們是心甘情願為皇後娘娘奔赴這一切的,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才不負皇後娘娘多年來的庇護與恩情,若是沒有韶貞皇後,便沒有京城常家,亦或許沒有我了。”
李溯有些慌亂的說道:“之茸,莫哭。”
常之茸這才發覺自己竟已淚如雨下,滾滾流下的淚水不斷打濕了雙眼,忍了這些時日,如今再也忍不住的對李溯哽咽傾訴道:“可是阿溯,我好想爹爹和娘親啊,我好想他們,真的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