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曲江城是營州境內一個不起眼的小城,地處偏僻,遠離京師。雖幾度易主,但皆因城池僻小無關大局而免受屠城毀掠之災。
茶館中,人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喝茶歇腳,談天說地:
「現在的光景真是一日不如一日。前兩年還能瞧見別處的商人趕着車馬來城裏販貨。這都到六月了,卻連外頭的過路人都來得少了。」
「可不是嗎?到處都在打仗,誰還有膽子往外面跑?若是不小心被拉去做了壯丁,那就連命都沒了。還是老老實實待在家裏吧。」
「待在城裏也不見得好。哼哼,從開春到現在,咱這兒丢的孩子還少嗎?少說也有五六個了。還有去年丢的那些……唉,這人活在亂世,就是遭罪呀。」
「別說了,沒聽說嗎?連魯靖王的孫子都不見了。那樣的人家都保不住,何況咱們?」
「這事我也聽說了。你說,這到底是真是假?誰有那麽大的膽子,敢去招惹魯靖王……」
「誰知道呢……」
喝茶的人們歎息一陣,把話題扯開了。
角落中,一個面容俊俏的青年皺起眉頭,對身旁的高大男子道:「赫連,你聽,這兒也有人家丢孩子。」
「嗯。」身形魁梧的男子同樣面有疑色,點頭道,「自我們到了營州地界,這樣的傳聞确實不少。」
「長亭,你看呢?」俊俏青年聽罷,轉頭又向方桌另一邊問道。
那是一個道士裝束的男子,年歲尚輕,看似與身旁兩位相仿,只是神色冷峻,眉宇間正氣沛然:「這城有古怪。」
「哦?」俊俏青年聞言挑眉。
他身邊喚作「赫連」的男子立即伸手抓住了佩在腰間的長刀,目光銳利如鷹。
道者依舊沉靜,眼中不見半點波瀾:「遠觀此城,鬼氣森然。逋一入城,妖氣盡散。」
Advertisement
「天機子在這裏?」赫連沉聲道。
俊俏青年的臉色頓時凝重不少。
道者眸光不動,話語間不帶一點起伏:「或許。」
這俊俏青年正是傳聞中的應世帝星——琅琊王秦蘭溪。他身旁手握長刀的魁梧男子則是琅琊軍中大将赫連鋒。那場一日間連奪三城的大捷正是其手筆。而神色超脫的道者則是終南派掌教金雲子座下嫡傳弟子傅長亭。
茶館裏的人們聊得火熱朝天,誰也不曾注意角落裏的這三人。秦蘭溪又聽了一會兒,見再無收獲,起身道:「走吧。」
數月前,琅琊軍中有探子來報,魯靖王秘密往曲江城內調派軍隊。曲江城名不見經傳,一非戰略要害,兵家必争之地;二非往來要道,水陸樞紐之處;三無豐饒物産,興商務農之能。魯靖王此舉莫名,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再後來,陸續便有營州之地人口丢失之說。起初是正值壯年的男子外出不歸。後來,深鎖閨中的女子也莫名不見。如今,便是越來越多的孩童杳無音訊。
大戰之年,兵荒馬亂。動蕩不安的時局已叫人忐忑難安。連二連三的失蹤之說,更為這蕭條的末世籠上一層陰霾。
私下有傳言,那些不見的人都被魯靖王抓去了。帝星應世,天下有識之士莫不奔投明主,甘心歸于琅琊王麾下。魯靖王奪位之心已久,豈容秦蘭溪一介小兒橫生枝節。為登極位,他必擺邪陣,逆天命,毀帝星。
魯靖王帳下有謀士,道號天機子,通鬼神,曉陰陽,術法高深。此人曾也是終南弟子。因心術不正,偷練邪法,為前任掌門所棄。被逐出終南後,他沉隐許久。再現人世時,已修道入魔,成為半人半鬼之身。諸王中盛傳,天機子有役鬼之能,為魯靖王暗中訓練妖軍。故而魯靖王軍方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之前,秦蘭溪已派出數批人馬前來曲江城中打探。誰知,一入城門便如石沉大海,不見半點蹤影。曲江城之謎越顯撲朔。急怒之下,秦蘭溪執意親身一探。不顧衆人勸阻,帶着赫連鋒與傅長亭前來一窺究竟。
天下久戰,生靈塗炭,民不聊生。邪氣盛而百鬼生。妖精鬼魅順勢興風作浪,為禍人間。
傅長亭此次下山,正是奉掌教法旨,誅殺天機子以清理門戶,降妖伏魔,驅邪匡正。
喧嚷了一天的客棧漸漸歸于寧靜。戰火紛飛,出外游走的商旅寥寥無幾,早早收了生意回到卧房休息。
店掌櫃是一對年邁的老夫妻,兒子媳婦都不在了,帶着一個年幼的孫子。
秦蘭溪陪着老店主在樓下大堂裏說了許久的話,看着在桌椅搬動見來回奔跑的無憂孩童,年輕的王侯止不住有些動容。
「他日若登臨大寶,他必定會是一位有德仁君。」赫連鋒看着他,對傅長亭說道。
面無表情的道者不置可否,雙眼淡淡地向角落深處瞥了一眼。不但城中暗藏異動,這小小的客棧內似乎也不太平。
子夜,萬籁俱靜。地面上揚起一陣薄薄的白霧,輕柔緩慢,如同梁上肆意蠕動的蛇,自窗隙門縫裏悄無聲息地潛入。
「叮鈴、叮鈴、叮鈴……」懸在門梁上的驚魂鈴清脆地響了起來。
有人不請自來,是來自黃泉彼岸的不速之客。
傅長亭霍然睜眼起身:「大膽孽障,還不速速現身!」左手掌心翻轉,藍光熒熒,九天雷火赫然運于指間。
鬼霧,無邊無際。片刻間充斥整個房間,白色的煙氣在腳下彌漫游走,絲絲縷縷,妖冶飄忽。
「聞聽紫陽真君下凡濟世,降妖除魔。今日一見,果真風姿不凡。」濃得化不開的霧氣裏,有人輕笑出聲。圓潤的嗓音忽近忽遠,飄渺恍如隔了萬水千山,真切又彷佛近在耳畔。
無聲地,卧房的門扉緩緩打開。「叮鈴!叮鈴!叮鈴!」驚魂鈴振得響亮,古樸破舊的鈴铛劇烈顫動,照射出刺眼的金色光芒。
客棧中的人們睡得死寂,似乎壓根聽不見。
道者凝然不動。掌中雷火熊熊跳躍,把一雙冷厲的眼瞳映成一片冰藍的色澤。
「孤魂野鬼,冒昧相請,實屬情非得已,望請道長海涵。」這是一個同樣做道士打扮的青年男子,霧霭茫茫,道袍飄飄,出塵之态俨然不似鬼魅,卻仿若仙者。
「在下韓觇,見過道長。」薄霧後,他躬身作揖,語氣斯文,「家中小妹久仰真君盛名,朝夕思慕,輾轉反側。而今,小妹出嫁在即。在下鬥膽,特請道長于三日後子夜,往西城門外觀禮,以慰小妹往昔一片癡戀之心。」
鬼氣,陰陰冷冷的鬼氣交相纏繞,在傅長亭身前結成蒼白的煙幕。
「住口!人鬼殊途,魔道相侵,豈容你妄生事端!」道者眼中寒光大熾,周身霞光隐隐,天罡正氣回旋萦繞,「大膽妖孽,既敢孤身來犯,那便休怪貧道手下無情。」
他劈掌揮去,雷鳴聲起,電光四射,頃刻間便将滿室鬼霧打得煙消雲散。
「啊呀——」一聲低呼,自稱「韓觇」的鬼影身形急急後撤,轉眼不見蹤影。
風起蟲鳴,沙沙的葉聲再度盈滿耳畔。前院傳來老店主家小孫子被噩夢驚醒的哭聲。
驚魂鈴激越的鈴聲戛然而止,一動不動懸在門下,破舊而黯淡,彷佛月光投射在牆上的一道淺淺黑影。
方才發生的一切就如那消散的霧氣般未曾留下半點痕跡。傅長亭回到床邊繼續打坐。眼觀鼻,鼻觀心,心如止水。
翌日一早,平易近日的王侯前來敲門:「道長昨夜睡得可好?」
已經習慣了傅長亭的寡言,秦蘭溪對他的冷漠面容渾不在意,迳自說道:「這些天路途勞頓,果然是困乏了。昨晚竟睡得不知不覺,待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真是要不得,倘或行兵打仗,如此大意,是要被夜襲的。」
飲過赫連鋒遞來的茶,他又微笑感慨:「本王都不記得,上一回睡得這般安逸是什麽時候了。赫連,你記得嗎?」
赫連鋒搖頭道:「屬下忘了。」
「我可記得。」他不知想到了什麽,忽地促狹一笑。
赫連鋒古銅色的臉龐上寫滿困惑。秦蘭溪卻不再多言,抓起桌上的包子,去逗引店主家的小孫子:「豆子,昨晚又尿床了?」
「才沒有。阿莫說,再尿床他就不和我玩了。」
「哈哈哈哈哈……是嗎?那後院晾的是誰的褲子?」
望着他閑适的背影,赫連鋒眉頭緊鎖:「有古怪?」
傅長亭口氣呆板:「小小鬼魅,不足挂齒。」
赫連鋒神色陰沉,看着他欲言又止。
木頭臉的道士安靜地喝着豆漿,再沒有開口的意思。
一股不屬于人世間的氣息正游走在這座小城的每一個角落。既分辨不出它的來處,亦追尋不到它的去向。有時明明盤旋在鼻間,一陣風,或是一個轉身,便又消散不見。
夜間,霧氣四溢。
靜坐修行的道者猛然拔身而起,不待鬼影現身,手中明晃晃的長劍直刺濃霧深處:「孽障,你還敢來!」
「在下韓觇,望請道長慈悲,移駕觀禮,一償小妹夙願。」劍尖下是一張俊秀細致的臉。那鬼半低着頭,只一雙清亮的眼微微上擡,鎮定地看着長劍另一頭無心無情的道者,「觀禮之後,在下願以厚禮相贈,酬謝道長恩澤……」
「滿嘴胡言!」傅長亭道心堅韌,厲聲喝叱,再度翻掌向前,「此次定不饒你!」
「唉……」湛藍雷火之下,鬼影悵然歎息,後掠而去,「明夜此時,在下再來打擾。」
傅長亭拔劍追去,長街之上,涼風習習,莫名而來的鬼霧與霧中的鬼魅轉眼不知去向。
翌日夜半,他果真如約而至。一身幹淨的淺灰色道袍,一頭長發用蓮冠整齊梳起,眉心之上露出小小的一個美人尖。
「道長當真不願答應在下嗎?」一如前兩晚,他守禮地站在門外,臉上淡淡透着無奈,「我家小妹對道長确實一片真心。萬求道長開恩,前去見她一見。」
「孽障,休得胡言亂語蠱惑人心。」冷面的道士斷然拒絕。衣袖無風自動,他提劍在手,左掌間雷火閃爍,話音未落,便揮掌打去,「道即是道,魔即是魔。人鬼殊途,魔道相争。正邪善惡,豈容混淆?」
「原來在道長眼中,人盡是善,鬼盡是魔。」生生受下他一掌一劍,韓觇未如前兩次般逃逸,反而強行攔在傅長亭身前。
道者眼含冰霜,掌間又是騰騰一團火焰。孤身而來的鬼魅抿起嘴,倔強回視,臉色在燦動的雷火下越顯青白:「若我說,鬼中亦有善者呢?」
「為何沒有?」秦蘭溪不可思議地反問。
傅長亭正襟危坐,不假思索開口:「道即是道,魔即是魔。道揚善,鬼作惡。」
「人中既然能有惡徒,為何鬼中便不能有善鬼呢?」他是帝星應世,胸懷仁德,澤被天下。
固執的道士一口一口嘗着寡淡的饅頭,緘默不語。
那鬼也這麽說。
「大千萬象,衆生芸芸。難道個個潛心向道,不曾傷過一只蝼蟻,不曾做過一件錯事,不曾說過一句污人清白之言?那麽,江洋大盜從何而來?亂臣賊子從何說起?宵小奸邪從何解釋?當今這烽火亂世又是因誰而起,是誰鑄就?鬼耶?妖耶?魔耶?魔從心生。妖鬼既然無心,那魔又是生自誰的心?」
他高高揚起下巴,滿眼傲慢不屑:「懲惡揚善,驅邪匡正?哼,凡夫俗子殺人縱火,淫人妻女,你閉口不言,冷眼旁觀。我韓觇不過孤魂野鬼,自問一心修行,不曾害過老弱半分驚吓,不曾騙過稚童半點癡妄,一腔誠心邀你做客觀禮。道長回絕便罷,三番兩次拔劍相對,又作何道理?此舉當真如你所言是善?抑或,如我所言,是惡!」
重創之下的鬼魅,身形飄搖,唇角淌血。只一雙眼眸被怒火燒得發亮,毫無畏懼地瞪着他,一字一字念他的名:「傅長亭,你斬妖誅邪收盡天下鬼衆,果真不曾錯殺過?」
錯殺?乾坤朗朗,天理昭昭。以正治邪,何錯之有?
眉頭擰起,道者燃起雷火作勢要打。韓觇不說話,睜大一雙眼氣洶洶瞪他。傅長亭猛然發覺,這鬼的眼瞳竟是清澈澄透,盈滿一室的茫茫鬼霧中也不曾裹挾一絲腥穢之氣。
難道……手掌頓在半空,裹挾雷霆萬鈞之力,傅長亭遲疑了,任由眼前的鬼影緩緩變淡,最後如煙般飄散于眼前。
矗立門前,道者滿眼都是他離去時錯綜複雜的眼神。失望,沮喪,還有淡淡一點哀傷……
西城門外是一望無際的寬闊官道。殘陽如血,照射着路邊的荒草。混戰數年,各地随處可見這般的破敗景象。若非城樓上甲光凜凜的軍士還在來回巡視,整個曲江城便沉寂得彷佛一座死城。
赫連鋒望了一眼城邊的守軍,低聲對秦蘭溪道:「依守軍規模估算,加之這些天來我們的觀察,不像是有大軍駐紮在此。」
「可明明有線報……」秦蘭溪疑惑。
赫連鋒又看一眼,語氣肯定:「若有大軍在此,斷不會是這般景象。」
「那傳聞中的那些軍隊會去哪兒?」見赫連鋒不語,秦蘭溪扭頭看向一旁的道者,「長亭?」
道者自始至終繃着臉,遠遠站在離城門不遠的大槐樹下。
秦蘭溪突發奇想,說想看看西城門外的大槐樹。此時,終于漏了心機,咧開嘴,他好奇地問傅長亭:「鬼中也有嫁娶之事?是同人間一樣的嗎?」
不等傅長亭作答,就被神色緊張的赫連鋒拽走了。
看着他倆一個往前拉,一個向後退的嬉鬧情景,道者素來肅穆的面容上不自覺出露一絲微笑。這哪裏還像傳聞中戰功彪炳的将軍和将要登臨帝位的王侯?
回過頭來沉思半晌,傅長亭搖搖頭,雙指并攏,口中喃喃有聲,在樹下劃起一道無形的結界。收斂起通身天罡正氣,那鬼就察覺不到他。
今夜無月,夜色如墨。遠處緩緩飄來一盞紅燈。晃晃悠悠,顫顫巍巍。可卻不見執着燈籠的人。詭異的紅燈後,樂聲細細,一道道奇形怪狀的黑影活蹦亂跳着從緊緊阖上的城門中走出。吹唢吶的猴子,敲花鼓的黑熊,兩只山豬精擡一面大鑼,中間有一身褐毛的狐貍套一件過大的長袍,舉起棒槌搖頭晃腦敲得歡快。
妖氣襲人。城門兩側的軍士站得筆挺,卻失去了魂魄般,對眼前的詭異場景置若罔聞。僵硬呆愣的臉上,甚至連眼睛都不曾眨過一下。
「請新娘了。」由四只無頭鬼擡起的花轎紅得刺目。轎前歪歪扭扭走出一只頭插紅花的獐子精。
一紅一玄兩道人影憑空出現。韓觇未再做道士打扮。他穿一身玄色的衣袍,長長的發絲向後梳攏,用一根同色的發帶松松系着。新娘蓋着蓋頭,從頭到腳被一身醒目的紅色覆蓋。
在這樣的夜裏,一衆妖魅環飼之下,無論喜服還是花轎,都紅豔得滲人。
傅長亭看見韓觇拉着新娘的手,囑托了幾句。新娘點了點頭,旋即邁步走向迎親的隊伍。
「吉時到,上花轎!」獐子精趕忙又再高喊。
「咪哩嘛啦」地,樂聲大作,不着調的喜樂被吹奏得七拐八彎。
忽然,已經掀起轎簾的新娘扭腰回身。傅長亭神色一緊,但見她擡手半拉開蓋頭,露出雪白的下巴與塗抹得鮮豔的紅唇。嫣然一笑,正對着這邊的槐樹,正對着樹下的傅長亭。
傅長亭大驚,扭頭看向那邊的韓觇。一身玄衣的鬼仍是那般堂皇的斯文面目,雙手抱拳,低頭對他深深一拜。
起身時,性情剛直的道者分明望見他唇邊一掠而過的笑意,得意而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