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後來呢?」秦蘭溪搖着扇好奇追問。

茶館裏人來客往,有人惴惴不安地提起,夜間在西城門外看見奇怪的黑影。

「走了。」傅長亭飲着茶,簡單答道。

「怎麽就這麽走了?」夾着半塊綠豆糕,秦蘭溪大失所望,「沒有奔過來跟你說幾句嗎?什麽都沒說?連臉都只讓你瞧了一半?怎麽這樣?」

惋惜的話語接連脫口而出,年輕的王侯歎滿臉都是沮喪。

木知木覺的道士木着臉:「她是妖。」

赫連鋒看向他的眼神中裝滿了憐憫。

痛苦地蹙起眉頭,秦蘭溪嗓音不自覺又高了幾分:「那也是一個姑娘,對你傾慕已久的姑娘。」

「那又如何?」道者連眉梢都不曾有一絲顫動,語氣平穩,話語無情,「妖即是妖,何來差別?」

「啪——」用力收起扇子,秦蘭溪霍然起身,「赫連,我們走!」

傅長亭不解地仰頭看他,不明白這平素笑臉迎人的王爺好端端地,怎麽就鬧起脾氣來?赫連鋒是老實人。老實人搖了搖頭,看着一臉無辜的道者,終是于心不忍,在他肩頭用力拍了拍,緊随秦蘭溪身後,向茶館外走去。

來到曲江城中已有數天,雖然人們的口中不時流傳着種種離奇怪事,可城內城外風平浪靜。既未再聽說誰家又有孩子丢失,也未到任何形跡可疑之人。

甚至,除了那只自稱「韓觇」的鬼魅,和那夜西城門下的古怪迎親伫列,城中竟連一只精怪都不曾看見。只有那一絲詭異氣息還在街邊巷陌恣意游走着。除了妖氣與鬼氣,傅長亭在其中還聞到了一縷淡淡的死氣,雖不濃烈,卻飽含愁怨。

戰亂之年,客棧中生意冷清,老掌櫃夫婦不敢大意,只許孫兒豆子在內院玩耍。小小的孩子很懂事,不哭不鬧,常常抱着膝蓋坐在臺階下發呆。

秦蘭溪看他可憐,把他抱進房裏。小孩子拘謹,坐在他的膝頭,一動不敢動。認起字來倒是聰穎,一會兒功夫就能流利地背出秦蘭溪教他的簡單詩文。

秦蘭溪笑着跟老掌櫃誇他:「這孩子天資很好,将來能應試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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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掌櫃笑得合不攏嘴,伸手摸摸孫兒剃得光光的腦袋:「藉您吉言。小孩子家家,哪兒有那麽好?昨天還偷吃他奶奶做的白米糕。」

「我沒有!」一直安靜的孩子出人意料地大聲反駁。

「怎麽沒有?都好幾回了。就這麽些人,除了你這小饞貓還能有誰?」老掌櫃臉上挂不住,敲一下他的額頭,責怪道,「告訴你多少次了?這是給客人吃的東西。你若想吃,回頭讓奶奶再給你做。這孩子,就是不聽話。」

「我沒有!沒有就是沒有!」孩子急了,小臉漲得通紅。

老掌櫃尴尬,拉起他的手,強行把他往外拖:「走吧,讓你奶奶說你去。這孩子……」

「本王小時候如是如此哭鬧,是要去祠堂罰跪的。」看着祖孫倆的背影,秦蘭溪有感而發。

老王爺在戰場上是出了名的鐵血無情。曾有傳聞,當年他帶兵剿匪,曾屠盡了整整一個村,連白發蒼蒼的暮年老者與呱呱啼哭的襁褓稚兒都不放過。只因村中有人窩藏了匪首。對外如是,對待自己的嫡子,他也不改嚴苛。

「虎毒尚不食子。他對我卻從不留任何情面。當年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如今想想,卻有幾分懷念。」三年前,老王爺戰死沙場,秦蘭溪襲了爵位。一世人有半世是在烽火狼煙裏虛度,臨終前最後一眼卻仍是一片血紅,看不見半分太平盛世的痕跡。

「你總說羨慕我有父親,呵呵,其實誰又知曉誰的苦?」瞟了一眼沉默的赫連鋒,秦蘭溪低頭自嘲,「不過,他跟你說過同樣的話。本王太軟弱,以本王的性子是幹不了大事的。」

赫連鋒慌忙抱拳,躬身道:「屬下不敢。」

秦蘭溪擺了擺手,轉頭問傅長亭:「道長呢?對俗家父母可還有印象?」

「師尊說,貧道為濟世伏魔而來。」

許久之後,也有人問他相同的問題。冷面的道者一五一十這般坦言。那人止不住歎息連連,別開臉,沒好氣抱怨:「你這木道士!石頭裏蹦出來的嗎?叫人半句貼心話都說不上來。」

當然,那是許久、許久、許久之後的事了。

豆子沒有朋友,總是孤單一人。秦蘭溪忍不住上前問他:「豆子,你不寂寞嗎?」

小小年紀的孩子或許連寂寞是什麽都不懂,卻認認真真地搖頭:「阿莫和我玩。」

「那是誰家孩子?我怎麽沒見過?」

豆子再度搖頭:「阿莫就是阿莫。」

地上散落着長短不一的細竹片,竹片底下壓着一張畫着圖畫的薄紙。紙上線條潦草,看起來是畫着一條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孩童筆跡。秦蘭溪俯身去拾:「做風筝嗎?哥哥幫你吧,做個又大又漂亮的鷹。」

手方伸到一半,孩子突然站起身,繃着臉直挺挺擋在面前:「和阿莫一起,說好的。」

他的表情嚴肅鄭重,不容有半點疑義。秦蘭溪沒來由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收回手,垂下嘴角,沖着赫連鋒與傅長亭無奈一笑。

赫連鋒啞然失笑。傅長亭目光如刀,一眼在竹片間發現一樣翠綠色的事物,是一個玉墜子,做成了荷葉的模樣,葉上開着一支荷花,半開半閉,栩栩如生。

察覺到傅長亭的視線,孩子一把抓起墜子,兩手背後,戒備地瞪着他。

道者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跟着秦蘭溪回房。

那個墜子……不似一般人家能有。

幾天後,豆子不見了。女掌櫃只是去前點端了一碗湯,再回頭,獨自在內院的孩子就憑空不見了。

左鄰右舍紛紛幫忙四處尋找。至掌燈時分,卻還是連一根頭發絲都搜尋不到。豆子就這麽不見了,連同那只還未完成的風筝和玉墜子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長亭?」安慰過傷心欲絕的掌櫃夫婦,秦蘭溪表情凝重。

他不是沙場上出生入死的鐵血猛将,也非化外無欲無求的修道上仙。見過太多人間慘事,他已不願再聽任何哭聲。

七情六欲全無的道者站在石階旁的海棠樹下,一身滾着藍邊的雪白道袍潔淨如霜。夜風吹送,将枝上粉紅的花瓣帶上他的肩頭。傅長亭靜默伫立,目光始終凝望着虛無的前方,既不留意肩上的落花,也不關心隐約的哭聲:「妖孽。」

客棧中有妖氣,時濃時淡,三天兩頭來得頻繁。

「有妖怪?」長刀在手,赫連鋒瞬間緊張起來。

妖,當今世上能役妖奴鬼的唯有一人。

「有線報,天機子已經多日未現身。」秦蘭溪皺眉沉吟,再度望向傅長亭道,「道長有何高見?」

月色皎皎,在不茍言笑的男子臉上暈出一層如水的銀色光華。傅長亭收回視線,已然成竹在胸:「它會再來。」

清淺的笑只停留在嘴角,眼底依舊無波無緒。

客棧裏有兩處所在妖氣最為濃烈,一是內院石階旁的海棠樹下,這是豆子平素玩耍的地方。另一處則是店後的廚房。

夜晚,烏雲蔽月。空無一人的院落裏,刮來一陣古怪的風。草葉沙沙,一股腥氣自葉尖劃過。仔細看去,便會發覺風中有一團黑影正推開門板,迅捷地鑽進了店後的廚房。

廚房裏收拾得井井有條,竈上擦得油光锴亮的大鐵鍋兀自無言地散發出微光。

黑影有備而來,迳自蹿到壁櫥前,熟稔地打開籠着碧紗的櫃門,一碟碼得整整齊齊的白米糕正靜靜擱在中央,細白幹淨,米香撲鼻。

「好……真好……」竊笑聲起,它滿意地看着眼前景象。

正待伸手時——

「铿锵——」金鐵交錯,寒氣撲面。房內陡然燈光大亮,聲名遠播的赫連将軍猛然出現在眼前,怒目圓睜恍如廟堂裏濃眉倒豎的金剛羅漢。

「糟!」暗叫一聲不好,黑影就地團身一滾躲開迎面劈來的長刀,拔腿往門外遁去。

「妖孽!」呵斥聲起,面色冷厲的道者如降妖真君下凡,手擎雷火正攔在身前。掌間藍光四射,天邊悶雷陣陣。

「道長饒命!」黑影慌忙抱頭求饒。

不由他分辯,驚雷轟鳴,電光大作。傅長亭俊朗的面孔比森羅殿上的閻羅更可怖。

「這就是帶走豆子的妖怪?」秦蘭溪蹲下身,驚奇地打量着被傅長亭用結界鎖在角落裏的怪物,「看起來怎麽……」

這是一只碩大無比的貍貓。圓滾滾的身子,圓滾滾的臉。頭頂不知被誰壞心拔去了一整片毛發,露出青光光的頭皮。它有模有樣地穿着凡人衣裳,可惜衣裳都被雷火打壞了,剩下幾根破布條纏在肥嘟嘟的爪子上。最顯眼的還是要數它那只高高鼓起的肚子。妖怪學着人的樣子,背靠牆壁癱坐着。渾小山似的肚子堆在地上,不但遮住了肥肥短短的下肢,連毛茸茸的臉也被擋得幾乎看不見。

「豆子呢?」秦蘭溪心急問道。

赫連鋒猶豫,傅長亭的臉色比冰塊還冷。

「餓……」微弱的呻吟從腳邊傳來。那只肥大的禿頭貍貓睜着水汪汪的眼睛,前爪合攏,可憐兮兮地把爪子上的布條塞進嘴裏,「好餓……」

道士臉色又是一暗,繪滿朱砂的杏黃道符脫手而出,正中妖怪額頭。貍貓渾身一顫,一聲哀鳴過後,便如被定身一般,一動不動地縮在牆角裏,眸光閃閃,流下兩行委屈的淚水。

秦蘭溪不忍:「若不是它,那就放了吧。」

傅長亭背手而立,望着房前紛紛揚揚的落花,口氣不敢執拗:「若非主犯,亦是同黨。」

一連兩天,無風無浪。

被術法困住的貍貓日日捂着眼睛抽泣不止。

鐵石心腸的道士視若不見,手握青霜寶劍冷聲逼問:「城中的孩子去哪兒了?」

「嗚嗚……不知道……」

冷冽如刀的目光森森盯上它碩大的肚子,道士沒什麽耐心,掌心一翻便是電閃雷鳴:「真不知道?」

「嗚……不、不知道……」貍貓怕極了,低頭把臉埋進白花花的肚皮裏,語帶哭腔,「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想吃塊白米糕……嗚嗚嗚……主人,主人……」

房外無風,緊閉的格窗卻「嘩啦」一下被吹開。漫天漫地的淡粉花瓣雪一般團團灌進屋內,罩得一天一地的迷離。

客棧內院栽了幾樹海棠。眼下早已過了花期,卻詭異地開得繁盛。重重疊疊的花朵沉甸甸綴滿一樹。

跟随肆意飛舞的花瓣,一紙雪白的名帖穩穩飄落桌上。秦蘭溪拿起查看,紙上空無一字,只在落款處畫着一只惟妙惟肖的知了。

眉心一跳,傅長亭揮手彈出一道劍氣。長袖過處,房門洞開,三尺青鋒劈山倒海将夜空刺破。

劍光所指之處,一名青年男子拱手而立:「在下韓觇,來尋我家走丢的奴兒。」

他徐徐擡頭,青霜劍下,不見一絲畏怯。擡腳向前一步,似無心,似挑釁,胸口正對上傅長亭的劍尖。鬼魅面帶笑容,嗓音動聽悅耳:「世間皆道,琅琊王尊師重道禮賢下士,全無貴戚子弟驕橫刁蠻之風。原來,刀劍相向才是王爺的待客之道。」

「放肆!」道者怒喝。

「無妨。」秦蘭溪緩步而出,命傅長亭與赫連鋒雙雙收起兵刃,對着院中的鬼魅抱拳道,「下屬無禮,怠慢來客。望請公子見諒。」

「好說。」他又是那般斯文面目,一颦一笑俱是人間佳客,只是不經意地,瞟向傅長亭的眼神中隐隐綽綽摻雜一絲心機,「我家奴兒走失已有兩日,聽聞流落此地,為王爺好心相救。在下唐突求見,一為道謝,二為将那貪吃孽畜帶回去。山野精怪面目醜陋,但願不曾驚吓了王爺。」

「不會。公子家的奴兒憨态可掬,甚是讨喜。」只是哭聲太過讓人頭疼。笑容間,秦蘭溪慢慢垮下臉,表情頗是為難,「可是目下正有一事,想要問詢于它。恐怕還不能令其歸家。」

「哦?何事?」像是全然不知內情,韓觇關切問道。

「本王一路行來,聽聞營州境內屢有人口失蹤。如此駭人聽聞之事,量來恐非凡人所為,故而……」

「王爺是說,那些人都被我家奴兒吃了?」不待秦蘭溪說完,鬼魅直截了當開口。他眼中波光流轉,将赫連鋒與笑容不減的秦蘭溪默默看過,最後,視線停在了傅長亭臉上,「道長可有憑證?」

「院中妖氣。」

「哦。除此之外呢?可有物證?可有人證?可曾自它肚中剖出一條胳膊或是半根手指?抑或,道長親眼瞧見了?」

「……」被他一通搶白,傅長亭眼中寒意更甚。

二者相對而立,四目相視,彼此盡是不忿。

見狀,秦蘭溪慌忙勸解:「這……公子莫生氣。本王只是問詢而已,并非懷疑……」

「在道長眼裏,生而為妖即是死罪。何況擄掠凡人敲骨吸髓,更該五雷轟頂,萬劫不複了。」緊緊盯着傅長亭的眼,他一字一字說得緩慢,「既然物證人證皆無,道長依舊一口咬定我家奴兒。那就讓在下出手,為道長搜羅些如山鐵證吧。」

說話間,他身形暴起,趁三人不備,疾風般卷進房內。傅長亭大驚,急急回身奔進廂房。

「嗚嗚嗚嗚嗚……主人……」房內,那只禿頂大貍貓抱着韓觇的腿哭得凄切,「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嗚嗚……」

瞥眼看向地面,傅長亭面色一沉,這鬼術法高深。電光火石之間,就将他施在地上的結界與貍貓身上的禁锢之術破解。

「道長既指我家奴兒有嫌,身為主人,我更不能徇私護短。現在我就拿此事問他一問,也請王爺做個見證。」韓觇神情淡漠,任憑腳邊的貍貓哭喊讨饒,「山楂,你無緣無故為何跑來這裏?」

「嗚嗚……我……」肥頭大耳的貍貓哭得傷心,「這家的白米糕做得好吃……我常過來……嗯,拿一塊。主人說過不許……可、可這味兒太香了,我……我實在忍不住……就……嗚嗚嗚嗚……我再也不敢了。」

「此話當真?」

「真!比針尖兒還真!」山楂跪在地上不住磕頭。

衣衫飄然的鬼只用眼角的餘光看他,雙眸一瞬不瞬,望着神情不屑的傅長亭:「那擄掠孩童之事呢?說!是不是都被你吃了?」

「沒有!瞎說!胡說八道!」

「你這貪吃的畜生,除了你還能是我不成?」迥異于初見時的溫文與城門下嫁妹時的慧黠,他面布寒霜,聲色俱厲。

「真的,真的不是我。」眼見主人不信,貍貓抱着韓觇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此事事關重大。豈是你說沒有就能沒有?何況,我信了又能怎樣?道長不信,你依然難逃雷火焚身。」口氣不容置啄,韓觇彎腰,揪起它頸間的毛發,手心翻轉,硬是将一粒黑色藥碗塞進它口中,「空口無憑。先将你的肚子倒出來給王爺與道長看看,是不是當真不曾吃過人。」

「此藥外裹糖衣,內中有蟲,名曰餍蟲。一經入肚,任憑內裏藏物萬千,一并傾倒而出,若無解藥,至死方休。」彷佛說着于己無關的傳說,姿容清朗的鬼魅對着秦蘭溪等淡淡解釋。

「這未免……」望着疼得滿地打滾的貍貓,秦蘭溪臉色發白。

「嘔——」臭氣熏天,無數辨不清本來面目的穢物沾着黏液從貍貓口中傾倒而出。

抓着赫連鋒的胳膊,秦蘭溪止不住掩鼻後退。

「如何?內中可有證物?」熏天的惡臭裏,唯有一鬼一道不動不搖。韓觇直視傅長亭,冷冷問道。

死心眼的道士微微蹙眉,看向韓觇的目光裏說不清是厭惡還是鄙棄。

「唔……」餍蟲鑽腸穿肚的威力之下,貍貓幾乎将肚中之物全數倒盡。半晌之後,再無物可吐。餍蟲卻還連連在肚中作惡,貍貓癱軟在地,苦得連膽汁都再嘔吐不出,一個勁地哀求,「主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道長……嗚嗚嗚嗚……」

「忍着!」滿面陰霾的鬼森森盯着傅長亭,「道長可說你清白了?道長還未開口,我如何饒你?」

話鋒一轉,他忽地一笑,喃喃道:「怕是道長猶有疑心吧?我将他開膛剖腹給你看,如何?」

話音未落,袖間白光一閃。不顧滿地狼藉,韓觇半跪于地,匕首入肉三分,貍貓的頸間立時沁出血花。

「主人!」貍貓吓得魂飛魄散,尖叫一聲昏厥過去。

「住手!」兩頰青白,秦蘭溪挪開眼,不忍再看,「誤會一場,是本王輕妄了。」

韓觇身形不動,勾起嘴角,慢騰騰将道者的臉一寸寸掃過:「道長以為如何?」

「……」被赫連鋒緊緊抓住了手腕,傅長亭無奈地抿緊雙唇,怒視着這大膽放肆的鬼。

「杏仁。」好整以暇地起身,韓觇慢慢收回匕首,「把這貪吃鬼帶回去。」

「好咧!」一只黃毛兔子應聲從門邊跳出。比起貍貓的肥碩,這只兔子瘦得離奇,兩顆露在嘴外的金牙煞是惹眼,金光燦燦,奇大無比。

兔子蹦到貍貓身前,左瞧瞧右看看,歎了一口氣,嘴裏喃喃不知說了句什麽,扛起貍貓一步三搖地向韓觇走去。

「慢着!」見他要走,傅長亭不假思索,拔劍就攔。

「道長是要疑心我了?」他回眸,琉璃般透淨的一雙眼,湖水般粼粼閃光,波光蕩漾,暗藏無數詭谲,「那我也自證清白一番吧。」

話音未落,韓觇舉掌在傅長亭眼前一晃,細細長長的手指間赫然又是一粒黑色藥丸。

眼見他昂首就要将藥丸吞下,秦蘭溪慌忙勸阻:「公子不必如此!」

韓觇收手,挑着眉看傅長亭。

僵持許久,道者終是垂下了長劍,斜跨一步,側身讓他離去。

「哼!」低哼一聲,韓觇撩起衣擺,從容跨出房門。像是在教訓山楂,又像是在說予旁人聽,犀利的言辭聲聲敲打着道者的心,「生而非人,便是你我洗脫不去的惡骨。莫怪道長抓你,誰叫你是非人!可知世間哪樣事最難忍耐?一個『冤』字足以壓得你生生世世不得翻身,十八層地獄下剝皮去骨也消不了你的污名!呵,凡夫俗子猶且知曉名節二字,又有誰知,縱然是妖,也是要清白的。」

夜幕下的海棠開得張揚,漫天飄飛。輕薄而細小的花瓣自韓觇的衣袖間飛過,被風吹拂着,沾上了傅長亭的衣襟。

鬼氣,跟着花香一起萦繞在他的鼻間。芬芳甜美的是花。那苦澀悲涼的呢?是誰的心曲?

「即便是人,也難有如此激狂偏執的。」秦蘭溪搖頭感歎。

傅長亭倏然回過神,将衣襟上的花瓣拂去。再擡頭,依舊是那玉樹臨風卻又冷面無心的道者。

若不偏執,又怎會不願輪回轉世,反而徘徊輾轉,苦苦堅守人間呢?鬼,總有一番執着。

兩天後,一身是血的豆子出現在東城門下。

睡夢裏的孩子一個勁地說胡話,「阿莫、阿莫」地哭喊着玩伴的名字。問遍了左鄰右舍,可誰家都不曾有名叫「阿莫」的孩子。

夜間,豆子醒來,不停地大哭大喊:「救他,救他!阿莫,阿莫還在那兒!」

人們半信半疑,提着燈籠,舉着火把,摸到了距城門三裏開外的一個蘆葦叢裏。除了一大灘血跡與血泊中一只被咬破了肚皮的小蛤蟆,根本找不見孩子的蹤跡。

「怎麽回事?」秦蘭溪問道。

「妖。」瞟了一眼那只肢體破碎的蛤蟆,傅長亭語氣平淡,「尋常小妖,剛修得人形。遇上道行高深的同類,便與手無寸鐵的孩童無異。」

秦蘭溪的表情瞬間變得沉重。

同類相殘,不單是人,妖也相同。世情冷漠,一句口角,半個銅板尚能引出一場紛争,更何況偌大天下,寸寸山河。

人們循着血跡往深山嶺深處走,墨黑色的血滴蜿蜒着,延伸進一個散發著陣陣腥臭的洞口。

傅長亭手擎長劍,當先舉步進洞。幾個膽大的青年猶豫了一會兒,連同秦蘭溪和赫連鋒一起壯着膽子摸索着跟在他身後。方進得洞中,頓時大驚失色。但見內中正盤着一條粗壯大蛇。遍身鱗甲,身軀粗長,堅硬如鐵的黑色鱗片下正汩汩冒着血流,惹得它怒氣勃發,一雙暗黃色的眼睛燈籠般懸在上方,兇光畢露。

這哪裏是蛇,分明是修得異形的小龍!同行的青年吓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向外飛逃。

青霜劍寒光點點,引動九霄雷火。傅長亭眉峰微挑,眸間凝霜。風雲怒,天雷動,地撼山搖。他立于一片湛藍火海內,蓮冠高聳,衣袖翻飛,冷眼看着面相醜陋的妖孽在雷火中翻騰哭嚎,從高聲怒罵到哀聲讨饒,及至寂滅無聲。

「天師、天師不會放過你!」它猶有不甘,怒吼着嘔出最後一口怨氣。

火光耀目,綴着蒼藍色滾邊的雪白道袍因熊熊雷火而染上青藍色的微光,傅長亭長身而立,喃喃将法訣低誦,眼底一派默然。

後來,人們從洞內的灰燼裏挑揀出了孩童衣衫的碎片和玩具的殘骸。原來那些不見的孩子都被蛇妖吃了。人們說。

「這可真是咱們城從沒有過的怪事。」

「怎麽沒有?聽我爺爺的爺爺說,咱這地方,從前就不幹淨。鬧鬼的事多着呢!」

「吹吧,你就可勁吹牛吧。誰信呀?」

茶館內比往日熱鬧許多,或許是因為除了妖孽,路邊的行人也比以往多出不少。

秦蘭溪放下茶盅,悵然感歎:「看來,當真冤枉了那只貍貓。」

碗中茶湯清澈,碧透如玉,就像那鬼望向他時的眼睛。傅長亭蓋上蓋碗,那鬼的眼睛消失了,那鬼的身影卻飄蕩在腦中,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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