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盛夏多雨,氣候陰晴不定。早起晴空朗朗萬裏無雲。剛過晌午,遠遠一聲悶雷打得日光陡然暗了三分。頃刻,閃電交加,黑雲壓城。潑天大雨說下就下,任性如同天下間兵權在握的諸侯。

不一會兒,積水成河。頑皮的孩童在娘親的催促聲裏一溜煙跑過,踩出水花朵朵。牆根下,今夏剛長成的新綠小草猝不及防被吹得東倒西歪。後院裏的銀杏挺拔高大,一陣狂風掠過,掃落一地落葉。

雜貨鋪裏,精瘦的兔子精熟稔地在滿地雜物間蹦跳來回,一手捧著厚厚的賬冊,舉頭一一在各色奇形怪狀的貨品間點閱:「一五,一十,一十五,二十……咦?那只青銅百雀瓶哪兒去了。山楂,你又亂放東西。」

「不是我,別冤枉好人。」好逸惡勞地貍貓精讨好地偎在韓觇腳下,兩爪高舉,殷勤地把手中的大碗托到韓觇面前,「主人,吃櫻桃,我剛摘的。城東豆腐巷右拐第三家,他家的櫻桃樹今年長得最好,半年前,我就開始留心了。」

邊說邊偷偷把爪子伸進碗裏抓兩個,一股腦塞進嘴裏,連梗帶核全數吞進肚子裏。杏仁蔑視的眼神下,山楂心滿意足地摸摸肚皮:「再過兩天,後街李老頭院子裏的葡萄該熟了。」

「再敢偷吃,我就把你吃了。」賬臺前特意收拾出了一方空地,搬一把竹椅,韓觇心平氣和地看著外頭的風雨人間。

鬼魅畏光,平素只能在夜間現身。拜這場大雨所賜,他難得能走出內室,好好看一眼這久違的凡間煙火。

屋外的雷雨下得浩大,雷聲震耳,暴雨瓢潑。貪嘴的貍貓戀戀不舍地嚼著手裏的櫻桃梗,眼望門外:「咦,這不是那位道長嗎?」

他手指巷口,韓觇放眼瞧去,道道雨簾裏,打著傘緩步而來的道者在狼狽奔竄的行人中分外醒目。古舊的油紙傘,握著傘柄的修長手指,被風撩起衣角的道袍上鑲著蒼藍色的滾邊。風雨交加,他從滾滾濁世裏緩緩而來,杏黃的油紙傘下,一張無風無浪無喜怒的英挺面孔,眉間眼下不起一絲波瀾。

「啧啧……都說妖怪是沒人味兒的。比起咱們來,這位道長瞧著更不像人。」手中的櫻桃梗掉落在地,山楂毫不在意,一徑搖頭感歎。

他原本就不是人。韓觇聽了,嗤笑不已:「他是真君下凡,立志蕩濁除穢,掃盡天下妖邪的。背上寶劍名曰幽明,乃終南至寶。相傳當年為伏虎真人所鑄,斬得魔君,殺得鬼王,甚至,可以誅仙。終南上下奉為鎮派秘寶,非掌教谕令不得輕取妄動。這樣的人,豈是俗世裏那些口稱慈悲的尋常出家人可以相提并論?」

冒雨而來的道者不緊不慢在雜貨鋪正對面的窄檐下站定,鬼魅明贊暗諷的話語剛好聽得明白。傅長亭神色不動,舉著傘,隔著雨幕,靜靜聽他議論。

韓觇毫不顧忌,勾唇沖他一笑:「我說得可有錯?」

木道士端著臉,不動怒,不發笑,聲調不高不低,語氣不鹹不淡:「公子謬贊。」話語是謙虛的,卻偏偏聽不到半分謙恭。

雨水嘩嘩,蓋住了前後四鄰關門閉戶的雜聲,掩住了街邊牆下彙流成河的潺潺水聲,将店內店外一坐一立的兩人隔絕在了一個水汽氤氲的世界,耳邊除了雨聲,再無其他。

店裏的鬼魅目光泠泠,直視著店外白衣的道者。傅長亭在風裏站得挺拔,如同終南山颠積雪滿枝卻不改傲骨的青松。垂及膝蓋的寬大衣袖時不時被風吹起。衣袂飄搖,韓觇瞥見,他腰間還系著他送他的墜飾。一絲不茍的木道士。鬼魅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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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順著房檐接連落下,打在傘上,落在鞋邊,卻半分不曾沾染他如墨的發。仿佛周身上下都被結界嚴密守護,一路逆風而來,道者的衣袍上卻不見半點濕痕。

「好一身天罡正氣,刀槍如入,百毒不侵。」韓觇由衷贊歎,清亮透徹的眼中隐隐綽綽泛起一線思緒,「你師父金雲子在你這個年紀時,只怕也不曾有這般修為。」

天罡正氣講求氣韻平穩,沈如山岳,靜如止水。修道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五髒六腑俱清,七情六欲全消。至情至性,至真至純,方成大道。

「尋常弟子修煉十數年,能略悟一二者,已是翹楚。聽說,你師父下山後雲游四方,歷經人世悲喜離合跌宕坎坷,四十歲重返終南,閉關十載,終成大道。在終南派中,實屬百年不遇的奇才。呵……他從來就是奇才,終南上下,誰不知他天資過人。」

雨水叮咚,敲著屋頂的黛瓦,打著院中的芭蕉。急促處峰聚山湧,天地激蕩。舒緩處細細咽咽,潤物無聲。恰似他自以為早已忘卻的前塵過往。

終南山颠渺如雲海的白霧,三清殿上終年不散的香煙,嚴冬清早栖霞峰上忘我練劍的少年。騰躍翻轉,如蛟龍,如翩鴻,他挽劍如花,團團劍花盛開在漫天飛舞的大雪裏,綻放在靜默無聲的群山前,倒映在他偷偷窺視的雙眸裏。

同樣是少年子弟,他是衆星捧月的天之驕子,振臂一呼,得萬千寵愛。他卻只是尋常,天資尋常,悟性尋常,際遇尋常,尋尋常常做一個世外的修道人,終極一生就這般尋常下去。一如他們早已被注定的結局,金雲子會是羽化飛升,而他只能是壽終正寝。

可是師兄不這麽想。

「總有一日,我也會如他一般立於衆生之巅。」握拳起誓的師兄眼中異光閃爍,完全不見了平日裏的寬厚溫和。

他怔怔地看,目光失措,忽然間不知該看向哪一方。

彼時,你我皆年少,不知凡世流離,不知天地險惡,不知人心易變。

種種變故後,如今,雪中練劍的少年成了一代宗師,握拳立誓的師兄果真名震天下,唯有他,依然還是怔怔的,失措的目光不知該看向誰。

「閣下是終南故人?」久久不說話的道士開口發問。

陷入回憶裏的鬼魅側耳聆聽著雨聲,詭笑著把問題又抛還給他:「你猜。」

傅長亭的臉色立時又陰了。這個道士太較真,不容許心頭有半點疑惑。

天色卻放晴了,屋外又響起孩童呼朋結伴的嬉鬧聲。門下的古舊銅鈴被風吹送著,發出低沈的鈴音。

施施然起身,從賬臺上取過早已涼透的茶,韓觇轉身向內,掀開門簾,再度邁步走入那間昏暗不清的暗室:「若是将來重回終南,可以去問問你師父,那只紫金香爐可追回來了?」

粗瓷的茶盞被緊緊捂在手心裏,世情再冷也冷不過無心無影的鬼。在鬼魅手中,無論什麽都是溫暖的。

背對著傅長亭的韓觇看不見道者臉上的端肅。須臾之間,傅長亭的眼中閃過無數心緒,疑惑、茫然、無解……最後混到一處,成了沈思。

今夏第三場雷雨過後,張鐵匠家六歲的兒子不見了。又過幾日,陳秀才家剛過五歲的女兒也忽然在家中消失。方安定了一陣,曲江城內再起風雲。人心惶惶,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又是一片蕭條。

這樣的日子裏,傅長亭常常會站在雜貨鋪前觀望一陣。寡言的道士不說話不進門,直愣愣在對面人家的房檐下立定,有時一站就是大半天,有時剛瞥見了身影,再回頭卻又不見。房檐太低,眼看就要壓上他高高的發冠,心高氣傲的道士難得半垂下頭,看向雜貨鋪內的目光卻還是冷冽的,似探究,似打量,似觀察,穿透了堆砌如山的雜亂貨物,直直落向那道擋在內室門前的厚重門簾上。

「主人,那位道長又來了。」山楂每每都要湊到簾邊通報一聲。

「随他去。」端坐在一室暧昧晦暗的光線裏,韓觇答得冷淡,「看久了,他自然會走。」

一天又一天,卻總見他日日雷打不動地來,無論三伏酷暑,無論暴雨如注。一絲不茍将衣扣扣到下巴尖的道士,背著長劍,抿著嘴唇,木樁子一般戳在那兒,無欲無情的面孔上看不出半點來意,靜靜地、細細地,看著這雜貨鋪裏的人與物,仿佛百看不厭。

主仆三人的日子過得簡單,天明開張,日落打烊。生意不鹹不淡,隔三差五有人好奇地摸進店裏詢問一陣,看的人多,買的人少。當家看店的兩只妖精也不灰心,勤勤懇懇把架上的貨物搬出來擦拭一遍,又再小心翼翼放回去。兔子吝啬而貪婪,擦拭器皿的時候總不忘拿抹布把自己的大門牙也仔細擦擦。貍貓懶惰而好吃,總在兔子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趴在賬臺上吃著糕點裝肚子疼。

小店門邊攀著一枝從牆縫裏長出的牽牛花,粉紫色的小花開了大半,羞答答纏在左邊門框正中央。門檻下世不知名的雜草,長著三瓣心形的葉子,開著淺粉色的小花。巷中寂靜時,傅長亭能清晰地聽見店中兩只妖怪的對話,杏仁垂涎著貨架最頂層柚木盒子中的金燭臺,山楂思念著清早沈在井中的大西瓜。

隐藏在人世中的妖怪,卻過著比凡人更簡單的生活。

一天之中,韓觇很少出現在店堂裏。黃昏的時候,他會走出暗室,坐在賬臺後翻一翻那本厚厚的賬冊。微微側過頭,向站在房外的傅長亭望一眼,眼神裏沒有驚訝也不存疑問,淡淡一眼瞟過,恍若是在看從未相識的陌生人。

下雨時,他常坐在那把老得快散架的竹椅上,椅子「吱吱嘎嘎」的呻吟和著錯落的雨聲,閑散地看山楂和杏仁整理貨品。一扇門板那麽大的鋪子,不知到底藏了多少奇珍異寶,累得兔子和貍貓天天爬上躍下清理,卻還有許許多多擦不完的花瓶,裝不完的木匣。

「袖子裏的東西,拿出來。」口氣不容置疑,閉眼午睡的韓觇對杏仁道。

兔子精的手頓時抖了,站在高高的木梯上,緊緊抓著手中的銅鏡:「主人,我沒有……」

「放回去,否則掰了你的牙。」

「我真的沒有……」

一旁的山楂不耐煩地晃了晃梯子:「趕緊拿出來,連我都瞧見了。」

磨磨蹭蹭地,杏仁從袖子裏那出了一個描著金漆的小木盒。

「另一個。」始終閉著眼,靠坐在竹椅上的鬼魅惬意地享受雨水帶來的清涼。

另一只袖子裏藏著一個蝦須金環。

「腰帶。」

杏仁的臉整個都皺了起來,心不甘情不願地,從腰帶裏掏出一個玉帶鈎:「真的沒有了。」

韓觇只留給他一張冷得刺骨的側臉:「山楂,把他的金牙掰了。」

「主人饒命!還有!還有!」哆哆嗦嗦地脫下鞋,杏仁眼中含著淚,從鞋裏挖出兩個大小不一的銀疙瘩,「我喜歡亮晶晶的……忍不住就……」

「再有下次……」打斷他的話,韓觇睜開眼,視線正對著屋外的傅長亭,「我就把你丢進霖湖裏。」

帶著絲絲寒氣的視線從傅長亭臉上移開,劃過沈甸甸的貨架,掃向貨架下戰戰兢兢的兩只妖怪:「山楂,你也一樣。」

兔子和貍貓吓得大氣不敢喘一聲,面面相觑一陣,趕緊抱住臂膀狠狠打一個寒顫,雙雙顯出原形蹭到他腳邊:「主人,嗚嗚嗚嗚……」淚光盈盈,楚楚可憐。

「沒出息。」鬼魅繃著臉,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一甩袖子,氣沖沖朝裏走。

把一切看在眼裏,傅長亭目送著韓觇消失在暗室之中,冰凍的眼眸中緩緩生出一分笑意。

「木道士。」暗室裏,鬼魅低聲嘟囔著。

格窗下的木桌上放著一只玉匣。是今天一早有人放在雜貨鋪門前的。匣上放著一張被折起的紙箋,韓觇走到桌前将紙箋拿起,看都未看一眼,手腕輕揚,指間的短箋瞬時化為粉末,飄散於地。

伸手把玉匣打開一線,寒氣四溢,凍住了指尖。匣子裏是兩顆心,人心,不及他一個拳頭大小,算年紀不會超過八歲。

「師兄……」長歎一聲,韓觇眼望前方,菱花格窗模糊了外頭的天光,雨滴「啪啪」落在窗上,聲聲入耳,聲聲驚心。

霖湖邊簫聲嗚咽,湖水粼粼,綠柳成堤。

穿著玫紅衣裙的女子嫋嫋從湖水裏走出,膚如凝脂,面如桃花:「好弟弟,姐姐好些天不見你,正思念得緊。」

韓觇放下簫,嘲弄地看她臉上越發濃豔的妝容:「傷好了?」

虛情假意的笑頓時化作熊熊怒火,離姬走近,層層鉛粉下,一道自左頰延伸至眼角的紅痕依舊隐約可見:「托福,奴家會一輩子記得你。」

「那不是你能招惹的人。」不知死活的鬼魅越發笑得譏諷,「他該告誡你才是。」

「這正是天師讓我警告你的。」擰身在石桌前坐下,離姬與韓觇面面相對,豔麗無雙的女子,嗓音嬌脆卻句句狠戾,「盡好你的本分,別自作聰明。小心引火上身,到時候自身難保。」

韓觇不做聲,把桌上的簇新撥浪鼓丢進湖裏。湖面上蕩起一片漣漪,須臾過後,又是無痕無跡。

「哼!」離姬不屑,唇角微翹,柳眉蹙起,款款擺擺,再度向水中走去,「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好自為之。」

斷斷續續的簫聲低低如訴,韓觇看一眼她頭顱高擡的高傲背影,披帛似雲,裙裾如波,輕紗裙掐出盈盈一握一把纖腰,如此姿色,該是九天之上的神宮妃子,而非污濁人間的媚俗妖孽:「你也好自為之。」

離姬回頭,笑容嫣然,描畫細致的一雙丹鳳眼裏盡是輕蔑:「天師說得沒錯,你這人敗就敗在你的慈悲上,太心軟,太輕信,旁人落一滴無關緊要的淚,你就能剜了自己心頭的肉。」

她搖頭,她失笑,婀娜妖嬈的背影每踏一步都漂亮得仿佛舞蹈。韓觇握著竹簫,安坐在亭下問笑得不能自已的她:「那你呢?對他難道不是輕信?」

「住口!我那是喜歡!」離姬驀然停了笑。惡狠狠扭過頭,她睜大眼瞪著韓觇,尖尖的下巴被月色勾勒得銳利如刀,「是喜歡。因為喜歡,所以相信。我相信天師。」

她一字一字說得緩慢,被紗衣緊緊包裹的胸膛劇烈起伏。失了平日的嬉笑輕浮,湖面上傾倒衆生的女妖與世間所有平凡女子沒有絲毫差別,會瘋狂,會偏執,會癡妄,會為了一個永遠不會回頭的人,哪怕毀了自己也在所不惜。

韓觇斂下目光,看向自己握著竹簫的手。那手是殘缺的,右手無名指處空空蕩蕩。

倏忽幾日,城中再無異事。新來的賣貨郎同東街的楊寡婦抱怨,貨擔內少了一只撥浪鼓,錢袋裏卻莫名多出幾顆碎銀子。

「一只撥浪鼓要不了這麽多……」實誠的年輕人為難地皺起眉。

楊寡婦嘻嘻地笑,手指頭上的指甲尖尖長長,拽上貨郎的衣袖,拽著拽著就把他拽進了屋子裏。

雜貨鋪裏的鬼魅不著痕跡地把門簾掀開一角,鋪子外的道士一如既往映入眼簾。七月正午的陽光耀眼刺目,白花花的光影裏,白衣翩翩的道者器宇軒昂,站在小店門外,只一個身影就占去了天下人的注目。

片刻後,韓觇聽見他的衣擺擦過門檻的窸窣聲,一步接一步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緩緩而來,一如他說話時的聲調,沈穩,端重,刻板。

三天前,從來只在店外觀望的道士徑直走進店裏,站到了內室的門簾前:「韓公子,在下有一言相勸。」

暗室外的妖怪和暗室裏的鬼魅俱都吃了一驚,豎起耳朵聽他的下文。

道士難得顯出了幾分躊躇:「如若方便……」

「嗯?」韓觇等得心焦,「什麽?」

「可否将貨架略加整理?」仿佛覺得說得還不夠直白,古板的道士繃著看不見表情的臉,直言不諱,「太雜亂了。」

老實是可愛,如果太老實,就是可恨。

韓觇久久說不出話。

在門外足足站了十天,日日風雨無阻的道士,昂著臉,猶自候在簾外,執意要等一個回答。

暗室裏的鬼魅咬碎了一口銀牙:「杏仁,送客!」

他竟也不氣惱,下巴微收,彎腰告辭:「貧道叨擾。」

走至門邊,裏頭的鬼魅按捺下了怒氣,冷聲嘲弄:「道長是不染人間煙火的化外人,小店鄙陋,恐怕再收拾也收拾不出『幹淨』二字。可否請道長賜教一二?」

道士離去的身影凝住了。簾後的鬼魅勾著嘴角笑得算計。

原以為他會一如往常,高擡著下巴,拂袖而去。卻不想他當真留下了,一言不發,挽起袖子,登上木梯,三下五除二就把貨架最上頭的大小箱盒全數取下,動作幹淨利落,不給韓觇半點插嘴的餘地。

連日雷雨,店內飄蕩著一股潮濕的氣味。古舊的木質貨架被壓得搖搖欲墜。傅長亭信手從架上抽出一個木匣。匣子上也沾了幾分潮氣,裏頭放著一小塊黯淡得看不出本來色澤的暗黃織品。

「這是從前朝皇帝的龍袍上剪下來的。」杏仁搓著手緊緊跟在傅長亭身邊,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盯著他手中的木匣,「小心些。花了三個銅板買的。」

傅長亭舉頭再看,成堆的銅制器皿中藏著一只黃銅方盒。盒子雖小,卻極有分量,入手便是一沈。屏息打開,裏頭卻只有一根青黃兩色相間的羽毛。

「維鳥之羽。」懶洋洋地在賬臺上翻個身,化出原形的山楂吸了吸鼻子,「那是應禍之鳥,身上的東西也不吉利。」

金銀器械,銅鏡錫器,各色各樣,不計其數。外域的透明酒瓶,本城繡娘親制的繡帕,路邊撿來的一枝幹枯的花,只有傳說中才有的上古遺物……店內幾乎應有盡有,收藏浩瀚如海,好似要以尺寸之地将天下盡數納入。

短短兩日,仿佛已經将世間所有物器看盡。傅長亭時常會不由自主停下手,仔仔細細察看架上的貨品。內室中的鬼魅,收著這些東西做什麽?

在最靠近內室的木架最頂端,孤零零地擺了一只小小的香爐。不同於其他貨品的幹淨整潔,香爐上蛛網盤結,厚厚的積灰将爐身整個裹住。長臂輕舒,傅長亭忍不住伸手把它夠下。

「哼。」門簾後逸出一聲輕哼。始終在窺視的鬼魅抱著臂膀靠在門框上,将門簾拉開稍許,冷冷看他的舉動。

拂開爐上的灰塵,赫然是一只做工精致的紫金香爐。留心用手指摩挲內壁,爐內镌刻有經文,寥寥幾字,說著此爐的來歷──取自昆侖,鑄於蓬萊,收於終南。

「這……」傅長亭轉身向內。

門簾擋住了韓觇的身影,只能由門邊的縫隙裏看見他垂落於地的紗衣衣袖:「想要就拿去。」冷漠疏離,仿佛不關痛癢。

「嗯。」道者點點頭,愛惜地用手拭去香爐上的灰塵,「終南之物,不得流落於外。」

一本正經的話語,一本正經的口氣,一本正經的眼神。

「噗嗤──」,店內的兔子和貍貓忍不住笑出了聲。

簾內也同時傳出一聲嗤笑。降妖伏魔是正道,收回舊物是正道,在你終南派眼裏,只要是你想的,就是天經地義的正道。

譏諷的話語尚未出口,那頭突然伸手,越過門簾,遞來一串珠鏈。被經年香煙渲染成墨色的木珠散發著淡淡幽香,粒粒滾圓,顆顆滑潤,長年戴在道者的腕上。

垂下眼,韓觇定定地看他骨節分明的手。性喜整潔的道士,連一雙手也始終保持得幹淨,指甲修剪得短而圓潤,關節處有著練劍時留下的厚繭。黝黑的珠鏈挂在他的指間微微晃動,他的視線也不由自主跟著一起搖擺:「做什麽?」

「終南之物,亦是公子之物。貧道以物換物。」一如既往是那般理所當然的口吻,天下間似乎從未有過傅長亭不能理直氣壯說出口的話語。

簾子與門框間被拉開了窄窄一道縫隙,門內的鬼魅垂著頭,只露出了小半張異於常人的蒼白面孔。門外的道士執著地伸著手,總是正氣俨然的臉龐同樣被簾子擋住了大半。

「一個香爐值不了這麽多。」韓觇別開眼,視線沿著他懸在半空的手臂一路望向那雙如他手中珠鏈般墨黑幽深的眼眸,「道長若真過意不去,在下便向道長索求一物。」

傅長亭的眼中閃了一閃:「何物?」

「你身上的道袍。」門簾後的鬼仰著頭,眼神堅定,神情肅穆,嘴角邊全無一絲笑意,「在下要一件道長身上的道袍。」

道者的臉上透著訝異,沈吟一會兒,他鄭重點頭:「好。貧道這就為公子取來。」

連一聲為什麽都不曾問過,他飛身登上木梯,端端正正把香爐放回原處,一擺衣袖就昂然而去。追著他的離去的背影看了許久,韓觇斜倚著門框,愣怔許久,止不住慢慢把雙眼彎起:「真是個木道士。」

木道士一去卻不再來。韓觇直直坐在內室的格窗下,看著窗外的日光從燦爛的金色變作火燒般的紅色,再到朦胧的灰,全然的黑。店內寂靜,再無來客。

點起手邊的燭燈,鬼魅搖搖頭,唇角微揚,火光裏映出一個自嘲的笑。拿起竹簫,韓觇去了霖湖邊。

霖湖山水如昨,黑沈沈的水面掩蓋了一切,了無痕跡。月色溶溶,波光粼粼,簫聲零落。吹奏了許久的曲調斷斷續續,不一刻就被風吹散。韓觇索性止了簫聲,擡起右手,看自己指間的殘缺。難怪人說,要落個全屍。不過失了一根手指,沒想到,就會辛苦如斯。

伸長臂膀,把手舉得更高,鬼魅歪著頭,饒有興趣地将自己的斷指一看再看。中指與小指間的空白,剛好把天邊窄窄的下弦月盛在正中。雙指夾起、松開,月亮時隐時現,眼前時暗時名。玩膩了,韓觇垂下手,望向天空的雙眼跟著一起落下,指間的月亮換成了長亭外駐足而立的道者。

這道士口口聲聲嚷著妖孽,自己卻跟精怪似的,常常一聲不吭就站到了眼前。韓觇舉著手掌,透過指縫笑吟吟地看一步步緩緩走來的他:「在下以為,道長是反悔了。」

傅長亭還是那張已經萬年不變的刻板面孔,意外地,枯水般單調的聲調此刻卻有些不穩:「貧道的道袍舊了,這是師弟的。」

為撫慰蒼生,終南弟子散落天下。不過離此地最近的道觀,也要在明州盈水城內。以凡人的腳程,快馬加鞭不眠不休,整整三天方能到達。即使是術法高深如他,想要在短短幾個時辰內往來,也并非易事。

常人眼中,那不過是一句調侃的戲言。想不到他竟這般當真。韓觇始料不及,落下手,借著月光怔怔地對上他的眼。總是衣冠齊整,步伐從容的道者,不染凡塵的潔白衣袖沾了煙灰,不履紅塵的皂靴帶了濕泥,壓在到道冠下的發絲松了,散落在額前,被汗水浸得濕透。

他胸膛劇烈起伏,輕咳了兩聲,幹澀的聲音蓋不住粗重的喘息:「新的,從未穿過。」

都喘成了這樣,還不忘一板一眼地解釋。

韓觇笑得更濃,曲起手肘撐著石桌,一手支著下巴,一手執著竹簫,虛晃晃點向他的胸口:「若我只要道長身上這一件呢?」

喘息未定的道者臉上一緊,低下頭,沈沈望進他溢滿笑意的眼。狡黠的鬼魅鎮定地同他對視,惡意地要從他眼中看出為難:「當時在下說,在下要一件道長身上的道袍。」

兩兩相望,他不言,他不語,彼此盯著對方眼中的自己。半晌過後,傅長亭眼中光華一閃:「好。」

雙肩微振,寬大的外袍應聲褪下。

韓觇但見眼前一片雪白,幾番抖動,道者那繡著淡銀色卷雲暗紋的外袍已整整齊齊疊放在桌前。再擡眼,那頭的道士一臉嚴肅,正要解開身上的腰帶。

「你、你、你……」張口結舌,手中的竹簫顫顫指著他,韓觇滿臉都是不可思議,「你真是、真是……」

你這道士,難道從未聽說過「玩笑」二字不成?哭笑不得的鬼魅不知該從何說起:「你這道士……你……你別脫了!」

傅長亭猶自抓著腰帶,不解地看向神情突變的他:「公子有何吩咐?」

「哈哈哈哈哈……」克制不住,他大笑出聲。手臂橫放在桌上,韓觇捂著臉,笑得前俯後仰,「你呀你,你這道士……」

該說你什麽好?一邊笑一邊連連搖頭。清朗的笑聲融進了風裏,湖面上吹開陣陣漣漪。

傅長亭默不作聲任由他笑,實誠的道士這時候才醒悟,自己又被作弄了。擰起眉頭,他狼狽地緊了緊衣領,眼神中抑制不住透出幾分憤然。

韓觇見了,笑得愈加促狹,連著咳嗽幾聲,方才勉強止了笑。拉開桌上道者不遠千裏送來的報複,果真是簇新的道袍,折痕筆直流暢,一如眼前說一不二的男子。

「多少年了,一點沒變。」心中的喟歎脫口而出,鬼魅感慨萬千,衣襟上蒼藍色的與袖口細致的卷雲暗紋,皆是昔年模樣。

昔年,他猶是懵懂稚子的昔年。彼時,終南山間缭繞著薄紗般輕柔的蒼茫晨霧,锺樓上的青銅大锺悠長低沈響過三響,早課時分,三清殿內外星羅棋布坐滿垂首低誦的道子。蓮花樣的精致道冠穩穩攏住了如墨的青絲,衣襟上蒼藍色的滾邊襯出少年弟子如雪的容顏。刻苦的弟子們正襟危坐,低斂的眉目蘊滿了寧和,岚風将他們的衣袖吹起,暗繡在袖扣的花紋隐隐綽綽,如煙的霧氣裏,洋洋灑灑,相連成一片銀色的雲海。浩浩渺渺,一直照進他百年後的幽夢裏,如夢如幻,如霧如電。

「按輩分,你應該尊我一聲師叔。」鬼魅的口氣中帶著刻意的誇耀,只是臉上毫無得色,「你師父金雲子師從前任掌教,是首座大弟子。我入門最晚,若非師兄在山腳下撿到我,我早已輪回往生。」

師父說,他被父母遺棄在山下。剛好師兄偷出山門下山玩耍,聽到哭聲,於是就把他撿了回去。那時,他已經三歲,可是這些事卻一概都不記得。倒是師兄三天兩頭就要拿他消遣一番,捏著他的臉反複揉搓,啧啧感歎:「瞧這細皮嫩肉的,我這是撿到了寶。」

一旁有其他師兄起哄:「可惜是個小子。是個姑娘多好,白撿一個媳婦。」

師兄也不惱,咧著嘴笑得比他們還大聲。只有他,掙紮在師兄的手底下怎麽也逃不脫,急得兩眼都是淚。

因為排行最末,師兄們總愛欺負他。那時年紀小,本事也沒學會幾樣,被欺負慘了只會蹲在一邊哭。師兄總是心急火燎地跑來,一個個把欺負他的人打翻在地,而後摸著他的頭,攬著他的肩,挑著嘴角笑得張揚又驕狂:「小師弟是我撿來的,我的人。欺負他不算本事,有本事跟我比劃。」

「同輩裏,師兄是最出色的,除了你師父。」桌上的道袍被他壓在掌上一遍又一遍摩挲,手指貼在潔白的衣衫上戀戀不舍地徘徊過一次又一次,韓觇的眼中看不見天邊的弦月,也看不見面前的傅長亭,目光迷離,滿滿都是這深深淺淺糾纏不休的花紋。

傅長亭沈聲道:「師父從未告訴我這些。」

終南掌教已是要跳出三界的是得道者,前塵種種,譬如昨日死,恐怕早已消散在三清殿上日複一日的嫋嫋香煙裏。

執著人世的鬼魅眯起眼:「他不知道這些。」

鶴立雞群的大師兄只要目無下塵地從他們這些天資平庸的師弟前昂首走過,留給他們一個風華絕代的背影就好。其他的,不過都是無關緊要。

「你可記得同輩中所有師兄弟的名諱?何時入門?師從何人?修為如何?」

「……」傅長亭老實地低下頭搖了一搖。

韓觇的手指畫著圈,最後停在了道袍胸前靠近心口的位置:「所以師兄恨他。」

無論羨慕、嫉妒、喜歡、憎恨,世間事最可恨,莫過於你将他日日夜夜挂在嘴邊、映入眼裏、刻進心底,而他卻雲淡風輕,無事人一樣,從未将你正眼看過。

「論刻苦,師兄不下於他。論勤奮,師兄從未懈怠。論悟性,師兄也是聰明絕頂。但是,以天資……」那是天注定的,人心再掙紮也抵不過生死簿上那輕描淡寫的一筆。只這一筆,卻成了師兄一生的偏執。話題扯遠了,韓觇恍恍然回過神,看了看神情專注的道士,慢慢将右手擡起,「你師父第一次看我,是因為那只香爐。」

失了一指的右手伸到傅長亭晃了一晃,韓觇深吸一口氣,放緩了語調,一字字問他:「依終南律,賊盜者,作何講?」

傅長亭的語速同樣緩慢,一眨不眨盯著他的眼,鬼魅的眼中是面容沈痛的他:「賊盜者恥,與羞辱師門同罪,斷一指,逐出師門。」

「所以,這身道袍我穿不上了。」他嘴裏說得輕松,始終在道袍上流連的手指慢慢壓著衣襟劃過最後一道,韓觇狠狠收回目光,一如當日在山門前回望的最後一眼。左手一拂,又将整個包袱蓋得嚴密,不曾洩了一絲空隙,「乖侄兒,師叔被你逗得開心。可要我告訴你,終南的寶物法器都藏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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