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年之後,已身為終南掌教的傅長亭在望著京城臨安殿後的太平湖時,依然會不由自主想起今時今日的此時此景,湖面上眼如彎月的鬼魅,湖面下淡淡淺笑的韓觇,清波如許,他挑著眼角,一派歡愉地沖他笑。
雜貨鋪的後邊有個小院子。院子裏沒有花草,不設山石,更不見幽冥鬼氣,血跡斑駁。這鬼住得簡陋,店後狹小無光的內室,推開內室僅有的一扇格窗,就能望見院中高大的銀杏。銀杏樹下擺了一張四方石桌,桌邊幾個圓石矮墩。除卻腳下沒有湖水湛藍,活脫脫就是霖湖邊的石亭內的布置。
他喜歡霖湖。傅長亭暗暗猜測。
「山楂喜歡吃這樹結的白果。」韓觇不以為意地向傅長亭解釋。
對坐的道士天生不會笑,略略點一點頭就算是答話。
韓觇不在意他的回應,自顧自為自己斟上酒。傅長亭的臉瞬間就有些陰沈。
「道長去湖邊是為了等我?」
「是。」
「為何?」
雙唇不自覺抿作一線,傅長亭從腰間摘下墜飾遞到他眼前。韓觇了然,眸中隐隐顯出一絲得意,喃喃道:「想不到道長當真會收下。」
「為什麽?」他緊緊盯著他,不願放過他眼中一絲一毫的心緒。
韓觇淡淡回望他:「於我是個牽挂,於你是個告誡。告誡你莫要錯殺無辜。」
別有心機的鬼,時時不忘敲打他冷硬如鐵的心。
「告誡……」垂首低低自語,傅長亭心中說不出是惱怒還是迷惘,五味雜陳。突然出手,劈手從韓觇手中把酒壺搶過,滿滿一杯直入喉頭,激起一陣辛辣快意。
韓觇笑道:「道長,你破戒了。」
相較於他頰邊的酡紅,道者眼中卻連一絲迷離都不曾有:「方才聽你自稱貧道。道長,你也破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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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道初見時他作道士打扮。不知為何,只問作孽不問過往的伏魔道者有些好奇他的來歷,為了什麽身故為鬼,又為了什麽執著人間?
「呵……」學著他的樣子把酒壺奪過,韓觇昂頭,酒做一線,一線入喉,立時面泛桃花。他的唇齒卻還清楚,「那麽道長可願聽從我的告誡?」
傅長亭坐得端正,雙目炯炯,一瞬不瞬直視他的臉。俊朗出衆的面孔,上得金殿是龍章鳳質的棟梁才,出得朝堂是颠倒衆生的風流子。哪怕窮途潦倒,走投無路,一襲布衣依舊蓋不住通身的翩翩風采。偏生他固執,不願逢迎,不甘屈從,非要把「正經俨然」四個大字清清楚楚寫在臉上才罷休。說話也是刻板,一五一十,坦蕩直白:「降妖伏魔乃是正道之基,如你所言,妖或有善。可是,若有惡行,貧道絕不姑息。」
他說得太嚴肅,一字一字,如金造鐵鑄,擲地有聲。韓觇舉止酒壺,直愣愣呆呆看他。傅長亭不見半分回避,腰杆筆直,端坐如锺。這是他思慮許久的答案,妖要收,鬼要捉,但凡作惡,絕不容情。
韓觇閉眼,又是一飲而盡:「善做何解?惡又作何解?」
傅長亭接過酒杯,同樣一杯而盡:「善惡相生,有善即有惡。」
「行百年善,為一日惡,何如?」
「殺。」
「積千年德,行一步錯,何如?」
「殺。」
「修萬年道,起一時念,何如?」
「殺。」
如此實誠的道士,該說他憨直還是偏執?韓觇有些醉了,顫顫伸出手指,隔空點他的眉心:「你、你這木道士……」幾分嗤笑,幾分喟歎,幾分悵然。
傅長亭任由他笑,酒液入口,再辛辣的刺激亦化不開他臉上一分冰寒。酒量淺薄的鬼魅勾著嘴角,眯著雙眼,晃著一張通紅的面孔,只有一雙眼明亮如昔,仿佛落進了天上的星子,亮晃晃的,裏頭除了一個木讷的傅長亭就再無其他
「如果……如果我為惡了呢?道長會否法外開恩?」半趴在桌上的醉鬼揚起臉,天真發問。
顫抖的手已然握不住酒杯,雨過天青色的杯盞帶著殘餘的酒液,自指間慢慢滑落至桌面上。傅長亭凝望著他右手無名指處空蕩蕩的殘缺,深紅色的疤痕因為酒醉越發顯得刺目:「不會。」
一語落地,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