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那年寒冬,大學紛飛。看守經閣的師叔應老友之邀,去往昆侖品茶。一時間,經閣無人看顧。幾位師尊商議之下,決定由入門滿五年的弟子夜夜輪流值守。
終南派的經閣設在映旭峰上的塔樓,遠離三清殿及衆人聚居之處,須走過一條長長的鐵索懸橋方能到達。
他猶記得第一次踏上懸橋時的感受,腳下雲海蒼茫,絕壁萬仞,胸膛裏的心不由自主跟著腳下的木板一起晃蕩起來。死死抓著鐵索,他遲遲不敢再踏出第二步,生怕稍一用力,腐朽的木板就會帶著他一起跌落深淵。是師兄回過頭,牽著他的手,騙著哄著強拽著,護著他一路從山崖的這頭走到那頭。
這讓其他師兄取笑了他很久。他瞪圓眼,挺直腰杆,兩手抱胸,老實不客氣地反駁:「別以為我不知道,師父告訴我,你們第一回走那橋時,還尿褲子呢。」一衆師兄摸摸鼻子,自此再無二話。
師兄坐在他身旁,攬過他的肩,捏捏他的臉,笑得張狂不可一世:「我的小師弟長大喽!」
冬夜酷寒,衆人都不願頂著風雪去守夜,尤其半路還要經過那座看著就心驚肉跳的懸橋。何況,經閣偏遠,漫漫長夜,風急雪狂,誰知道夜裏會發生什麽?師兄卻表現得頗有興趣,白日裏時常見他站在橋這頭摸著下巴對塔樓若有所思。
旁人見勢,争先恐後要把這苦差推給他。他竟毫不推拒,一口就應承下來。全然沒有往日精明算計的奸詐模樣。
韓觇在邊上看傻了眼。他側過臉,眉峰一擡,嘴角一咧,長長的胳膊熟門熟路搭上他的肩,整個把他圈進懷裏:「小師弟,你一定不忍心讓師兄獨守斷崖的,對吧?」
「我……」韓觇想說,你自己找來的事,與我何幹?
他一把把他摟得更緊,俊朗标致的面孔湊得一近再近,眼看就要撞上他的鼻尖:「小師弟,平日裏,師兄最疼的是誰?你怎麽能夠……」
薄臉皮的小師弟「唰──」一下紅了臉,暈暈乎乎,迷迷瞪瞪,把糊成一團的腦袋點下。
於是那個冬天的夜晚,他有泰半時間是和師兄一同在經閣的火爐旁度過的。距離他第一次走懸橋時,早已過了幾番春秋。再度踏上那塊飄忽的破木板,打著燈籠走在前頭的師兄忽然停住了腳,轉身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怕。」他倔強地要把手抽開,眼中幾許惱怒。
師兄不理他的掙紮,執意将手指插進他的指縫裏。
「我的小師弟長大了。」他說。卻不是往日在衆人面前的炫耀與誇大。他微笑著看他,幾分感慨,幾分喟歎。
韓觇倏地愣住了,別扭地挪開眼,不敢看他星辰般璀璨的眼眸。一個又一個夜晚,他任由他牽著,在萬丈高空中悠悠來去。腳踩雲端,剎那間錯以為到了天上仙境。走到半途,前後都是一片空茫,山風吹得鐵索「嘩嘩」作響,腳下的木板每踩一步都會發出「吱呀」的呻吟。他牢牢抓著師兄的手,此時此刻,唯有師兄的手是堅定的,溫暖寬大,撫慰著他同懸橋一樣遙遙欲墜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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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他執著地相信,他們會如此這般一起走下去。無論雨雪肆虐,無論絕谷高崖。師兄都會牽著他,帶他一路前行。
經閣中藏書無數。師兄告訴他,但凡道家論作,無論只字片語。這裏俱有所存。他對那些泛黃的古卷沒什麽興趣。白天聽師父講經就已聽得頭昏腦脹。随手翻看兩眼,他就偎著火爐沈沈睡去。一覺醒來,窗外漆黑一片,桌上的燭火已燒去半截。師兄卻還捧著那腐朽的竹簡看得渾然忘我。
經閣裏壓根不是其他師兄口中說得那麽寒冷。師兄早早就往樓中運了不少炭火。巨大的火爐被挪到屋子中間,燒得房中溫暖如春,比他平日的住所舒服。聽著窗外吼哮的風聲,他歪著頭,看師兄被爐火映紅的臉,看著看著,看得入神。
察覺他的注視,師兄從竹簡裏擡起眼:「小道士,我是妖怪。你家師兄已經被我吃了。現在輪到你了。」
他作勢要撲,他裹著棉被「咯咯」地笑。笑著笑著,再度睡去。夢裏春暖花開,陽光明媚。
若說前塵種種,有何留戀之處?也許就是這經閣中只屬於他們兩人的冬夜。聞著淡淡的墨香,烤著爐火,聽著風聲,一夜又一夜,安寧溫暖,靜好如畫。
那年冬季臨近尾聲時,庫房裏丢了一只紫金香爐。那是承自上古的遺物。爐壁上扭曲的銘文說得分明──取自昆侖,鑄於蓬萊,收於終南。韓觇曾經聽師兄們閑談時提到過它。據說,此物有神通,運氣打坐時,點燃爐內的熏香,會有事半功倍之效。於修行人而言,乃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寶物。
人們在庫房上下搜了個遍,卻還是尋不見這只香爐。掌教聞訊而來,臉色甚凝重。師伯師叔們也個個表情肅穆。庫房同樣在懸橋另一端,冬夜寒苦,崖高萬丈,外人輕易進不去。師兄弟們私下議論,皆說恐怕是出了內賊。韓觇輩分最低,獨自一個人縮在角落裏,含含糊糊聽他們說得煞有介事:「一定是咱們裏頭的人偷的。有了法器輔助,功力一日千裏。到時候,別說什麽金雲子,終南上下都是手下敗将。」
無心聽得這一句,心頭莫名一跳。他想起在經閣守夜時,第二天一早總會聞到一股異香。師兄告訴他是梅花的冷香。可是,映旭峰上壓根沒有梅樹。
那晚,經閣之內,照舊爐火通紅。他用棉被把自己緊緊裹住,如往常般閉上眼。被子下的手卻用力摳著手背,告誡自己不要睡去。半晌過後,幾聲輕微的響動,熟悉的異香幽幽鑽入鼻中,似檀非檀,似麝非麝,聞之但覺心神寧和,頃刻間便如忘我之境。
他霍然睜開眼,師兄正閉目打坐,膝下放著那卷他時常翻看的古簡,古簡旁是一只小巧精致的香爐。
他傻傻坐在那兒一言不發,不知過了多久,仿佛這一生都不曾有這般漫長。師兄結束了調息,緩緩睜開眼,正對上他圓睜的雙眸。
「師兄,這香爐哪兒來的?」惶惶然,仿佛做錯事的是他,他開口相問,語氣如路上的青煙般飄渺。
那樣能說會道的師兄,剎那間,除了一雙躲閃的眼,竟答不了他一個字。
他頓時明白了,任憑屋中央的火爐把爐壁燒得滾燙,卻依舊覺得周身冰冷徹骨。
「我……我不甘心。終南上下,為什麽就單把一個金雲子捧上了天?天資過人又怎樣?難道後天的勤勉就不能彌補嗎?同為終南子弟,你我為什麽就必定要一生一世屈居於人下?」師兄撲上來,隔著厚厚的棉被牢牢抓住他的肩,「小師弟,師兄不是有意的。只是這套心法我實在參不透,三天,不,兩天,兩天後,悟通了心法我就把它放回去。旁人只道是誰把香爐挪了地方,絕對不會疑心的你我身上。小師弟,你聽我的,就兩天!」
韓觇腦中混沌了,只能愣愣地看著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這還是他所認識的那個雖頑劣狂傲卻也溫柔體貼的師兄嗎?他半張開嘴,喉嚨中緊得發不出半點音節。屋外,風聲貫耳。
兩天,又兩天,再兩天,師兄總說他明日就還。明日複明日,古簡上的心法依舊晦澀深奧。物是死的,傳得再神乎其神,終究增益有限,不過是個物件而已。
掌教的面容一日暗過一日,執掌刑律的長老提議,要徹查嚴辦。師門之內,風聲鶴唳。
他站在人群外聽師兄們議論,也許再過兩天,就要開始搜查弟子們的寝室,邊邊角角一概不曾放過。這其中既有他們的居所,自然也包括經閣。躲不過去的,無論如何,這件事總要有人做個交代。
擡起頭,他茫然地尋找著師兄的身影。師兄就站在議論人群的正中央,高談闊論,談笑風生,渾然無事一般。只是自始至終,他都逃避著韓蟬的注視。
又忍了三天,他去找了師父。師父帶他去找了掌教。房裏站了一屋子人。掌教低頭問他,香爐在哪兒?
韓觇有好一陣沒有回過神來,腦海裏空空的,鼻腔裏似乎還殘留夜裏的異香。
「丢了。」他聽自己說道。
誰都不信。於是挨個有人來問他,好言相勸的,厲聲呵斥的,軟硬兼施。
「丢了。」他一口咬定。其餘便不再多說一字。
依終南律,賊盜者恥,與羞辱師門同罪,斷一指,逐出師門。
那天,下過冬日最後一場雪,他軟泥一般任由自己被拖出山門,扔在石階之下。不顧一身碎雪,他掙紮著仰起頭,回望那扇徐徐關上的大門最後一眼,須發皆白的掌教,眼角含淚的師父,目無下塵的金雲子……獨獨讓視線在師兄身上停留半分。
是師兄救了他,沒有師兄就沒他。韓觇告訴自己。
三年,他平平靜靜定居在終南山下的村落裏。那一世,除了終南,他從未去過任何地方。有時,站在舊籬笆圍就的小院裏舉目遠眺,煙霞游走,峰巒疊聚,依舊那般熟悉又遙遠。
師兄時常來看他。往昔他只知道師兄常常會偷溜下山,卻不知道,師兄對山下的一切會如此熟稔。就連他落腳的屋子也是師兄替他找的。不過,後來,漸漸地,師兄就來得少了。不過每次來,師兄總會一如既往挨到他身邊,攬他的肩,捏他的臉,跟他說話,逗他開心。
雖然被逐出師門,韓觇照舊茹素簡居,天天練習著修行心法。師兄盡責地指點他,教他師父新授的課業。短暫的歡笑可以令他忘記很多事,比如,那只香爐在哪兒?比如,師兄你為什麽不問我這麽做的理由?比如,村民們對他的竊竊私語。
剛開始,人們把他當做投親不成的異鄉人。過了段日子,有終南弟子下山采辦雜物,在路上遇見了他。於是,終南棄徒的身份大白於天下。原先熱情親切的村民就同他疏遠了,慢慢不再往來。
「從前我就說他古怪,除了他那個師兄,對誰都不理不睬的。要不怎麽說,不叫的狗最會咬人呢,原來是窩藏了這樣的心思。還好意思說自己是修行人,我呸!一肚子污水禍心。我說過什麽?日防夜防,家賊難防。還真說著了。他怎麽還好意思住在這兒?是我,早躲得遠遠的。」
兩個穿著道袍的年輕道子一路嘀嘀咕咕,從村間的小道上走過。韓觇走在他們前頭,聽著他們不算小聲的閑聊,如芒刺背。不自覺扯了扯衣袖,将右手蓋住。
時間越久,心中的疑問越來越無法克制。他的腦海裏總會蹦出那年冬夜,師兄在經閣裏捧著竹簡看得忘我的情形:「師兄,那套心法你練成了嗎?」
侃侃而談的師兄頓住了,臉上忽青忽白,掠過無數情緒。最後,他勉強笑道:「騙人的東西,我早就不練了。那時候,我也是鬼迷心竅。」
再往下,就該說到那只香爐了。師兄說不下去,視線東起西落,狼狽地躲避著他和他的右手。韓觇心頭的滋味難以形容,牽強地咧開嘴,僵硬地回答道:「是嗎?呵呵……那也好……呵呵……」
那以後,師兄就不來了。
倒是其他終南弟子一反常态地同他套起近乎來。下山路過村子,他們總會停下來,站在院邊矮矮的籬笆牆外跟他打招呼。有一次,幾個韓觇從未見過的小道童甚至樂呵呵地沖他叫「師兄」。
韓觇受寵若驚,當下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答。
旁邊熟知過往的師兄弟們也愣住了,拉起道童的手,催促著他們快走。
他們跟他寒暄時,每每有意無意地提到師兄:「他沒來找過你嗎?一次都沒有?」
韓觇狐疑:「他在山上。沒有師尊法旨,偷偷下山是要挨罰的。」
他們就不說話了,草草地結束話題,快步離去。
韓觇心頭沒來由又是一跳,腦中紛紛亂亂,卻怎麽也理不出頭緒。
不久,午夜,萬籁俱靜。渾身是血的師兄跌跌撞撞沖進他的小院裏。韓觇慌張地去扶他,一拉之下,駭得心膽俱裂。那個高過他整整一頭的魁偉師兄,居然瘦得臂如枯柴。忍不住将他攙到門前仔細觀察,只見師兄臉頰凹陷,臉色蠟黃,渾身上下枯得只剩一具骨架。韓觇險險認不出他:「師兄,你……」
奄奄一息的師兄無力說話,雞爪般瘦得恐怖的手卻死死抓著他的肩膀,尖長的指甲刺破了衣袖,摳進他的肉裏:「小師弟,救我……」
喧嚣聲由遠及近,他擡頭再次遠眺終南山。蒼藍色的夜幕下,不見了白日裏煙波浩渺的雲海,漫山遍野的火光照亮了半邊天空。印象中,師門從未有過這般舉動。
「出什麽事了?他們是來找你的?」他不解,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哼,果然被我料到了。你們是一夥的。」回答他的人是誰,韓觇認不出來。可他記得這個聲音。那日,村道上,正是他走在他身後,一路冷嘲熱諷。這些天來,也正是他頻頻跑來,探問師兄的行蹤。
「依終南律,偷習禁術者以欺師滅祖論,殺無赦。」
喧喧嚷嚷的雜聲充斥著他的耳朵,寒蟬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還不快把偷來的東西交出來!」
一支支火把連接成片,彙成一片刺目的火海。火光晃花了韓觇的眼睛:「我沒有。」他直覺地為自己申辯。
回答他的是陣陣哄笑聲:「你沒有?你沒有怎麽會在這兒?你的手指又去哪兒了?」
「我……」他語塞,挫敗地低下頭。師兄躺在他懷裏,胸口汩汩的血流和不斷逼來的火光一起模糊了他的雙眼。
「師弟是個賊,師兄也是賊。啧啧,今日若不清理了你們這兩個叛逆,我終南一脈的清譽何存?我終南派又有何顏面立足於世?」
哄聲四起,應者如雲。浩大的聲勢生生将他低垂的頭顱壓得更低。
「我不是,師兄也不是。我要見掌教。」他低低堅持。
可是,誰也聽不見。
「逆徒」、「敗類」、「引狼入室」……種種辱罵同他們手中的火把一樣熊熊燃燒著。
他們步步逼近,韓觇瞪視著他們手中出鞘的長劍,劍尖在火光的照射下發出耀眼的光芒……
師兄抓得他的臂膀好疼,他們輕鄙的目光如刀刃般銳利,他們的話語、他們的不屑、他們的不分青紅皂白……氣血奔湧,青筋暴起,他憤然抓起地上師兄的佩劍……
然後,韓觇就什麽都不知道了。最後的記憶,停留在那片不見盡頭的火海……
傅長亭趕到時,韓觇已經在石亭下睡著了。今夜的簫聲格外悲戚,停停頓頓,斷斷續續,幽幽地喚醒靜思中的他。他追著簫聲一路飛奔,游絲般纖細的曲調卻在半路就戛然而止。
道者放低足音,輕輕走到他身邊。桌上的酒壺已經空了,竹簫被漫不經心地仍在一旁,鬼魅的手裏還戀戀不舍地抓著一只白瓷酒杯,杯中空無一物。
他壓根就不能喝酒,傅長亭記得,他光喝一杯就會臉紅。
「師兄……」一聲低歎,幽幽出自醉鬼的口中。
搖一搖頭,道者伸手,想要從他的指間把酒杯抽走。蒼白的手指倏然一動,松開了瓷杯,卻如藤蔓般纏上了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勾住了他食指的第一節。
「你來了。」韓觇睜開眼,頰上被酒氣染上了幾許嫣紅的色彩。
「嗯。」木讷的道士點點頭。
韓觇的視線停留在他們交纏的手指上,喝醉了的他像個好奇的孩子,用麽指和食指小心地捏了捏道者的指腹,過後,又用自己的指貼在其上緩緩厮磨。
鬼魅的手是冰冷的,毫無溫度可言。他饒有興致地挨個在傅長亭的手指上彈撥著。冰冰涼涼的觸覺偶爾劃過道者的掌心,就像終南山間的雪花。
他是真的醉了。傅長亭暗想。否則,這鬼早詭笑著把他的手指拗斷。撩袍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他放松右手,任由韓觇翻來覆去在他的手心和手背上畫著圈。醉鬼的臉上浮現著一絲恍惚的笑,臉上笑吟吟的,卻始終不再說話。
傅長亭看到,傾倒的酒壺邊有一把用木頭削制的小刀,這是孩子的玩具,用料雖簡單,做工卻異常仔細精湛,從刀尖至刀柄,不見一根木刺:「你做的?」
道者大膽猜測,心頭幾分訝異。
「嗯。」韓觇漫不經心地答道。撥弄著道者細長的手指,他似乎對道者溫熱的手掌入了迷,晃悠悠擡起頭,随口道,「我還做了很多。」
不知是因他難見的歡愉笑容,還是驚訝於他靈巧的手工,傅長亭看著手中的精巧玩具,心間不禁連連贊許。見他伸直臂膀,伏在桌上又要抓酒杯,趕忙右手使勁,一把攥著他的手,又将他拉了回來:「別喝了。」
醉鬼聽話地收回手,扭過頭,對著他的眼睛定定地看。彼此俱是無言。韓觇緩緩勾起唇,眼一眨,眸光一閃,出手如電,出其不意從傅長亭的手中把木刀搶過,随手一擲,「咚」一聲抛入湖中。
「你……」傅長亭大是意外,待要再出手去奪,卻早已來不及。只能不解地回頭看向一臉無辜的醉鬼。
「生氣了?」爛醉的鬼魅渾然不在意他臉上的憤懑,糾纏在他指間的手指反而越加大膽地攀上他棱角分明的臉,「木道士,你心疼了?」
指尖刮過剛毅的下巴,貼著緊緊合攏的衣領慢慢下滑,最後,點上了傅長亭的胸膛。劇烈的頭痛逼得韓觇不得不閉上眼,透過他的衣衫,薄薄的皮肉底下汩汩流淌的血脈與用力的心跳無不撼動著他的手指:「木道士,這裏,會疼嗎?」
手指再進一寸,灼熱的溫度順著指尖傳遞到他空無一物的胸腔裏。手指倏然一緊,傅長亭握住了他的手,也阻止了他想要再刺入半分的渴望。
「會。」抓著韓觇的手,道者沈聲答道。
眯起眼,韓觇仰著頭,努力許久才将飄忽的視線對上他深沈的眼。天邊皎潔的月光倒映在傅長亭的眼瞳裏,粼粼如同腳邊的霖湖。韓觇依稀從那裏頭看到了一個神色迷惘的自己:「可我不會了。」
歎惜著,他用左手指向自己的胸膛:「這裏,什麽都沒有了,所以,也不會疼了。」
月是新月如鈎,柳是綠柳成行,湖光山色在蒼藍的夜幕下被塗抹成重疊的暗影,風裏帶著花香,馥郁芬芳,萦萦繞繞盤踞在鼻間,蜿蜿蜒蜒潛入他的心頭。傅長亭同樣一瞬不瞬看著他,這只周身死氣纏繞卻眉眼澄淨的鬼,望進他的眼,看進他的心,看他忽而又是莫名一笑,身軀左右晃動。
「小心。」
不等他出聲提醒,韓觇腦中一陣暈眩,扶著桌沿想要起身,卻腳下一軟,撲倒在了傅長亭懷裏。
酒氣濃烈,好幹淨的道士登時皺眉。不善飲酒的醉鬼徹底人事不知了,趴在傅長亭懷裏稍稍掙紮了一陣,蹭著他的肩頭,惬意地把臉埋入了他的頸間:「真暖和。」
仿佛回到那夜,經閣之內,火爐之旁,懵懂年少的道子解開道冠,披散一頭長發,擁著棉被沈沈睡去,夢裏夢外,俱是花落無聲。
真是……生怕他滑坐到地上去,傅長亭無可奈何地收攏臂膀。微微地,微微地,從來不曾勾起的唇邊淺淺地劃出一道近乎於無的弧度。
醉倒的鬼魅睡得安靜,不聲不響,一動不動。他的呼吸中也帶著幾分森森的陰寒,灑落在道者的頸間,撩起一陣酥麻。
傅長亭側過頭,鬼魅寧靜的睡臉近在咫尺。他的氣息微微吹動起他零碎的額發,皎皎的月光下,鬼魅長長的睫毛在眼下透出一圈淡淡的黑影。剝離了白日裏的疏離防備,睡夢中的韓觇仿佛仍舊是終南山上那個捧著經卷看著看著就會睡著的少年。
師父在信上說,終南棄徒韓觇伏誅時年僅二十三,比現在的傅長亭還小了兩歲。
「寡言罕語,寂寂無名。」金雲子如是寫道。
這個撿來的小師弟性情乖僻,既不會撒嬌扮癡取悅師父,也不會蜜語甜言讨好衆位師兄。加上年紀最小,修為最低,自然成了衆人欺壓的對象。久而久之,便越發孤僻,陰沈沈的,總是瞪圓了一雙眼看人。除了他家那個師兄,他從不對人笑。
凝視著眼前的他,傅長亭在腦海中想象著當年的那個他。瘦弱的、因為裹了一身寬大道袍而更顯渺小的小道童,遠遠站在人群外,睜大一雙眼,靜靜地看著他人嬉戲打鬧,聽著他們玩樂說笑。一年複一年,直到被逐出師門,直至被一劍穿心。二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一筆筆在壁上刻過,亦足以劃出一牆觸目驚心的痕跡。
忍不住擡手撫上他的臉,肌膚冰涼的鬼好似畏寒的貓,乖順地轉過頭,把臉貼進傅長亭的掌心。嘴角輕舒,綻出一朵滿足的笑。
指腹上的薄繭輕柔地觸碰著他的臉頰,傅長亭小心翼翼地移動著手掌,食指點過淺淺的酒窩,麽指輕輕按上他上揚的唇角。
水聲陣陣,浪頭一波壓著一波在湖面上升起又回落,亭外柳林裏飛舞著漫天的柳絮,細長的柳枝随風揚起,仿佛要勾下天邊的明月。蒙昧的暗夜裏,借著月光可以看見鬼魅唇上殘留的酒液,亮晶晶地,泛著濕潤的水光。
呼吸相聞,他偎在他的懷間,他環抱沈睡的他,身軀相疊,手足相抵。麽指緩緩在他的嘴角和下巴間移動著,輕柔細膩,徘徊不去。傅長亭貼著韓觇的臉,視線膠著在他微張的唇。眸光閃動,時而憐惜,時而不解,時而茫然,時而堅決……百轉千回。
低一低頭,只要再低一低頭,他就能吻上他。握住他的雙手,抵上他的眉心,貼近他的心,只要低一低頭。
可是,傅長亭平生從不低頭。
雜貨鋪的內室還是當日道者匆匆一瞥時的模樣,簡單狹小,說得婉轉是古樸,說得直白就是破落。輕柔地把醉鬼平放在床榻上,再為他拭去額上的薄汗。鬼魅是不會著涼生病的,傅長亭看了看韓觇蒼白的臉和榻上的竹枕,頓了一頓,直起身解下外袍蓋在了他身上。
雖然是盛夏之夜,曲江城的夜晚仍是涼氣逼人。
「有醒酒茶嗎?」傅長亭低聲問道。
門邊的兔子和貍貓冷不丁吓了一大跳。自從道者扶著韓觇敲響雜貨鋪的木門起,杏仁和山楂就一直戰戰兢兢地立在一邊,抓著內室的門簾偷偷摸摸往裏看。
「那個……是給人喝的。對鬼……這個……反正主人他總這樣,睡一覺,到明天夜裏就沒事了……哎喲!你又揪我頭發!」
貍貓還沒說完,腦袋上所剩無幾的毛發就被兔子狠狠揪了一下。杏仁拽著山楂的衣領,咧著兩顆大門牙費盡力氣往外拖:「有!有效!家裏沒有,隔壁夏嬸有。我們這就去要……」他一邊後退,一邊不忘讨好地頻頻沖傅長亭鞠躬。
兩只妖怪你拉我,我拽你,吵吵嚷嚷地往外走:「你這肥貓,就知道吃。腦袋都被白米糕糊住了吧!笨!」
「誰笨了?你才不知好歹呢!主人,主人他還……哎喲!你怎麽又拔?都叫你禿了……」
「禿了才好。你這笨貍貓,把你渾身上下的毛都拔了,你也聰明不起來。不是有道長嗎?」
「可是那道士……」
「噓……別亂說話?記得主人跟咱們說過什麽?」
吵鬧聲漸趨漸遠,而後再聽不見。榻上的韓觇翻了個身,靜谧的臉龐一半沐浴在燭光下,一半卻仍隐在黑暗裏。
傅長亭取過燭臺,榻邊的光線陡然一暗,鬼魅的身影霎時整個都融入了牆邊巨大的陰影中。
環顧四周,小小的內室是呈四方的格局,除了幾件簡單的家具,其他幾乎一無所有。對著床榻的牆上開了一扇格窗,透過格窗,可以望見後院中央高大的銀杏樹。
原先設在窗下的方桌被挪到了卧榻右側的牆邊,擺了兩張圈椅,桌上還有白天韓觇用過的茶盅。格窗另一側放著一只落了漆的大木櫃。櫃上落了鎖。傅長亭走近細瞧,右手食指虛空一撇,大鎖無聲打開。裏頭是一些折疊整齊的衣衫,一邊是穿舊的,一邊是面料挺括從未穿過的。而在櫃子深處,傅長亭找到了一個被埋在衣物下的包裹。稍許打開上頭的活結,一片衣角立時漏了出來。潔白的底色,鑲著蒼藍的滾邊,借著燭光隐約能瞧見勾連的暗紋。這是他送他的道袍。鬼魅一次都未穿過,折疊整齊,重重包裹,深深藏進櫃子裏。
傅長亭好似被燙到了手,無心再翻,匆匆将包裹重又系緊,迅速放回原位。關上櫃門,手指再虛空一劃,一切重回原樣,連鎖上的纏繞的暗黃絲線都是原先模樣。
榻上的韓觇無知無覺,枕著窗外的蟲鳴,睡得安然。
推開內室的後門,傅長亭走入屋後的小院。院內同樣簡陋,樹影婆娑,高大的銀杏在夜空中肆意伸展著枝幹。
傅長亭沿著院牆慢慢走了一圈。神色冷峻的道者目光銳利,将牆邊的一草一木一一看過,而後站到樹下,仰頭對著那遮蔽了月光的濃密樹葉看了一陣。蹲下身,又用手指沾起一點泥土,放在指間細細撚搓。結束這一切後,傅長亭撣了撣衣擺,站起身,再度回到屋內。
韓觇仍是方才的姿勢,臉向格窗,側卧在榻上,沒有絲毫醒轉的跡象。
傅長亭吹熄了燭臺,默然站在榻邊看了一會兒,烏黑鎏金的眼瞳一瞬不瞬,若一泓深不見底的幽湖,沈沈看著熟睡的鬼魅。須臾,表情一凜,眼中一切思緒盡斂,複又是一派冷硬如冰的漠然。傅長亭驀然轉身,向門外走去。
韓觇微微動了一動,一手順著榻邊垂落下來。他的指尖觸到了道者翩然的衣擺,随著他的離去,一劃而過。
傅長亭的步伐從容沈穩,走過房外擠擠挨挨的貨架,越過門前懸挂的銅鈴,打開半阖的木門,帶起一陣微風。銅鈴「叮叮」地響了兩下,粗啞的關門聲後,黑暗中的一切俱都回歸沈寂。韓觇翻過身,面朝被黑暗籠罩的房頂,睜開雙眼。
奉天朝寧佑六年七月末,琅琊王秦蘭溪率兵東進,取銳城,過洞庭,勢不可擋。魯靖王軍於钰城屯兵百萬,重裝相迎。周旋迂回數載,叔侄二人終於兵戎相見。當年奉天朝開國太祖正是在錦州大地血戰七日,殺得白骨堆山風雲變色,方定下一片大好河山。鬥轉星移,三百年後,又是在錦州境內,眼看一位霸主即将橫空出世。天下皆雲,要變天了。數十年亂世終究熬到落幕的一刻。
硝煙滾滾,流言四起。遠來的商人一提及錦州就拍著心口直呼可怕。他說那兒滿目狼煙,钰城城門外已是一片焦土。大道兩旁寸草不生,殘肢遺骸散落一地,或身首異處,或手足缺失,甚至攔腰砍斷,方圓二十裏內,竟看不一件一具全屍。更有人信誓旦旦,說親眼瞧見钰城的護城河已被鮮血染成赤紅,就連城內的水井也散發出陣陣屍臭。
在世人的竊竊私語裏,錦州的一切俱是地獄慘象。曲江城茶樓上賣唱的盲人老頭「铮铮」彈著琵琶,幽幽歎一句:「興,也是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古來多少功與名,盡是離人眼中淚。」
茶樓中閑談的茶客卻所剩無幾。營州境內,人口失蹤的陰霾依舊如影随形揮之不去。甚至,随著錦州戰況的膠著而愈演愈烈。不僅是營州,周邊各地都傳出青年男女莫名不見的怪事。尤其是孩子,不過一回頭的瞬間,好好牽在手中的孩子便沒了。不說人,就連一只鞋、一片衣角、一根手指頭都找不來。
盛世之初,往往更是末世之末。
距赫連鋒與傅長亭約定的十日之期,眨眼就過了一半。五天裏,做事一絲不茍的道士日日埋首在雜貨鋪的貨架前,不急不躁,鎮定淡然。
韓觇不再站在門簾後偷窺。新換的竹簾擋去了刺目的陽光,也把店內的一切切割成了無數碎影。房內的鬼魅遙遙坐在圈椅上,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麽。有時,一整天也聽不見一絲聲響。詭異的安靜壓抑得杏仁和山楂也不敢多話,兩只修為淺薄的妖怪探頭探腦地站在賬臺後,看看道者筆挺的背影,再看看竹簾後影影綽綽的鬼魅,最後互看一眼,識趣地閉上了嘴。
日落後,沈寂許久的內室中飄出一句問話:「道長可否賞臉,留下喝一杯?」
韓觇問得客套,傅長亭同樣答得也生疏:「叨擾了。」
喝酒的地點不是在院中的大樹下,就是湖旁的石亭裏。不知是恰好還是鬼魅的刻意,這兩處的布置是一樣,就連石凳擺放的角度都是相同。望見傅長亭眼中的沈思,韓觇不以為意地解釋:「終南山思過崖後也有一個石亭。」
傅長亭臉上顯出幾分茫然。韓觇失笑:「也是,你怎麽會去思過崖?」
那是讓犯了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