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

的弟子靜坐思過的地方。高高的懸崖上,除了嶙峋的山石就再無其他,凜冽的山風吹在臉上,仿佛能刮開一道道血口。在一塊巨大的山壁後,有人修了一個石亭,緊靠著崖邊,一低頭就是萬劫不複的深谷。

傅長亭問:「你有什麽錯處,為何思過?」

韓觇不急於開口,擎著酒壺,将壺嘴微傾,精确地将酒注到與杯口齊平:「我若告訴你,道長可否也告訴在下,為何如此喜歡我家的樹?」

每次踏入院中,道者必定會擡眼看石桌邊的銀杏。雖只是一掃而過,沈思的神态卻還是逃不過鬼魅的眼。

「公子多心了。」傅長亭斷然否認,眉梢眼角不起一絲波瀾。

韓觇飲一口酒,同樣淡淡地回道:「那道長也多問了。」

微微一笑,他一口把杯中酒全數飲盡,順著傅長亭的目光,仰頭往樹上看了一眼。

身旁的銀杏長得粗壯,樹冠遼闊如傘,葉片濃密茂盛。傅長亭學著他的樣,舉杯一飲而盡:「我去過思過崖。」

韓觇的竹筷停滞在半空。

傅長亭端正的面孔罕有地流露出幾分局促:「師父命我去察看,師弟是否真心悔過。」

果然,堪為終南典範的傅長亭怎會犯錯?對著鬼魅眼中的戲谑,傅長亭靜默了。

「後來呢?」韓觇問道。

道者回憶了一會兒,搖搖頭:「錯即是錯,有心無心,并無分別。」

可以想見,那位師弟定然又被追加了責罰。如若果真善惡有報,前世須得犯下多少罪孽,今生才能遇見這樣一個較真的師兄?韓觇一陣歎息。

這頭的傅長亭渾然不知他歎息的因由,目光凜然,不解地看向連連擺首的他:「有錯自當挨罰,豈能姑息縱容?」

韓觇長長再歎一聲:「你這木道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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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了的鬼魅異常多話,好似要把白天憋在心口的所有全數說盡。

他指著樹旁的泥土告訴傅長亭:「原先,初雨就住在那兒。」

初雨是一叢繡球花,花瓣邊緣帶一圈淺綠。花精幻化的女子有甜美的笑靥,眉眼彎彎,酒窩深深。

「起初,她說不想嫁。呵呵,女孩子,哪有不嫁人做一輩子姑娘的?」何況,對於非人的他們而言,一生一世就等同於生生世世了。

說起初雨,醉鬼的表情變得異常溫柔,抹去了疏離不屑的僞裝,他坐在石桌旁,垂眼看著樹下的泥土。風吹日曬,那裏已變得與四周無異,看不出半點被挖開重填的痕跡。可是,在韓觇眼中,那個半掀蓋頭嫣然一笑的女子依舊還站在那兒,溫言軟語,淺吟輕唱。

傅長亭止不住猜測,那位初雨姑娘究竟陪伴他度過了一段怎樣的時光,才會叫他如此牽挂懷戀?

兀自陷入思緒裏的韓觇看不見傅長亭眉間的疑惑,咬著杯沿,絮絮叨叨把一切有關的、無關的瑣碎小事傾訴。

他說,初雨好看書,女紅也好,尤愛給他做衣裳。

傅長亭想起,韓觇櫃中那些從未穿過的新衣。從裏至外,夏衫冬襖,無不齊備。

可是溫文爾雅的女子也有柳眉倒豎河東獅吼的時候,那時必定是他又犯了錯。

「她不喜歡聽我提從前。」韓觇道,一雙似笑非笑的眼從杯中的酒轉向月下的傅長亭,「她是真的傾慕你。我逗她,紫陽真君若真見了你,必定不問緣由就一掌雷火把你打散。」

傅長亭垂下眼,怔怔望向他手上的斷指。

韓觇止了話,轉動著手中的瓷杯,看著杯中映著自己面容的酒:「她卻反問我,能死在他的掌下,至少也好過手足受禁,日夜沈溺血海,哭啼哀怨,不是嗎?」

「呵呵呵呵……」說罷,鬼魅自己先笑了起來。

他同他口中的初雨一樣,一笑就會彎起雙眼,傅長亭默然地喝著酒,聽著他不著邊際的連篇醉話。

杏仁愛財,山楂貪吃。兔子每天最高興的事除了擦門牙,就是從街邊撿回一個銅板。他天生迷戀一切閃亮的東西,那是他的天性,想改也改不了。當初就是因為貪戀草堆裏一小塊銅鏡碎片,他才會掉進獵人的陷阱裏,險些丢了性命。

貍貓最喜偷懶,能躺著就決不坐著,能坐著就絕不站著。所以修為一直沒有進展,除了維持人形,就只會些石頭變饅頭,枯草做枕頭的小術法。

「自從上回被你捉住,用術法鎮了一夜,它就連人形都維持不了多久了。」些許委屈,些許惋惜,些許惱怒,韓觇責備道。

道者繃著臉思索一陣,心知錯在己方,於是恭恭敬敬站起身,執起酒壺,為他将酒杯斟滿,而後舉起自己的酒杯,彎腰致歉:「冤枉了公子家的奴兒,錯在貧道。」

這道士,認真得沒邊兒了,從來都辨不清什麽是玩笑,什麽是打趣,什麽是別有深意。

韓觇無奈地擺擺手:「你呀你……」說你什麽好?說你什麽都是鬧心。

話題回到杏仁和山楂。其實他們也有可取之處。杏仁算得一手好賬,進項入項從未錯過一個銅板。居住人間,總有吃穿用度。點石成金撒豆成兵,那是傳說中的無稽之談。能盤下這個小店和後院,全賴杏仁的精打細算。

初雨走後,家中所有都由山楂操持。

「主人,這個時節該吃梨了。」

「主人,夏天多喝老鴨湯,大補。」

「主人,等天涼了,買塊羊肉下酒吧。」

想起它口水滴答的傻樣就頭疼,可是,也正是因為他,這漫長又無聊的歲月才變得有滋有味起來。酸甜苦辣,人間百味,全部由舌尖,蔓延至心間,而後體味到一絲,唯有這煙火缭亂的人間方才擁有的活色生香。

「他們說,做人比做妖好。」韓觇道。

問他們為什麽,他們卻說不上來。歪著腦袋想半天,期期艾艾吐出一句:「沒什麽,就是做人好。得修滿百年才能有個人模樣吶,多金貴!」

「他們很好。」最後,韓觇如是總結。

一夜又一夜,韓觇拉著傅長亭喝酒,拉拉雜雜,混混沌沌,反反複複,同他說著這些話,初雨、山楂、杏仁,偶爾甚至會提及離姬,說他們的相遇、相識、相處。初雨開花時的落在花瓣上的細雨,杏仁集滿整整一盒的銅鏡碎片,山楂私藏在賬臺底下被老鼠拖走的點心……口口聲聲說著了無牽挂的鬼,每一言每一語,每一字每一句,無不牽挂,無不眷戀,無不懷念。

傅長亭摩挲著手中的酒杯,默默聆聽。

「他們不壞,真的。」醉倒前,韓觇努力撐著桌面,鄭重說道,「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也什麽都沒做過。」

他從眼中見過激憤,見過決絕,見過嘲諷,笑過、傷過、掙紮過,也見過他因沈浸回憶而晃過神後的空茫。這只鬼有太多面目,多得他眼花缭亂,快要辨不清真假。而此刻,慘淡的月光下,巨大的樹影形狀扭曲,從腳下一直攀爬到兩人的肩膀。鬼氣,死氣,妖氣,邪氣,怨氣……若有若無,若隐若現,環繞在他們身旁。

鬼魅全然不顧,一徑睜大眼死死看他。

傅長亭從韓觇眼中看見了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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