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

而來,衣袂飄搖,神情全數淹沒在晦暗的光影裏,唯有一雙墨黑的瞳晶光閃亮。

随着他的靠近,些微光亮透過他身側的空隙照進屋裏,驚惶失措的妖精倚着牆根癱倒在地,「你放過……」

「他在哪兒?」在距他一步之遙的地方站定,傅長亭身形昂藏,越發将瘦弱的兔子映襯得渺小。

「我,我不知道。」

杏仁話音未落,身後的黑暗中便傳來一聲歎息,「笨蛋,他如此大擺排場而來,豈會因你一句不知道便無功而返?」

始終面無表情的道者聞言身軀一震,一聲驚呼不自覺吐口而出。過後卻再無動作,直直伫立原地,凝固仿佛雕像。

杏仁膽怯地睜開眼往上看,他竟如他一般在顫抖,握在身側的兩手緊緊攥着,骨節間「啪啪」輕響。

這道士……說不出是哪裏不同,可是兔子精深深地覺得,這道士,跟以前不一樣了。似乎更有人味兒了……

「韓……蟬……」發顫的語調幾乎不能讓人相信,是出自這位以方正剛直聞名的終南掌教之口。

從黑暗中走來的起初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到後來,影子漸漸變得厚重了,依稀能看到微微翻動的長袖。走到光亮處,人影卻又稀薄起來,仿佛只是一團蒙昧的灰影。

「進去說吧。」他說。

他只給了他一個混沌的背影,說罷就又向店鋪深處退去。

傅長亭愣愣地看他披散至腰下的長發,快走兩步,想要一如既往伸手去牽他的腕子。觸手一片冰涼,剛摸到了袖口,就被他快速抽走。

「坐吧。」模糊的身影倏然停下,側身讓出貼牆放着的木制圈椅。

韓觇低着頭,長長的發絲自頰邊垂落,始終不肯露出臉來。

傅長亭環顧左右,橫向放置的高大貨架将小小的屋子一分為二,大半用作店鋪,只在貨架後辟出一人寬的隔間,放置一把圈椅,椅旁設一張小方幾。貨架擺放得甚是精巧,物品之間略有縫隙,能讓光線照進來,卻又不會直射椅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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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魅就寄居于此,這一方連轉身都稍顯擁擠的空間。

忍不住伸手想要撩開他的發絲,好好看他一眼。從他方才現身時的稀薄形态看,他傷得不輕。畢竟,從來沒有鬼怪能從九天雷火中逃生。

韓觇偏開臉,再度躲開了他的手,「你怎麽找來的?」聲調低啞,再不複昔日清亮圓潤。

「這個……」從袖中掏出一串珠鏈,傅長亭緩緩遞到他眼前。鏈子不長,帶着淡淡檀香味的木珠被香煙熏就成了黑色,粒粒滾圓,顆顆滑潤,套在道者腕上恰好不松不緊繞一周,環在鬼魅手上就嫌太寬裕,晃晃蕩蕩,得去掉兩三顆。

「我看見,有人戴着這個。」傅長亭道。

「難怪。」韓觇看了一眼,并不伸手去接,「終南之物,果然總要收歸終南。」

他惟妙惟肖地模仿從前道者跟他讨香爐時的說辭,喉嚨沙沙的,笑聲暗沉粗粝,「虧了它,我與杏仁才得以逃出生天。」

雷火之內,寸草不留。或許是因為常年追随得道者汲取日月精華,經年累月,珠鏈本身也孕育出了靈氣。大火襲來的剎那,鏈上華光燦動,火苗竟有片刻退縮。正是借這一瞬時機,他強拉着尋他而來的杏仁,突圍而出。

韓觇無意告訴他這些,撇開眼回避了他再度靠近的手掌,「怎麽又到了你手裏?」

「你把它當了。」他苦苦壓抑洶湧如潮的心緒,眸光沉沉,滿眼傷痛。

有位好道學的地方官趁奉诏進京之際,專程赴他在京中的道觀拜谒。見到他手中的珠串時,始終不溫不火的國師大人幾乎當衆失态,不由分說拽過那名地方官,雙目如炬,神色陰沉,仿佛下一瞬就要扯下人家的胳膊來。幾番追查之後才得知,這串鏈子來自落葉鎮上的當鋪。

傅長亭一再逼近,想要迫他擡起臉來。韓觇低頭看他的鞋尖,不願同他正面對視。面對道者的怒氣,鬼魅依舊語氣無謂,「人間柴米貴。」

縱然鬼魅不必進食,可是還有杏仁……為了這間可以栖身的小小屋子,兔子精把自己的金牙掰下當了。

「沒事兒,等有了錢,可以再贖回來。」杏仁總這麽對他說。

缺了門牙的兔子,說話會漏風,吃東西也變得不及往日便利,卻仍舊不改樂觀。只是松快的語調掩飾不住它心中的窘迫。兔子好金銀,而現在非但沒有財帛傍身,更要每日為節省幾個銅板絞盡腦汁。

「你過得不好。」他再度伸過手來想要拉韓觇垂在身側的手。

這一次,鬼魅沒有拒絕。任由他的指腹擦過手背,把珠鏈再度套進手腕。

瘦骨嶙峋的手,指尖過處盡是凹凸。傅長亭情不自禁拉過他站到光影下,鬼魅的手是黑的,整個手掌都被燒灼得起伏不平,暗黑色的皮膚相互糾結,又互相撕扯,形成一道道怵目的疤痕,有些甚至還未結痂,兀自向外滲着血水。潰爛的疤痕如蚯蚓般盤踞纏繞着,順着手腕一直蜿蜒到長長的衣袖下。

他曾在钰城外的荒野中見過屍骨如山的末日景象;也曾見過茍延殘喘的傷兵渴望地向他伸出求助之手,卻轉眼被入城的大軍淹沒,成為馬蹄下的肉泥;還有那些被送進道觀的流民,往往都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他們有的瞎了,眼眶紅腫腐爛,黃水四溢。有的面如金紙,惡臭的黑血不斷從身體各處冒出,引來飛蠅無數……他都見過。

人世有時往往即是煉獄,各色酷刑,各色慘像,血淋淋發生在眼前,他也無動于衷漠然看過。他修的不是慈悲,是降妖伏魔,天生就要一副鐵石心腸。

抓着鬼魅胳膊的手現下卻無法克制地哆嗦起來。就在韓觇想要扭臂掙脫的時候,傅長亭猛然捋起他的袖子,燒焦後醜陋皺起的皮膚與暗紅色的死肉再一次刺痛了他的眼。

「找人看過嗎?」傅長亭死死瞪着他化膿的傷口,焦黑的腐肉下,白骨依稀可見。

不願暴露在陽光之下,韓觇偏過臉,竭力想要躲回貨架後的陰影裏,「治不好,不治也罷。」

溫暖的手掌毫無征兆地貼上他的臉,韓觇不得不回身躲閃,逃避的目光恰好撞進他幽邃的眼。總是一臉面無表情的道士,咬着牙關,雙眼泛紅,隐隐間,眸中仿佛沁出了水光。

韓觇從未見過這樣的他,如此悲傷,如此消沉,如此溫柔,溫柔得仿佛要落下淚來。

「沒什麽,總比灰飛煙滅好。」鬼魅看着他的眼睛,誠實說道。

顫動的手指慢慢撩開遮在他面頰上的長發,傅長亭把手移到了他的肩頭,死死抓緊。韓觇的右邊臉頰也被燒毀了,炭黑色的厚痂與猙獰的血絲縱橫交錯。撕裂般的疤痕甚至劃過鼻梁,滲透到了面頰左側。

韓觇,他的韓觇,夜半時分随着鬼霧飄然而來的鬼魅,在他淩厲的劍風下不慌不忙擡起一張俊秀細致的臉,眉心之上露出一個小小的美人尖。他的臉……

「能從九天雷火中逃生,這點代價不算什……」他口中說着無謂,身軀一再後退想要躲開貨架前打來的光線。

話音未落,黑影罩下,韓觇眼前只剩下道者如雪的道袍。

想要滿滿抱個滿懷,鬼魅飄忽不定的身影擁在懷間卻只覺愈加單薄,仿佛随時随地就要抽身離去。傅長亭只能收緊臂膀,緊緊将他擁抱。韓蟬看不見他臉上倏然滾落的淚珠。

「跟我回終南。」

終南山巅的雲海浩渺如昔,三清殿鎏金的翹角飛檐之上,終年雲遮霧繞。大殿內的香爐上方,青煙袅袅,檀香四溢,幾分虛幻,幾分真實。

回到終南已有幾月光景,韓觇只在黃昏後去過正殿一次。

晚課時分,鐘聲悠遠,霞光四射。大小道子們星羅棋布,盤坐在大殿之外,流雲繞膝,暮色如金,喃喃的誦經聲讓人心頭一片平靜。鬼魅止步在殿前高高的臺階之下,只擡頭看了一眼,轉身掉頭就走。任由那頭的傅長亭遙遙将目光追出許久。

晚間,傅長亭來給他上藥。道者什麽都沒說,手指抹了藥膏,小心翼翼在他被火燎傷的頰邊來回。韓觇別過眼,不去看他端方清逸的面孔,更不願直對他複雜深邃的眼。道者身上的溫度灼熱依舊,透過清涼的膏藥,從被發絲覆蓋的額頭偎貼至整個臉龐,最後點上他揪着衣擺的手指,包裹住整個手掌。

「休息吧。」傅長亭說。

覆在韓觇雙手上的掌心卻還戀戀不舍地貼着他的手背。十指交纏,他體貼地避開了那些還未結痂的傷口。

韓觇落下眼看他的手,道者的手指修長有力,骨節分明,短短的指甲被修剪成圓潤的形狀,幹淨整潔,一如他的為人。

臨走時,他留下一套道服。新的,硬挺的布料上還散發着陽光洗曬後的氣味。韓觇拉過道袍往自己身上比了比,不大不小,剛好合适。桌上還有一本簿冊,裏面寫着今天晚課教授的內容。

在終南山上做一個清心寡欲的修行道人,坐聽晚鐘,閑看雲海,無牽無挂,無風無浪,安安穩穩了此一生。這曾經是鬼魅最大的夢想。後來,天不遂人願。再後來,他再沒有「過一生」的資格。以至于現在,韓觇幾乎都快要忘記。不知道木道士是怎麽知道這些的。那人看起來木讷老實,其實鬼靈精得很,他想知道的東西,他有的是辦法明白。所以,韓觇懶得去猜,随手把道袍挂在椅背上,蜷坐在火爐邊,聽着窗外的落雪聲昏昏欲睡。

第二天醒來,人已在床榻上,一床厚被擁住了爐火帶給他的溫暖,昨夜披在肩頭的薄毯方方正正疊放在腳邊。傅長亭上早課去了,身為一教執掌,終南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的職責,從早到晚,得從天沒亮忙到夜半三更。

探頭看了看映在窗紙上的天光,韓觇估算着,早課該結束了。

近來山上來了貴客,當今聖上赫連鋒的義妹淩華公主。她父兄曾是赫連鋒麾下的得力幹将,家中男丁悉數戰死沙場,就連年方弱冠的幼弟也在钰城之戰中罹難,可謂滿門忠烈。

終南派歷來不收女弟子,尋常香客只許在前殿逗留上香。一路長驅直入闖進山門的,從古至今,這位公主殿下還是第一人。

仗着手中明晃晃的聖旨,口口聲聲說是來修道養心的公主終日不離傅長亭左右,前山後山一路走遍,閑暇時還不忘拿出本經書一字一字耐心讨教,溫言軟語,巧笑倩兮。

傅掌教也是好性子,日日伴着她登山賞雪,品茶讀經,縱然被大小雜事累得神情憔悴,也不曾抱怨哪怕一字半句。公主每有傳召,必躬身親臨。

半大不大的小道童聚在門外叽叽喳喳說個沒完,金枝玉葉的公主如何如何,精幹俊朗的掌教如何如何。韓觇坐在屋子裏翻着傅長亭留下的冊子,零零落落地聽。

鬼魅在終南的日子過得簡單,白天關在房裏躲避日曬,夜晚出門随處游走。去得最多的還是懸橋那頭的經閣,看守經閣的道士比當年的師伯更老,一過子時就打瞌睡。小心收斂氣息,不要發出聲響,就可以坐在書架下,借着月光肆意流覽。有時,茫茫然從泛黃的經卷中擡起頭,神情恍惚,時光逆流,周遭一切皆是本來面目,他似乎還是那個被迫跟着師兄來值夜的小師弟,生前生後種種皆是黃粱一夢。天明時分,從經閣的窗戶裏脫身而出,幾許感慨在心頭萦繞,經久不散。

不過,傅長亭不喜歡他外出。枯等了一夜的道者,一見他回房,就會起身緊緊握住他的手腕,五指齊抓,像是要把他的筋骨捏碎,「還沒上藥。」語氣神态無不帶着極大的克制。

從不顯露心緒的道者,扯開鬼魅的衣襟時,臉上的怒氣與焦躁顯而易見。然而,上藥的動作始終仍是輕柔。

「我以為你走了。」攏上衣襟,傅長亭開始處理韓觇臉上的傷疤。

每天唯有這時,鬼魅才肯回過眼同他對視。

「我能去哪兒?」韓觇無辜地反問。你是當今道衆之首,一聲令下,萬鬼臣服,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避不開你的天羅地網。

傅長亭抿起嘴唇,落在他頸邊的手掌倏然用力。

韓觇呼吸一窒,不再說話。

只是一瞬,道者又放松了,已然近在咫尺的臉龐靠得更近,捧着他傷痕累累的臉,滿眼皆是疼惜,「哪兒都能去。」

鬼魅無謂地笑了笑,轉眼被他拉入懷間緊緊擁抱。

韓觇不信他。

從他堅持把杏仁與山楂留在山下的村子裏起,傅長亭就發現,他不再信他了。之所以答應回終南養傷,是因為他不希望杏仁再受苦。這些年裏,為了給韓觇治傷,兔子精把積攢下來的餘錢都拿去買藥了,雖然那些藥根本不見效。更何況,後來韓觇知道,山楂在傅長亭手裏。

「它們吃不慣素齋。」韓觇解釋說。

傅長亭默然。

鬼魅對他有了防備之心。即使驚訝地看完重修後的《終南錄》,他仍是半信半疑,時時刻刻準備着,被押上三清殿當堂問罪的那天。

「人鬼殊途,至清至正的地方,怎容妖孽猖獗?」他不願從正門入終南,也刻意回避所有終南弟子。回到終南山的第一個夜晚,他去了思過崖。

傅長亭不想打擾他,遠遠站在崖邊看他面壁靜坐。蒼藍色的夜幕下,重傷的鬼魅形體飄搖,時隐時浮,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凜冽的山風絞碎。剎那之間,汗濕重衣,遍體驚惶。

随着傷勢一天天好轉,鬼魅試探着提出離開,「我想去蕪州看看初雨。」

傅長亭強自鎮定地回答,「等你痊愈。」

他點頭,眼中浮現些許失望,随即快速抹去,乖順得絲毫不像當日那個敢于同他鬥嘴,拿他說笑取樂的韓觇。

他怕了他,再也不信他了。溫一壺月光下酒,暢所欲言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每夜每夜,當鬼魅扭頭回避的時候,低頭認真上藥的道者心中滿是惶恐。因為當指下的傷口結痂脫落的時候,就是韓觇離開的日子,那時,他再沒有理由留下他。

淩華公主還要在山上住一陣。大小道士們私底下隐隐約約地議論,公主殿下是打定主意要在終南住下了。門外的小道童嘻嘻哈哈地打趣,「聖上的聖旨只說她要來,可沒說她什麽時候走。」

「你說,如果掌教進京了,她會不會走?」

「那當然……咦?做道士可以娶媳婦嗎?」

「這個……還俗不就好了。」

小孩子家家,都被他那群沒正形的師兄們帶壞了。

鬼魅坐在角落裏漫不經心地翻書。傅長亭留下的冊子越寫越厚。日理萬機的掌教大人忙得連好好坐下吃頓飯的功夫都沒有,卻總要抽空為他将早課與晚課的內容寫下,一天不曾懈怠。

有始有終,從不半途而廢。這也是傅長亭的為人準則之一。鬼魅搖搖頭,暗想,木道士終是木道士,半點不知圓滑變通。順手抓個徒子徒孫聽錄抄寫不就好了。

院外忽然一陣喧嘩,聚在一起嬉笑的小道童立時像被驚飛的小麻雀一般四散逃開。

只聽一道嬌脆的女聲遠遠傳來,「傅掌教是化外人,自當不在意俗世的繁文缛節。請本宮進去喝杯茶,想來不算驚世駭俗吧?」

不愧是自戰火硝煙裏逃出生天的女子,果然大膽直接。

「這是貧道日常起居之地,寒酸簡陋,恐污了殿下慧眼。」掌教大人直板嚴正的聲調響起。

屋裏的鬼魅連連歎息,如此不解風情,哪怕還了俗也娶不上媳婦。

「既然是長亭的仙居之處,淩華更要進去沾染幾分靈氣了。」

「公主殿下,貧道以為不妥。」

「為何?」

「男女有防。」他說得義正言辭。

那頭的公主氣結,聲調不自覺高了幾分,「那都是俗人亂嚼口舌罷了。你我遠在紅塵外,理那些陳規舊俗作甚?再者說了,你我彼此心中無邪,又何須理會他人眼光?何況,何況就算是又如何?這是我與長亭之間的事,皇兄也是知道的。我看哪個不要命的敢來多管閑事?」

「公主殿下!」她還要再說,傅長亭斷然打斷,聲調低沉,已是不容置疑的口氣,「衆口铄金,還望公主自重。」

再然後,任憑那公主反複糾纏,性子剛硬如頑石的掌教大人絕口不再退讓,一句斬釘截鐵的「男女授受不親」氣得淩華跺腳離去。

掌教的卧房內,韓觇坐在屋角的椅子上靜靜聆聽,忽而勾起嘴角無聲嘲笑。清高孤傲的傅掌教,抵死不讓公主踏入你的院門,卻在自己的卧房裏藏一只形容醜陋的惡鬼。傳出去,誰信?

那天晚上,有道童在房外敲門,「公主殿下請掌教去一趟。」

傅長亭的動作頓了一頓,而後繼續站在桌前整理韓觇用剩的膏藥,「夜晚不便,明日一早我就去。」

道童應了一聲,匆匆跑去複命。鬼魅坐在傅長亭身後情不自禁笑開。

傅長亭轉過身問,「你笑什麽?」

韓觇饒有興趣地打量他那張刻板正經的面孔,「你真不知道?」

那位公主的名聲好像不太好。這是門外的小道童說的。文人才子,少帥英豪,都曾是公主的入幕之賓。

「……」

「你呀……」看他那莫名其妙的表情,鬼魅就忍不住歎氣,「真是個木道士。」

傅長亭放下手中的藥瓶,上前一步,自上而下俯視着他,「你笑什麽?」

「我笑你。」韓觇彎下眼,右頰上新結起的厚痂還是鮮紅的色澤,橫七豎八地盤踞在那張曾經秀麗白皙的面孔上,「天下間,風流潇灑的少年英雄有的是,年輕又俊俏的終南掌教卻只有一個,真真是個稀罕物……」

話音未落,他忽然彎腰,鬼魅臉上的笑意還沒散去,眼如彎月,眸如星光。韓觇措手不及,傻傻看着道者越來越近的臉。

傅長亭的吻落在他的唇上,一如他的行事作風,直接幹脆,迅猛果斷,「終南掌教沒什麽稀罕。」

那什麽才是稀罕的?韓觇怔忡,半張開嘴,任由他的舌徑直探入。

平素舉止斯文的道士,此刻的吻卻強硬得近乎霸道。他俯身擁着他,唇舌不依不饒地苦苦糾纏,仿佛訴說無盡渴求。

喘息間隙,他亦攬着他的肩緊緊不放,眉目深深,直直望進韓觇的眼,「你留下。」

三日後,公主起駕回宮。

傅長亭率衆弟子于山門外相送。臨行前一刻,淩華悵然回首,揚言要在終南相伴一世的女子,終究抵不過山間的孤寂清寒。

蜷坐在窗下的陰影裏,韓觇漫不經心地聽外頭的道童談論當日的情形。公主戀戀不舍的淚眼,掌教端方無情的面容。

「心如止水,毫無雜念。這是神仙境界了。」不谙世事的小童咂巴着嘴贊歎。

鬼魅連連搖頭,不知變通的道士,公主下嫁這等天大的榮寵也敢推卻,這是要拉着滿山的大小道士同他一起誅九族吶!

夜間換藥時,如此這般說給傅長亭聽。鬼魅的話語間帶着幾分譏笑,幾分調侃,語重心長,一派前輩師叔的口吻,「赫連峰沒有姐妹,淩華便是貨真價實的金枝玉葉。即使做不成夫妻,留幾分情面在,将來也好說話。何必撇清得這麽幹淨?你終南派以後當真就沒有求她的時候?」

傅長亭停了手,直起身,愣愣看他。燭火下,一雙墨瞳明滅不定,錯綜複雜。

韓觇被他看得莫名一怔,随後,嗤笑一聲,道,「你終南派自始至終打的不就是這個主意嗎?當初金雲子派你下山,名為誅殺天機子,其實是為結識新帝,助新帝登基,好叫他欠終南一個人情,不是嗎?」

帝星雲雲,在凡人口裏是個傳說。到了修道人眼中,便是天機。窺得三分天機,足以将天下置于股掌。紅塵外的修道人,身在世外,卻割舍不了一顆沾滿凡塵的心。

身而為人,柴米油鹽,哪樣不須計較?經卷法器,哪樣不費錢財?每天一睜眼,就連後山廚房裏的那窩耗子都張嘴等着吃。終南道觀如雲,這份龐大家業,若非皇家,天下間又有誰供養得起?當真讓滿山的徒子徒孫喝西北風嗎?

鬼魅鄙薄的眼神下,道者久久不語。

緩緩擡起手,他皺着眉頭,用掌心摩挲着他傷痕遍布的臉頰。終南秘制的膏藥醫治得了雷火之創,可是,消除不了傷愈後留下的疤痕。凹凸不平的厚痂蜿蜒交錯,自額頭右側至下巴,牢牢盤踞在昔日清麗俊秀的臉上。即使傷口結痂脫落後,大片因撕扯而皺起的皮膚與赤褐色的疤痕也會徹底毀了他的臉。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沉默許久,傅長亭慢慢靠近,鼻尖相抵,鬼魅幾乎能覺察到他的呼吸。

他這是承認了。難得,口口聲聲歎着為國為民的傅掌教,居然肯對他坦承終南派這點不光彩的小心思。

倏然別開臉,韓觇不想分心去探究此刻道者眼中的疼惜究竟因何而起,「這種事,當時不覺得,過後想一想,就全明白了。」

為什麽傅長亭下山的時機會選在赫連峰一夜連奪三城之後?為什麽選擇秦蘭溪而非魯靖王?為什麽是木讷寡言的傅長亭而非其他更世故圓滑的弟子?

終南山上這群道骨仙風的老道士才是真正洞察一切的人精。

世事如棋,諸侯君王以江山為棋秤,文臣武将為子,你來我往,不亦樂乎。而他,還有那些他們口中的黎民,連棋子都不是,只是一層淺淺的塵埃。舉手落子之間,被衣袖無情拂去。

魯靖王輸了,一敗塗地。天機子死了,天理昭彰。赫連峰贏了,坐擁天下。傅長亭成了國師,終南一派名利雙收。而韓觇呢?眼前的鬼魅又得到了什麽?重傷的身體,破碎的面孔,以及一句「罪有應得」。

朔風浩大,嗚嗚的風聲回蕩在窗外,凄厲仿佛哭泣。房內的燭火随着風聲的起伏而顫顫跳躍。傅長亭半跪于地,仰起頭,雙手緊抓着圈椅兩側的扶手。韓觇始終不肯回頭。落進傅長亭眼中的,只有一張支離破碎的側臉,傷痕密布,怵目驚心。

「對不起。」傅長亭說。

韓觇眨眨眼,道,「都過去了。」風輕雲淡的口氣,無謂的口吻,已然把一切都放下。

只是即便此刻,他仍不願看他。

抵不住滿腔頹唐,傅長亭垂下臉,只有雙手依舊死死緊握不願松開,「你想去蕪州看初雨?」

不明白他為什麽會突然問這個,鬼魅措手不及。

傅長亭不再說話,起身時,高大的身影幾乎将椅上的韓觇完全籠罩。

「你說過,要等我養好傷……」養傷雲雲只怕都是借口。誰知道,養完傷後去的是蕪州還是終南派的問罪堂?鬼魅随口答道。

話音戛然而止,他瞪大眼看着道者的沉重表情。素日不怒自威的男人,背着燭光站在那兒,蓮冠半低,雙唇抿作一線。縱然百般隐忍,可是,悲傷依舊從眼底蔓延而出,頃刻間占據了整張臉龐。

「我帶你去看初雨好嗎?」

這一次,他問得很輕。語調虛弱得仿佛随時就會熄滅的火苗。

「別說笑。」吶吶地張了張嘴,韓觇回過神,再度扭開了臉,語氣肅穆,「妖鬼聚集之處,不是終南掌教該去的地方。」

還是不信,韓觇不信他。剎那之間,滿眼俱是失望。傅長亭跨前一步,一意要他聽得明白,「終南掌教沒什麽稀罕!」

「我知道。」鬼魅懶洋洋地合攏衣襟,起身背對他道,「不早了,掌教大人還不睡嗎?」不願再談的口吻。

傅長亭失語。

臨走時,他立在門前,低低開口,「先把傷治好。」

韓觇點頭。

許久之後,傅長亭的歎息依然萦繞在屋中。

約略過了半旬,京中傳旨,不是抄家滅門的噩耗,而是絡繹不絕的各色賞賜。見風使舵的各府官家聞風而動,長長的送禮進香伫列一字排開,從山頂一直蜿蜒到山腳。

常在門前叽喳的小道童羨慕得直咬手指,「瞧瞧,這就是咱們終南的掌教!又風光又體面。去京城時,連大将軍都親自出城來接。天底下,這樣的能有幾個?」

一疊聲連連贊歎了無數次。忽而,另一個怯懦的聲音響起,「不過,掌教也挺忙的。有時候,連喝口茶的功夫都沒有。」

雪落無聲。滿院銀裝素裹的清淨世界裏,鼻息間缭繞着三清殿上飄來的淡淡檀香,屋裏的鬼與門外的小童一起陷入沉思。

傅長亭很忙,終南掌教不是個好差使,國師更是個要人命的苦差。門派裏那群清閑散淡的師叔,師伯,師叔祖,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修行了百八十年,哪怕是株草都能成精,何況一個大活人?

隐隐約約地,韓觇能猜到傅長亭在忙什麽。心中不由冷笑,終南山這個地方,他生于斯,長于斯,亡于斯。現在看來,最後還要魂飛魄散于斯。

搖搖頭,小道童們不知又跑去哪兒淘氣。把格窗推開一條小縫,呼呼的風聲帶着刺骨的寒氣撲面而來。鬼魅看着漫天的雪花,暗暗決定了今晚的去處。

山楂與杏仁住在山腳下的小村子裏。房外的田地是終南的産業。幻化為人形的兩只妖怪堂而皇之地對外宣稱,他們是終南山上的道長們雇來幫着看護田地的。終南弟子來來往往,卻從沒有人來揭穿。想來,定是有人特意關照過。傅掌教辦事,總是妥貼周到。

離此不遠就是當年韓觇住的小院。光陰如梭,滄海桑田。鬼魅那座矮籬笆牆圍就的小院如今早已消失不見。據說,山上原先有道長有意要在此造房隐居,可惜建在農田中央着實有些不妥。慢慢的,此事就不再有人提起。

山楂神神秘秘地告訴韓觇,聽村裏人說,終南派買下這塊田地也不過是這兩年的事,約莫是天機子死後,傅長亭回終南清修的時候。

胖嘟嘟的貍貓說完話,仰起頭眼一眨也不眨地看韓觇,滿眼都是「主人你聽明白我說什麽了嗎?」的疑問。

鬼魅戳戳它那快要撐破衣裳的肚皮,笑眯眯地誇它廚藝有長進。山楂伸長脖子還想再說什麽。韓觇卻已經回過頭去找杏仁說話了。

山植與杏仁的小院外也有矮矮的籬笆牆,籬笆尖被積雪覆蓋,白雪皚皚,晶瑩剔透。

韓觇遠遠就能望見牆紙上暖黃色的光影,走到門前,白米糕的香氣充斥鼻間,斷斷續續還能聽見兩人的拌嘴聲,「快,快拿起來,再蒸就過了。」

「不急不急,蒸得越久才越香。」

「蒸久了黏牙。」

「嘻嘻,那是你牙不好……」

鬼魅站在門前忍俊不禁。黃澄澄的窗紙上,兩個截然不同的剪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瘦的左右攔截,胖的四處逃竄。

「你,你,你……你欺負我!我要告訴主人。」

「主人在山上,他聽不見。」

「你,你,你……」

「乒乒乓乓」,「叮呤當啷」……絆倒了椅子,摔碎了碗,一大臉盆的糯米粉兜頭散落下來,雙雙成了大花臉。

韓觇推門而入,指着兩個醜奴兒笑得哈哈哈。

山楂與杏仁現在過得很好,鬥着嘴擡着杠,熱熱鬧鬧就過了一天。貍貓念念不忘曲江城那家客棧裏的白米糕,依樣畫葫蘆做出來,味道居然也不差。兔子有心,催着他多做兩屜,趕集時趁熱拿去鎮上賣,生意出人意料的好。小錢箱不一會兒就「叮叮當當」地響。

兔子說到錢就兩眼發光,咧着嘴跟韓觇說,「除了賣糕,每月我們還有工錢。」

鬼魅聞言挑眉,「哦?」

「道長給的,說是雇我們看地的工錢。」

話一出口,才發現似乎說了不該說的。兔子精猛地止住話頭,怯怯看向韓觇。

鬼魅渾然不在意,轉過眼,指着桌上的一個木盒問,「這是什麽?杏仁,又從哪兒收來的?」

兔子愛好一切閃亮之物,怎麽如今連木頭都要往家裏帶?不待他們回答,韓觇徑自起身去看。是一個做工精致的食盒,棗紅色的木盒被做成碩大的蓮葉形狀,漆光平滑,用料講究,一看便知不是出自尋常人家。

韓觇狐疑地看向山楂,「誰送來的點心?」

貍貓嚅嗫着,低頭不敢直言。

韓觇明白了,「他來過?」

「昨天來的。」望着鬼魅倏然斂起的面孔,杏仁小聲回答,趕忙揪着貍貓的衣袖往前拽,「宮裏賞的。道長,不,他,他說,山楂大概愛吃。所以……都是山楂惹的禍,主人,我都沒搭理他。」

「去去去,你還沒搭理他?每回月底結工錢的時候,頭一個竄出門的是誰?」

「是你饞嘴!」

「是你貪財!」

說着說着又要吵起來。

韓觇靜靜坐在一邊,臉上一時看不出是喜是怒,「他每個月都來?」

妖怪停止了吵鬧,再度畏怯地低下頭,「沒個準。有時候來得少,十天半個月。有時候來得勤一些,三五天就來看看。」

「他來幹什麽?」鬼魅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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