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掌心中細小的痛楚閃電般刺入心扉,雙眼圓睜,傅長亭猛然從夢中醒來。屋外夜色濃重,風聲呼嘯。起身點起燭燈,攤開手掌,指甲縫裏有細細一線血跡,掌心中的傷口微不可見卻總也不見痊愈。連日來,與天機子的對話時時出現在他夢裏。
「叮鈴、叮鈴、叮鈴……」清脆的鈴聲在房中激蕩開來。門下的驚魂鈴無風自動,古舊的表面散發出淡金色的光芒。
鬼霧,無邊無際。從窗隙地縫裏噴薄而出,絲絲縷縷,漸漸充斥了整間屋子。
傅長亭起身下榻,白色的煙氣不見退避,反而聚攏過來,繞著他緩緩游走。腳下霧氣缭繞,僅有的一豆燭火也因這迷蒙的白霧而變得模糊。
「誰?」不持劍,不提掌,就連護衛周身的天罡正氣也無心維持。他披散了長發站在桌後屏息凝神地等,寬大的道袍來不及束起,長長的衣袖垂至了腳面。這熟悉的霧氣,這熟悉的情境,傅長亭等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聞聽紫陽真君下凡濟世,降妖除魔。今日一見,果真風姿不凡。」濃得化不開的霧氣裏,有人輕笑出聲。圓潤的嗓音忽近忽遠,飄渺恍如隔了萬水千山,真切又仿佛近在耳畔。
傅長亭倏然後退,燈火飄搖,自來不動聲色的道者滿眼皆是蕭索。
不是他。
驚魂鈴激越高亢,鬼氣森森,房門無聲開啓,灌入滿院風聲。黑暗裏,一道纖細的身影漸行漸近:「山野精怪,漏夜造訪,實屬萬不得已,望請國師大人海涵。」
話音方落,人到眼前。是個女子,淺笑盈盈,眉如新月:「小女子初雨,見過傅掌教。」
「雨姑娘。」時常被鬼魅挂在嘴邊的名諱油然躍入腦海,傅長亭神色一緊。
穿一身碧色衣裙的女子卻從容。她揮袖将洞開的房門掩上,随著面上漸漸泛起的溫婉笑容,一陣淡淡的幽香在房中緩緩彌漫開來:「聽聞道長在找東西,小女子倒是有一件,只是不知是否正是道長要找的。」
輕移蓮步,她嫋嫋站到圓桌另一頭。隔著四溢的鬼霧,女子螓首微垂,笑得柔順得體。她的手中握著一把木制的小刀。
傅長亭急忙伸手抓去,揮起的衣袖險些把燭臺帶倒。女子笑容親和,全然不在意他的莽撞。「看來是了。」她話語欣慰,屋中的香氣因之變得稍許濃烈。
木刀是孩童的玩具,雕工不見得精致,木料不見得考究,可是做工卻費了十萬分的心思,從刀尖至刀柄,不見一根木刺。韓觇在湖邊喝醉的那個夜晚,他親眼見他将之丢進湖裏。醉了的鬼魅胡言亂語,說他做了很多。
以手為刃,傅長亭手起掌落,木刀立時一分為二。原來,內裏居然中空的,一張紙箋輕輕飄落到桌面。紙面上寥寥四行,是一首打油詩: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哭夜郎,君子路過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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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撥浪鼓中的如出一轍。
在她的示意下,傅長亭以手為刃,手起掌落,木刀立時一分為二。原來,內裏居然中空的,一張紙箋輕輕飄落到桌面。紙面上寥寥四行,是一首打油詩: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哭夜郎,君子路過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
與撥浪鼓中的如出一轍。
「起初,他們總是哭。凡人聽不見,我們卻聽得分明。」被拘鎖在湖底的幼童魂魄因為驚懼害怕,惶恐不得安寧。每到日落,哭聲自水底傳來,霖湖岸邊風聲尖嘯。凡人無知無覺,兀自酣然沈睡。鬼魅就坐在湖邊的石亭下,側首聆聽,從子夜到天明。
迎著道者冰冷的眼眸,她用平靜的口吻如實相告:「兄長嫌他們太吵,所以往湖裏丢這些小玩意。道長是天上真君下凡,恐怕有所不知,雖說人鬼殊途,不過鬼界同人間終究還是一樣講人情的。些許小賄賂,總能買到一夜無憂。呵呵,他口中這麽說,實則是動了恻隐之心。他呀……」
一聲長長的歎息,撩起房中暗香浮動。一個撥浪鼓,幾只竹蜻蜓,有時或許還有兩根糖人。小小的禮物撫慰了孩童們的不安躁動。
血陣內的怨魂接收不到家人的供奉祭祀。那鬼用紙筆寫下凡間安撫小兒夜哭的打油詩,夾帶在送給他們的東西裏。
「多少算是個安慰。」初雨輕柔地說道。
鬼霧在道者眼前起伏游走,絲絲縷縷的幽香随著霧氣的彌漫散播到房內的每個角落。傅長亭聽見屋外又開始下雪,「簌簌」的落雪聲應和著桌上燭臺「畢剝」的輕響。冰粒在叩打紙窗,寒風穿透了窗隙「嗚嗚」哭泣。
「有時,他會自己站在湖邊念三遍。」女子清麗的容顏在稀薄的霧氣裏時隐時現,她掩著嘴,輕輕笑出了聲,「要君子念才有用的。不過,後來他們真的不哭了。」
絲帕胭脂送給枉死的閨秀,紙硯筆墨贈與不甘的書生。偶爾,他還會讓山楂做幾樣精美的糕點,端午的豆沙白粽,中秋的果仁月餅,大年三十不忘多加幾顆蜜餞果糖……有時,他也會在紙上寫點別的,超度往生的經文,短小精悍的轶聞,甚至,幾行欲語還休的情詩。
凡人皆有七情六欲,貪嗔癡妄,愛恨別離。鬼沒有,因為鬼沒有心。但是鬼同樣渴望牽挂與關懷。湖底太冷,一丁點熟悉的事物就足以慰藉他們不安的魂魄。
「那他吹簫……」道者清俊的臉龐同樣也因為燭火的搖曳而徘徊於明暗之間。
初雨爽快地回答:「他們喜歡聽他的曲子。」
冬夜的風聲也很像那曾經散落全城的簫音,嗚咽悠遠,如泣如訴。
「我常說,他這麽做是在代他們哭。可他總不承認。」眼中波光流轉,她落落大方坐下,無視道者晦暗的雙眼,自在地為自己斟一杯茶,「血陣在那裏,怨魂在那裏,不論是丢進湖裏的東西還是東西裏夾帶的紙條,都只是一時的撫慰罷了。他們的憤恨與哀怨總要抒發傾瀉。比起哭聲,還是簫聲更順耳一些。對了,我家兄長其實不懂音律,那是現學的。」
冷言冷語的鬼,看什麽都斜著眼一臉不屑。夜半的大樹下,看他皺眉低頭,表情是萬般的不耐,嘴裏咕囔著種種抱怨,手指卻還是一個挨一個認真而吃力地按住了簫孔。少了一根手指,手勢怪異別扭,曲調也是零落不堪。就這樣,背著人偷偷摸摸地學,一夜又一夜,獨自奏著破碎的悲歌。
「難怪城中雖有血陣,卻始終不見怨氣沖天。」傅長亭恍然大悟。當日他就斷定城中必然有同黨遮掩,不過事後,一直歸咎於本地土氣濃烈加之水汽豐盈的緣故。
「在道長眼中,他是有心隐瞞。不過在我看來,他只是不願看怨魂受苦。何況,血陣以魂魄為食,吞吐怨氣,兄長此舉可算是化解污穢,削弱邪陣威力?凡事一體兩面,你我各站一方,所見同一人,卻一惡一善,大相徑庭。彼此立場不同,見解不一也是自然。」仍舊是柔和緩慢的口氣,她坐在燈下,娴靜如臨水照花,擡手在紙上細細觸摸,「就如同他的作為,於道長而言,是為虎作伥。然於小女子而言,他……只是我面冷心熱的兄長。」
一雙翦水秋瞳倏然上擡,唇角彎彎,她笑晏晏看若有所失的他:「道長可知,小女子出嫁時,兄長為何力邀道長觀禮?」
「為什麽?」
「因為別有用心。」
面沈似水的道者臉上毫無驚訝之色:「他從來不做徒勞之事。」
可他做的事卻樁樁件件都對他自己毫無益處。
不請自來的花妖沈默地垂下眼,望著杯盞中的茶水。
半晌後,傅長亭沈聲問道:「他為什麽找我?」霧氣缭繞,他清朗的面容被燭火鍍上一層暖色的光影,卻在眉心處落下一道陰沈的暗色。
默默看他良久,初雨收斂了笑容:「小女子的夫家是蕪州陳家,乃是鬼界中一支望族。愚兄妹二人混跡人間,無依無靠。兄長說,凡間嫁女總要找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弟兄相送,以示娘家有靠,免遭夫家欺辱。他憂我孤弱,遠嫁必受委屈。因此聽聞紫陽真君入城後,才會不惜冒昧夜訪,一再相擾。」
「有幸請得道長觀禮,夫家果然對我以禮相待,不敢怠慢。道長恩德如山,初雨感激不盡。」她起身對著傅長亭盈盈一拜。房內立時花香四溢。
傅長亭怔怔盯著她額間的花钿。她如同她的兄長一樣,淺笑時總把雙眼彎下:「你該謝的是他。」
「小妹初雨」那鬼總這麽念叨。談起這個出嫁的妹妹,他就眉開眼笑。
「他總提起你。」傅長亭說。平穩的聲調略略低落幾分。
「他也同我說起你。出嫁時,在西城門下。道長雖未顯露真身,不過終南弟子的淩然正氣絕非山野宵小的渾濁污穢可比。小女子剛到城下,便知道有貴客駕臨。後來,他指著那棵槐樹道,那樹下站著的就是傅長亭,道衆萬千,唯他無雙。」
傅長亭大驚,他不知道,原來他竟如此贊許過他:「他……」
初雨一徑笑著。憶起往事她絮絮說來,不激越,不悲苦,散散淡淡如知己敘話。啜一口茶,說一件不大不小、無關緊要的瑣事:「道長可知,小女子的婚事是天機子保的媒?」
投石入湖,石破天驚。
「什麽?」低呼一聲,傅長亭趨身上前,就要越過桌面去抓她的手。
她面不改色,用一張狀似無知的笑臉相迎:「原來道長居然不知道?那麽,這之後的事你就都不知道了。」
「小女子與兄長在城中隐居已有多年。起初,兄長與天機子偶有往來,可每每不歡而散。五年前,天機子看中此地地氣豐厚,水脈充盈,地處僻遠,便有心在此營造血陣,以求強轉戰局逆天而動。這些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當時,兄長察覺城中有異,便邀他來此做客。不曾想不但苦勸無效,更被他以我等三人性命相挾,不得不牽涉其中。因為兄長與天機子是終南同修,熟谙擺陣布局之理。他便要兄長助他埋藏屍心,修建樹陣。」
燭影搖紅,顫動的火光躍動著暖黃色的光芒,照亮了女子秀美的容顏。看一眼木然無語的傅長亭,她落下眼,一句句說著不為人知的淵源:「當日,兄長與天機子有約,只要聽命行事,就絕不為難我與杏仁、山楂。可是,後來兄長偷換陣中祭物,事發敗露。彼時,兩儀雙生之局已成,無暇再重塑陣眼替換兄長埋在樹下的指骨。天機子震怒,便要我遠嫁蕪州。名為出嫁,實則扣押為質。以防兄長再生異心。」
「托道長洪福,如今天機子受誅伏法,麾下鬼軍一哄而散。夫家也不敢再強留我。我這才能趕回曲江,前來當面致謝。」她勾唇,她側頭,她笑吟吟彎下一雙黛眉,一眨不眨看面如死灰的他,「道長方才要我謝他。可惜,我尋遍天下也找不著他了。」
「他……韓、韓觇……」雙唇顫動,攪擾在心中的疑惑、糾結、憤懑全數煙消雲散。
他從未喚過他的名。相識相交相談,他總生疏地稱他一聲「韓公子」,看似溫文有禮,實則時時刻刻劃清著彼此的界限。當那鬼沒好氣地罵他一聲「木道士」時,他以一聲「小師叔」作答,語氣玩味,猶帶三分賭氣。
韓觇、韓觇、韓觇……雙手死死支撐著桌面,傅長亭緊咬牙關,靜如死水的胸膛內心潮起伏,一陣陣脹痛肆意沖撞,仿佛就要沖破喉頭。他……韓觇……擡眼便是刺目的燭光,照得他雙眼酸澀。兩手之間,兩張相同大小的紙箋并排擺放,上頭是他的字。
傅長亭認得韓觇的字。行為舉止漫不經心的鬼,寫得一手工整俨然的字。纖長細瘦,卻勾畫有力。一筆一劃,一絲不茍。恰恰否決了「字如其人」這句話。
在後院喝酒的夜晚,他蘸著酒在桌上搖頭晃腦地寫──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道者懵懂不解,只當他又在發酒瘋,撩起袖子就要去抓他的手:「你又醉了。」
他乖乖被他握著腕子,聽話地擡起頭來,果真醉眼迷離:「真巧。我們兩人的名諱剛好可以湊成一句詞。咦?還有初雨。」
趁著道者低頭去看,他卻揮起左手用袖子抹去了。
鬼魅皺著臉說:「這喻意不吉利。」
傅長亭猶記得他被酒氣熏染得嫣紅的雙頰,在月光下,越發顯得白裏透紅,說不出的清俊秀麗。醉鬼掙脫了他的手,埋首又在桌上一字字寫開。傅、長、亭,他的名。一筆筆,一遍遍,寫滿一桌。
這世間只有兩種人會如此重複書寫他人的姓名。一種恨之深,一種愛之切。
「貧道……我……」思緒紛至沓來,他陷進無垠的失落裏無路可退。圓桌那頭坐著眸光寧和的女子。傅長亭的目光越過了她,遙望緊閉的房門。曲江城依舊,客棧內院如昔,他立在滿室的鬼霧裏遍地追尋,唯獨沒有了一身道袍飄然而來的他,「他是被迫的。」
「是。」初雨毫不遲疑回答。
傅長亭直起身,兩手悄悄在身側緊握成拳。指甲順著掌心的傷口直刺入內,尖利的痛楚細細自手掌竄入心房。血流如絲,紅線般将他蜷起的手指纏繞。他環顧四周,茫然地掃視屋內的一切,最後,又轉回到初雨鎮靜的臉上,神情落寞:「為什麽告訴我這些?」
「想找個人聊聊他。」女子安然答道。鬼氣陰森,花香妖異。茶盅裏的茶水涼了。她自顧自提起茶壺,慢悠悠将杯盞注滿,「兄長生平知交甚少,想找人敘舊不易。雖然傅掌教貴為一國之師,天子重臣,必然日理萬機,勞頓疲乏。難得他與掌教有故,小女子鬥膽,望請國師寬恕,哪怕不看小女子薄面,也請看在不在的人的份上,與我閑話幾句。」
她口口聲聲都是謙卑,字字句句皆是恭謹,一句「不在的人」輕輕巧巧一語帶過,卻是笑裏藏刀、綿裏埋針,深深紮入他的胸膛。
話音落下,她仿佛才意識到自己的失口。趕忙用衣袖掩面,故作一臉驚詫:「道長怎麽了?」
雙拳握得更緊,傅長亭強自仰首,不願再看柔靜從容的她:「你還想說什麽?」
她閉口不言,悠然飲一口茶。勾唇淺笑,神情撲朔:「你信過他嗎?」
「……」傅長亭頹然後退,衣袖帶倒了桌下的圓凳。那凳子轟然倒下,「骨碌碌」一路滾到牆邊。
「當日我尚在霖湖邊時,常聽離姬說起,這塵世中無論凡夫俗子,還是我等草木精怪,來來往往,相識離散,無非脫不了一個『信』字。只有死心塌地信了,才會有不離不棄的情愛。否則任憑情話再纏綿、誓言再動聽,終究不過水月鏡花,一觸即散。人世浮沈,若是連相知相信都是謊言,又何談相攜相守?」看一眼神色怆然的他,初雨啜著茶,一如既往仍是溫婉口氣,「自古魔道相争,正邪相侵。道長不信他也是應該的。但是……」
話鋒一轉,她放下茶盅,徐徐揚起臉。始終盈盈淡笑的臉龐上,笑意一絲絲退去,最後餘下滿眼哀戚:「你不信他,他卻信了你。」
「!啷──」迅疾的夜風終於吹開了老舊的格窗,雪花狂亂飛舞,團團湧向房內的道者。半開的窗框禁不住摧殘,被風雪拉扯著,一次次「啪啪」捶打牆面。桌上的燭臺瞬間被夜色吞沒。
舉手捏訣,她好心替他把燈盞再度點亮。燭火燃起的剎那,初雨分明瞧見,這位傳言中「輪回時忘了帶上人味兒」的終南掌教正跌坐在自己對面,所有矜貴與傲氣俱都潰敗為一地碎雪。
手中不禁一抖,剛點上的燭火再度熄滅。
「你……怎麽知道?」黑暗裏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有鎮定無波的語氣失去了一貫的平穩。
初雨歎了口氣,桌上的兩張紙箋早在被風吹起的瞬間就被傅長亭搶先抓進手裏,緊緊不放:「他把那兩個笨蛋托付給你了,不是嗎?」
「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也什麽都沒做過」、「杏仁愛財,山楂貪吃」、「可是他們很好,很好很好……」钰城之戰前夕,他拉著他整夜整夜反反複複颠來倒去唠唠叨叨,話題總離不開那兩個模樣詭異又行事古怪的奴兒。
「他們從沒害過人。」韓觇說。
傅長亭知道,這是他僅有的牽挂。一無所有的鬼,收藏了滿滿一屋子形形色色的雜物,可是在他身邊,只有那兩只醜妖怪陪他。他舍不得他們。
「我答應過他,只要它們不作惡,就絕不出手。」一直到最後,他所求的也只是那兩個奴兒的平安。高傲的鬼有一身硬骨,只向他低頭哀求兩次,一次為了小妹,一次為了奴兒。從來,沒有說起過他自己。
或許是因為他知道,就算開口,嫉惡如仇的他也不會答應。傅長亭悲哀地想到。
「果然如此。」道者的話印證了她的猜測,花妖神色慧黠,「否則,堂堂終南掌教的居所外,怎容許妖孽潛行往來?」
又是一陣風,窗紙上黑影一閃,窸窣的落雪聲裏,「劈啪」兩聲輕響低不可聞,不仔細聽,便會以為是枯枝被大風折斷了。
「你……不去看看嗎?」察覺到她看向屋外的視線,傅長亭話語沈重。
「道長不去看看嗎?」收回目光,初雨反問。
傅長亭搖頭,會吓到它的。
「見了徒惹傷心。」初雨也是擺首,一臉輕愁。
她又睜眼看他許久,目光灼灼,好似還有千言萬語,卻都暗自隐忍吞下:「不早了,我該回去了。蕪州路遠,千裏迢迢,再不趕路就要天亮了。」
見道者神情呆滞,她莞爾又是一笑:「縱然是一個扣押為質的說辭,嫁了就是嫁了。身作陳家婦,不回夫家又能回哪裏?單身暗會陌生男子已是不該,豈能再有私逃不歸之舉?若是被我家兄長知道了,要挨罰的。」
她施施然起身,走近兩步,對著傅長亭又是一拜。舉止蹁跹,似行雲,如流水,眉梢眼下俱是寧和柔順。
傅長亭啞口無言,任由她轉身離去。
房門洞開,始終萦繞在鼻間的清新花香剎那消散,濃重的霧氣再度沈入地底。
她緩步前行,及至門前,倏然止步。
「縱然受制於人,可是,錯了就是錯了。人命關天,不容輕饒。」迥異於方才靜雅悠閑的語調,口口聲聲說著兄妹情深的女子猛然回頭,顫顫的步搖之下,一副麗容泫然欲泣,卻強作端肅,擰眉咬牙,色內厲荏,「布邪陣,拘生靈,屠戮蒼生,他縱有千般無奈萬般不願,做了就是做了,血債血償,罪該萬死。天理昭彰,以正治邪。你誅殺他,於你是理所應當,於他是罪有應得。這道理我懂,所以我不恨你。可是……可是……」
後面的話卻再說不出來,淚水滾滾落下,她掩面哭得心酸:「他是我兄長啊……他是為了我……我、我只想讓你知道……他并非惡鬼。」
「我知道。」可惜知道得太晚。傅長亭扭頭不願再看,看她倚門而望的身影,總叫他忍不住臆想,當日那個頭戴蓮冠的他是否會駕著鬼霧翩翩而來。
「真的……沒有半分希望嗎?」
「……沒有。」師長訓誡,除惡務盡。幽明劍貫胸而過,尋常鬼魅早已魂飛魄散。何況,整個小院內外都被他布下九天雷火,縱然他有氣力勉強支撐,也早已在大火裏被燒成虛無。
韓觇,真的不會再來了。
「為妖者都說,做人最好。我等山精野獸,苦修百年不過才得一副凡人皮囊,做人真是要多金貴有多金貴。可是,仔細想想他,做人又有什麽好?生來便是棄兒,他父母不要他。所幸當日還有個師兄,照顧他成人,保護他周全。縱然終南派将他驅逐,也有師兄時時探望。可是,後來他連師兄都沒有了。我們三個跟了他許久,說來也是團圓和睦,其樂融融。可惜終究不是人,不懂人心冷暖。與其說是我們陪他,不如說是他殚盡竭慮照應我們。」淚流不止,她背對他,望著滿天大雪感慨萬千,「這些年來,能讓他敞開心扉把酒言歡的,你是第一個……可是,原來你也不要他。」
最後半句散落在了風聲裏,風聲如泣,頃刻間直直撞向門內的傅長亭。
一聲輕歎,女子的身影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雪花漫天,好似那年夏夜,弦月如鈎,滿院海棠花開花落,說不盡的美景良辰。
「等等……」心中大恸,傅長亭飛身去追,方跨過門檻,朔風無情,把房中最後一絲鬼氣也刮走掃盡。
愣愣站在雪地中央瞪視這無邊夜色,許久之後,傅長亭慢慢轉過身,跌跌撞撞走向院子另一側。
店後的廚房內早已熄了燈,黑洞洞什麽都看不見。推開半阖的門板,裏頭收拾得井井有條,擦得!亮的大鐵鍋坐在竈臺上,微微折射出幾點微光。在竈旁的碧紗櫥櫃門大開,一團黑影正坐在櫥下不停聳動,伴随著身軀的搖晃,「啧啧」的感歎聲與口水的吞咽聲不時傳來。
傅長亭無聲地倚在門邊看著,悄悄走到它身旁。
「哧──」,竈臺上的燭臺亮了。黑影大驚,「啊呀──」一聲轉過臉來。那是一張圓嘟嘟毛茸茸的貍貓臉,下巴上還沾著白米糕的碎屑,鼓起的肚皮上正擺著老掌櫃家的藍邊大碗,碗裏碼得整整齊齊的兩排米糕此時只餘下幾粒白糖淺淺鋪在碗底。
「道、道、道……」它吓得說不出話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驚懼地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道人,「媽呀……」
尖叫一聲,貍貓二話不說,扭著滾圓的身子奪路要跑,手裏還不忘攥緊那吃剩的半塊米糕。
可惜道者一伸手,就輕而易舉把它拽了回來:「櫥裏還有一碗,不夠可以再拿。」
拍拍它衣襟上的灰塵,道者把竈臺上的大碗塞回它手裏,而後不聲不響地走了。
山楂不可置信地捧著碗,咬著手指頭,擡頭看看紗櫥裏,果然還有一只大碗,新作的糕點帶著米香,在夜色裏散發出誘人的光澤。
這道士……背影好像有點彎了。半信半疑地看向突如其來出現,又突如其來離去的道者,山楂心想。
過一會兒,傅長亭卻又來了。看著連連後退,眼看就要卡進竈臺裏出不來的貍貓,道者沒有多話,彎腰在它身邊放下一套幹淨衣服。
幾年不見,它顯然過得不好,身上還穿著從前那套衣服,髒兮兮的,幾如褴褛。
這些天來,他總是讓老掌櫃夫妻替他做一些白米糕,日落後放進紗櫥裏。貍貓喜歡吃這個,傅長亭記得。院子裏的海棠樹下,他放了一面小銅鏡,還有幾個閃閃發亮的銀稞。沒過幾日,他就發現,廚房裏的米糕總在夜晚被一掃而空。而樹下的東西始終分毫未動。
「你……」貍貓轉著眼睛,拼命啃自己的手指頭,直到見他走到門外,回身替它關上門,才怯怯出聲,「你……能不能幫我找杏仁?」
傅長亭搖搖頭,心中又是一陣苦澀。那鬼把它們托付給了他,而他似乎又辜負了他的期望。
貍貓很失望:「它說它去找主人,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院子裏火太大,它不讓我靠近……我在店裏一直等一直等……後來,大火把主人的卧房也燒了……你說,它是不是……」
拙於言辭的道者被它晶亮的眼神釘在了原地,望著貍貓黑乎乎的臉,一時竟硬不下心腸告訴它,雷火之內,寸草不留:「我幫你找。」
山楂就笑了,生性天真的貍貓被它的主人保護得太好,分辨不清人世間的謊言與真實:「那你能不能再幫我找找主人?」
「……」
它看不見道者抿緊的雙唇,徑自興致勃勃地扭過腰,手臂吃力得繞過肥大的肚子,氣喘籲籲地從背後扯過一個包裹:「他還有東西在我這兒呢。大火燒進卧房的時候,我從櫃子裏搶出來的。」
包裹紮得太緊,兩手反到背後,解到滿臉通紅也解不開那個死結。貍貓喘著粗氣,又把包裹轉到背後,兩只爪子勾在胸前摸索了半天,依然無功。最後只能望向傅長亭:「從前能解下來的,這兩天吃得太多……」
經年背在身上,包袱皮已經黑得看不清本來顏色。傅長亭把它從貍貓身上解下後才發現,原來那是一件韓觇穿過的外袍,衣角上用同色的絲線繡了一只活靈活現的知了。知了只能活一個夏天,而他果真沒有等來初秋……
貍貓驚訝地看著道者倏然變紅的眼圈。
外袍之下才是一個真正的包袱,打開後,裏面是又一層包袱皮。層層打開,至到第三重,才見到一張油紙,用油紙密密包起的是一件道袍,潔白的底色,鑲著蒼藍色的滾邊,如雪的衣擺上流雲錦繡。鋪開道袍,裏面落出一截指骨。不是韓觇的,是他從貨架中找到,而後塞進他手裏的。道袍也是他給的。
他如此小心地珍藏著傅長亭交給他的東西。如此小心……
站起身,傅長亭猛然發足狂奔,一路逃回自己的房中。長袖翻飛,将房門重重關起。屋外的風雪進不來,「嗚嗚」繞在門前打轉,一聲尖過一聲,聽在耳中仿若哭泣。
背貼著門板,傅長亭緊閉雙目,緩緩滑落在地。
韓觇……
新魏朝永豐元年冬,終南掌教傅長亭自營州回轉終南,下令徹查香爐失竊及天機子偷習禁術兩樁舊案。
永豐二年,重修《終南錄》,香爐失竊案系天機子所為,與其師弟韓觇無關。韓觇下山後,潛心修道,亦與秘笈失竊無關。韓觇隐瞞天機子盜寶之舉,誤殺同門,雖有罪責,然罪不至死。韓觇以命相抵,足以贖過。
尾聲
轉眼到了永豐二年春,四海來朝,九州歸一,萬民始定。國之上下,君至明而官至清,初顯太平盛世之景。
這日,濰州林岩城外的落葉鎮上忽然來了一隊人馬。衆多官兵或騎馬或步行,簇擁着伫列中央的一頂大轎。伫列中除了護衛,居然還有數個道士。更讓鎮民驚訝的是,就連一直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本州刺史大人,也帶着本地大小官員騎馬跟随其中。
除卻當年秦氏諸侯混戰,鎮上已經許久不見如此陣仗。伫列方一入鎮,就引來衆人圍觀。舉着「肅靜」高牌的兵丁行至鎮東的一條小巷前停了腳步,人員紛紛下馬,只有那乘大轎晃晃悠悠一路向前,直到巷口方才穩穩落下。
梳着雙髻的小道童緩緩掀開轎簾,內中走出的竟也是個道士,身穿道袍,頭頂蓮冠。生得是身形高大,儀表不凡。一張白皙的面孔俊朗标致,可惜神色冷峻,眉宇間正氣沛然。
濰州刺史下馬奔至轎前,指着幽深的巷子道,「國師,就是這兒了。」
四周頓時又是一陣喧嘩——聲名赫赫的當朝國師竟還如此年輕!
傅長亭點了點頭,低聲說了一句,「多謝。」
便起步向巷中走去。
小巷裏店家衆多,一路店招五花八門。一間小店無聲無息擠在其中。店面不起眼,堪堪只有旁人一扇門板的大小,門前也不見匾額,只在門下孤零零懸着一只破舊的銅鈴。
道者彎腰入內,冠尖擦過了鈴身,「叮叮」的脆響就在小小的鋪子裏回蕩開來。
「來了來了……」聽到鈴響,貨架前的掌櫃高聲照顧來客。
自地面高及屋頂的巨大的木架上,東西卻不見幾樣,鍋碗瓢盆茶具雨傘,懶洋洋躺在上頭盡情鋪展。哪裏像當年,挪動一小步都要擔心打翻腳邊的瓷瓶。
「客官是要寄賣還是典當?您要喜歡,單買一件也行……」掌櫃長得極瘦,穿着一身土黃衫子,頭頂歪戴一頂小帽,說話還漏着風。他邊說邊轉過頭來,下巴上蓄着稀稀拉拉幾縷黃須。最顯眼的是露在外頭的金牙,又大又長,閃閃放光。卻不知為何少了一顆,獨留下另一顆豁在唇邊,說話也變得咬字不清。
「找人。」傅長亭道。
「找人怎麽找到這兒?嗯……也行,你出多少賞錢?這聲音倒挺熟……」門前的道者身形高大,擋住了房外的燦爛陽光。瘦掌櫃眯眼走近,逆着光想要仔細看他的臉,「媽呀——」
一聲尖叫,手中的粗瓷大碗頓時砸在腳邊。兔子精瞪大眼,顫抖着向後退去,「道,道,道……你……」
聲勢暄赫的當朝國師任由他指着,急急踏出的步伐終是洩露了心中焦灼,「他……在這兒嗎?」
「你,你,你……」被吓壞的妖精壓根不聽他說話,連滾帶爬向小店深處退去,「主,主人……他,他不……」
慌亂中,架上的物品被掃落,瓷片滿屋飛濺。一聲巨響,龐然的木架轟然倒地,揚起一地塵埃。
房外的官兵聽聞響聲,紛紛拔刀出鞘湧進巷中。
「退下!」
一聲斷喝,刀劍齊喑,瞬即悄然無聲。道者踏着一地狼藉步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