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失控
1、
“這粥都成這個樣子了,還怎麽能吃,快去做新的!”虞嘯卿剛進屋就看到桌上一動未動的白粥,因為涼了熱,熱了又涼,數次之後已經洩得湯是湯米是米。其實,在這戰亂之秋,哪怕是一碗洩了的白米粥也是金貴的,虞嘯卿也并非鋪張之人,只是,對待床上躺着的人,該做的文章仍需做足。
“嘯卿!”祁瑞平從昏睡中醒來:“不必麻煩了,我着實沒什麽胃口。你坐過來,陪我說說話可好?”
“好!”虞嘯卿脫了外套,坐到祁瑞平的床頭,雙手将其扶起,用自己的半個肩膀支撐着祁瑞平半坐起來。
一個月前,虞嘯卿接到命令,将他的團編入對緬作戰第A集團軍B師。虞嘯卿率部日夜兼程向南開拔,趕往駐地禪達,一路上遭遇無數次或大或小的日軍突襲,戰鬥中,虞嘯卿身先士卒,險遭日軍偷襲,幸好祁瑞平及時趕到,為他擋了一顆子彈。
祁瑞平躺下之後,虞嘯卿既要指揮行軍抗敵,又要操心病人,心力交瘁。好幾次,虞嘯卿都是剛從戰場上下來,滿是泥污和血漬的衣服也來不及換,來到祁瑞平床邊匆匆看上一眼,便又回到前線。
好在祁瑞平素日身體強健,虞嘯卿的關懷備至更是讓他心情愉悅,在缺醫少藥的情況下,傷勢恢複的還算不錯,一陣清醒一陣昏迷地堅持到了禪達。
行軍途中,虞嘯卿走不開,一天遣人數次詢問祁瑞平的傷勢和狀态。回到禪達後,除了游走于各大收容所征兵,就是與友軍開會,倒也清閑,于是,伺候祁瑞平的活兒,他基本上都是親力親為,喂飯、換藥、按摩,幾乎不假他人之手。
他最了解自己這員虎将要的是什麽。
“今日感覺如何?”虞嘯卿在祁瑞平耳邊輕聲問道。
“好多了!”祁瑞平笑着說:“得團座大人親自看護,想不好都難。”
“休要貧嘴!”虞嘯卿語氣親昵。
“嘯卿今日可是為征兵之事煩心?”祁瑞平問。
“倒也說不上煩心。”虞嘯卿嘆了口氣:“一路走來,好好的一個團打剩了一多半,這樣的代價實在有些大……”
祁瑞平輕笑:“上峰當我們是炮灰,我們也不過敷衍了事,嘯卿又何必憂心。待緬甸歸來,咱們團的編制想不滿都難。”
“你最是精明,沒你看不透的!”虞嘯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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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瑞平握住虞嘯卿的手,輕輕摩挲:“嘯卿,恕我直言,征戰沙場這麽多年,你變得越來越焦慮,倒不如十多歲時那般從容,我很擔心……”
虞嘯卿笑笑,反握住祁瑞平的手,說:“你是說我入戲太深?”
虞嘯卿的動作似乎給了祁瑞平鼓勵,讓他無心正事,轉過頭,對上虞嘯卿的雙唇,重重地吻了下去,虞嘯卿并未阻攔,任他在自己口中馳騁,直至祁瑞平吻到動情想要進一步動作時,虞嘯卿箍住了他的肩膀,輕聲說:“你還傷着。”
祁瑞平像洩了氣的皮球,退回安全距離,蔫蔫地說:“那年出湘,你我一夜缱绻之後,你便極少讓我近身,可是後悔當初……”
“這種渾話莫要再說。”虞嘯卿微嗔:“國難當頭,我等當以抵禦外敵為己任,怎能貪圖床笫之歡。”
祁瑞平也急了:“我若是貪圖床笫之歡,娼妓小倌招之即來,又何必苦苦忍着,我貪圖的只是你啊,嘯卿,你怎能不懂?”
一番甜言蜜語聽在虞嘯卿聽來卻分外刺耳,瞬間點燃了胸中的萬丈怒火,心裏默念,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咬了咬牙,硬是忍下,低頭溫言道:“待你傷好……”
祁瑞平只顧欣喜,卻不曾想,虞嘯卿臉上的那一抹紅暈并非羞澀,而是氣極。
2、
轉眼間,到禪達已半月餘。虞嘯卿每日奔波于軍部、收容站,和練兵場之間,再沒去看過祁瑞平。祁瑞平在美國醫生的精心醫治下,幾乎已經大好,見不到虞嘯卿,他如百爪撓心,剛能下地,就奔團部而去。
得見情人的雀躍,在看到虞嘯卿與張立憲談笑風生時,變成了帶着醋意的憤怒。
祁瑞平門也不敲,徑直進了屋,冷冷地說:“張立憲,你先出去,不叫你不要進來。”
他一直不怎麽喜歡這個四川學生兵,他太過剛毅、太過熱血,像件兵器。大家都說張立憲是受虞嘯卿影響,只有祁瑞平知道,虞嘯卿與張立憲是互相影響,原本的虞嘯卿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張立憲們的盲目崇拜,卻讓他一點一點變成無欲無求的槍。圓滑世故成了恥辱、以退為進成了恥辱、甚至活着都成了恥辱。與張立憲這樣的禍害相比,祁瑞平更願意帶着那個叫龍文章的軍需官上戰場。祁瑞平覺得,龍文章很真實,有理想也有私心,明白大義也計較得失,還有着恰到好處的熱情和剛剛夠用的忠誠,面對敵人時,起碼知道身邊站的是個有溫度的人,比個兵器強多了。
張立憲自然也是不喜歡這位祁團副的。他看了看虞嘯卿,得到示意後,才肯出去,順便關好了門。
祁瑞平氣呼呼地脫了軍裝外套,虞嘯卿笑道:“祁團副這是要找我打架?”
祁瑞平四平八穩地坐在虞嘯卿的辦公桌前,眯起眼睛說:“你喜歡張立憲?”
虞嘯卿笑着的臉立刻沉了下來:“祁團副,自重!”
祁瑞平冷笑:“張立憲狂熱的崇拜和追随,讓你着迷,不是嗎?你是愛上了張立憲,還是愛上了你自己?面具戴久了,快要摘不下來了吧?可你別忘了,面具就算長在臉上也是面具,你肚子裏的,仍舊是那顆陰險毒辣的心!只有我祁瑞平知道,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虞嘯卿怒極反笑:“既然知道我陰險毒辣,還敢招惹我?”
祁瑞平起身,緊貼着虞嘯卿的臉,說:“因為我喜歡你,喜歡你本來的樣子,就是死在你手裏,我也願意。” 語畢,捧住心上人的臉,不管不顧地狂啃起來。
自是一場入骨纏綿,一個肆意忘我,一個昏昏沉沉,竟都沒有發現門口驚慌逃走的腳步聲,以及之後久久立于門前的挺拔身影。
事畢,虞嘯卿忍着疼痛翻身下床,祁瑞平面條斯裏地穿好衣服,走到虞嘯卿旁邊,一只手握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撫摸他的後背,柔聲道:“嘯卿,別把自己繃得太緊,會斷的。”
3、
虞嘯卿身邊的勤務兵小馬被張立憲斃了。官方解釋是小馬偷盜團座財物就地正法。可每每提及此事,大兵們都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虞團座的身材、祁團副的豔福之類淫詞穢語,還是傳到了張立憲的耳朵裏,可見,這世上果然沒有不透風的牆。
張立憲終于忍不住了,他問虞嘯卿:“團座,是祁團副逼您的對嗎?”
虞嘯卿不敢看這年輕人的眼睛。祁瑞平恐怕說對了,虞嘯卿愛上了自己扮演的虞大鐵血,近乎瘋狂地沉醉于張立憲等人的頂禮膜拜之中,張立憲就像面鏡子,映射着熱情的、執着的、果敢的、剛毅的、完美的自己,虞嘯卿死也不會去打破。
“他跟了我16年。” 虞嘯卿含糊地答道。是啊,他們之間用肉體維系的利用與被利用關系,已經長達16年了,是該想想如何結束了吧。
張立憲咬着牙說:“我跟了您8年。”
張立憲離開的瞬間,虞嘯卿看到了他眼中的決絕。
4、
剛剛下了決心,機會就接踵而至。
虞嘯卿特意帶着張立憲一起赴故人約,來之前,他已經調查過邀請他的人——A集團軍C師師長的幹兒子,張猛。
別以為當土匪的人一定力大無腦,張猛不僅不傻,而且還相當精明,當初被算計,一朝敗在祁瑞平手上,也是因為年少輕狂,信錯了人。如今抱上大腿,卷土重來,更添幾分穩重和油滑。
見虞嘯卿帶着随從,張猛便不提舊事,只問一句:“可願将祁瑞平交給我?”
張猛曾受祁瑞平蠱惑,劫持特派員,雖時過境遷,但他這張臉,陳老頭肯定還是認得的,今日他明目張膽邀約虞嘯卿,必是料定虞嘯卿不會為了一個祁瑞平跟他魚死網破,雖然沒有證據,但只要張猛咬死了說當年之事是虞嘯卿指使,陳特派員也再不會像現在這般相信他,二虎角力,兩敗俱傷,這等不劃算的事,張猛不做,虞嘯卿更不會做。
張猛的要求虞嘯卿自是不應:“張副官,陳年舊事休要再提,瑞平與我生死與共16年,嘯卿鬥膽,替他向張副官陪個不是,不知張副官可願意給虞某一個薄面,放瑞平一條活路?”
張猛看向張立憲,皺了皺眉,腦子一轉,随即明白了虞嘯卿的意思:“數百弟兄夜夜哭嚎,讓我替他們報仇,但凡有一點血性,都不能坐視不理,你說對吧,小兄弟。”
張立憲正在走神,沒想到張猛回問他,竟不知如何作答。
“哦,張兄,這是我的親随,姓張,名立憲,說起來還是張兄的本家呢。”虞嘯卿介紹。
“立憲小兄弟一表人才,面相不凡,又得虞兄栽培,日後必是将帥之才,在下張猛,不知小兄弟可願結交?”張猛拱手說。
“小弟惶恐!得張副官太愛,實乃榮幸。”張立憲學着張猛的樣子拱了拱手。
接下來,三人一番閑聊,無非滇緬戰事,怒江防線之類,不知不覺日頭西下,會面暫告段落。臨走時,張猛再次提起祁瑞平:“祁瑞平之事請虞兄三思。”
虞嘯卿說:“張兄,我還是那句話,時過境遷,逝者已矣,還望張兄忘卻往事,成全了我對兄弟的愛護之心。”
張猛撂下一句“不可能”之後,憤然離去。
當晚,虞嘯卿遲遲未睡,待整個禪達都已入眠,一個矯健的身影翻牆而出,借着月色一路奔向城裏。
虞嘯卿笑了笑,關上窗子,回到榻上,和衣而眠。
5、
奉上峰命令,A軍揮師南下,進軍緬甸,配合盟軍打擊駐緬日軍,虞嘯卿與祁瑞平分率兩部,先後到達緬甸,未及會面,便傳來祁瑞平陣亡的消息。
尚未多想,A軍便又接到了撤退命令,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倒白費了許多糧草。
人家打仗損兵折将,虞嘯卿打完緬甸,本來半個團的兵力,竟擴充到了兩個團之多,作為虞家長子,虞嘯卿是欣慰的,可作為軍人,虞嘯卿卻暗自神傷,各自算計着得失,這樣的仗什麽時候才能勝利……又在焦慮了,祁瑞平要是知道,定是一番嘲弄……想着想着虞嘯卿不禁笑了出來,只是剎那,笑容便凝固在了臉上,他終于記起來,祁瑞平,已死。
那個為他擋住李明豔污穢屍體的祁瑞平,那個為他挺身而出擋槍子的祁瑞平,那個死皮賴臉纏着他在床上翻雲覆雨的祁瑞平,那個朝夕與共,陪在他身邊整整16年的祁瑞平……死了。
雙眼氤氲,模糊了視線,前方正一點一點走遠的英俊背影,是你嗎,瑞平?可否轉過身來,讓我再看看你的眼眸,那裏是否還有我的倒影……背影仿佛沒有聽到虞嘯卿的呼喚,漸漸變小,直至不見。虞嘯卿很憤怒,他對着背影叫喊:“你說愛我,為什麽不願意回過頭來再看我一眼……你這個騙子,你死有餘辜!”
是的,死有餘辜,祁瑞平死有餘辜,他憑什麽說愛他,憑什麽讓他堂堂七尺男兒像女人一樣雌伏身下,他死有餘辜,死有餘辜……
惡夢終了,虞嘯卿一身冷汗,眼角還挂着清淚。
“團座,你沒事吧?”張立憲關切地問。顯然,這孩子已經守他多時。
虞嘯卿避開張立憲的手,脫力地坐起來,搖搖頭:“有事嗎?”
張立憲一臉惶恐:“我聽見您在夢裏喊叫,我擔心……”
虞嘯卿不耐,又問一聲:“有事嗎?”
張立憲立正:“張猛,張副官來了。”
虞嘯卿洗漱完畢,與等候在前廳的張猛會面,見虞嘯卿面色不佳,張猛也沒多逗留,臨走時贈言:“冤有頭債有主,當年的事就算了了。如若虞兄不嫌棄,日後有用得着兄弟的時候盡管開口,我張猛必将兩肋插刀。”說完,抱拳,離開。
“就沖你一聲祁兄,兩肋插刀也必助你成事。”耳畔突然響起祁瑞平的聲音,虞嘯卿腳下一軟,張立憲趕忙扶住。
虞嘯卿喃喃自語:“那時,我18歲,他25歲……”
6、
見過張猛後,張立憲跟着虞嘯卿回到卧房,插上門,随後,将配槍遞到了虞嘯卿面前,槍口朝着自己,一如當年祁瑞平在破廟裏那樣。
張立憲說:“團座,我殺了你最親密的戰友和你的救命恩人,你殺了我吧。”
虞嘯卿沒有接他的槍,只是面無表情地說:“你跟了我8年。”
張立憲愕然。
虞嘯卿說:“祁團副為國捐軀,死在日本人手裏。”
張立憲立正說:“是!”
此行,張立憲做了必死的準備,他寧願死,也不願意自己的神被玷污,沒曾想,虞嘯卿就這麽輕易地放過了他,慶幸之餘,還有些感動。
虞嘯卿的耳畔萦繞着多年前二黑的喘息和李明豔的謾罵,揮之不去,讓他根本無法專心于和張立憲的對話。深入骨髓的寒冷又一次席卷全身,與當年無異。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虞嘯卿都在被那種寒冷所折磨,他也曾勸誡自己,不該無休止地沉溺于那段不堪的往事之中,不該自責,不該後悔,不該思念,他應該把湘北當做一個噩夢忘掉,而祁瑞平也并非自己親手所殺,那段□□,本就是一個偶發的春夢……可是,每當夜幕降臨,噩夢和春夢交替來襲時,他發現,一切都失控了。他瘋狂想念祁瑞平,想念他的身體和他的情話,曾經,與之相擁而眠是件讓他惡心的事,而現在,卻無比渴望那人能活過來,摟住他,親吻他,為他抵擋那刺骨的寒冷,好讓他有一夜安眠。
虞嘯卿覺得,自己已然病入膏肓。
也許是上蒼垂憐,被心魔折磨許久之後,某日,虞嘯卿終于得了一夜好眠,整晚無人入夢,睡到自然醒來。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身上,讓他感到無比溫暖,無比舒适。當他感嘆一切終于結束,戀戀不舍睜開朦胧睡眼時,卻發現,一雙黑亮亮的眼睛與他毫厘之距,正笑盈盈地盯着他。
虞嘯卿似受了驚吓,本能地想要後退,卻動彈不得,他的整個身子正被那雙眼睛的主人牢牢摟在懷裏,那溫暖舒适的觸感,不是清晨的陽光,而是這個人的體溫,因為,這裏是牢房,根本曬不到太陽。
“放開!”虞嘯卿厲聲喝道。
“師座好無情。”那人聲音沙啞,語氣卻很是委屈。
“我怎麽在這。”虞嘯卿翻身下床,整了整衣物。
“師座忘了?庭審結束後,您來找我,要我告訴您祁團副死時候的具體情形,後來您說冷,我就抱着您睡了一晚上。”那人老實回答。
“什麽?”虞嘯卿作勢要拔槍。
那人縮到牆角,雙手抱着頭,大喊:“師座饒命,師座饒命,我什麽也沒幹。”
虞嘯卿當然知道倆人什麽也沒幹,醒來時,衣物完整,身上也沒有不适。他冷哼了一聲,喝道:“不要出去亂說話!”說完,轉身要走,到了門口卻又停下來:“堂上你說你會招魂,可是騙人的?”
那人輕笑一聲:“師座想見祁團副?”
虞嘯卿眼眸暗了下來,沒有回答,徑自離去。
庭審上,龍文章說自己換了祁團副的衣服,還帶了他的肩章,這說明,他死的時候,龍文章就在身邊。虞嘯卿追到牢房,就是想知道,祁瑞平生前最後一刻的樣子,他甚至還在幻想,那人會不會給自己留下什麽遺言。
龍文章讓他失望了,他說,他找到祁瑞平的時候,祁瑞平已經死了,身上有彈孔,旁邊還有散落的□□殘片。
虞嘯卿正打算失望而歸時,龍文章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執念,壞心眼地開口,細細描述起祁瑞平的慘烈的死狀,虞嘯卿認真聽着,身上的寒意再次如潮水般将他淹沒。
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爬上龍文章的床,也不記得二人是如何相擁而眠,只知道,這次以後,他再沒有失過眠。
7、
虞嘯卿雖然狀态不佳,但大事卻沒耽誤,為防止上峰往虞家軍裏安插人手制衡,虞嘯卿把自己在老家的弟弟虞慎卿接過來,接替祁瑞平副團長一職,後虞嘯卿升任師長,虞慎卿自然而然成為第一主力團團長。慎卿也曾在湖南當地的軍校學習,實戰經驗沒有,紙上談兵卻也算拿得出手。
慎卿一點都沒變,仍如初見時那般,笑得單純又明媚。虞嘯卿突然感到有些委屈,同為虞家的孩子,為什麽自己從18歲起雙手就沾滿血污,如今還陷入心魔無法自拔,而眼前這個人,三十歲了,仍是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幹淨模樣。
虞慎卿看着虞嘯卿微微扭曲的表情和有些濕潤的眼睛,以為哥哥是因為多年未見,想念自己,便也不自覺地感動起來,抱着虞嘯卿的腰不肯松手,眼淚噼裏啪啦往下掉,嘴裏含混不清地說:“哥哥,母親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張立憲等看到如此兄弟情深的情景,頗為動容,如此一來,竟一直沒人知道,虞嘯卿和虞慎卿其實是同父異母。
何書光幫慎卿提箱子,李冰收拾房間,餘治張羅飯菜。虞家軍素來節儉,沒有什麽像樣的歡迎宴,就和着食堂的晚飯,張立憲對慎卿鄭重地說:“以後大家就是兄弟了!”慎卿又一次落淚。
慎卿的到來,沒有打亂虞嘯卿的作息,當晚,他從江防上下來時已經接近淩晨,剛要更衣,便發現了慎卿放在他桌上的照片,肖素素坐在太師椅上,抱着一個一歲的娃娃,笑得開懷,身後一左一右站着虞慎卿和已是慎卿妻子的表妹肖湘。這就是詩人們所說的歲月靜好吧……臺前的虞嘯卿所不屑的,幕後的虞嘯卿所妒忌的。
就這樣手持照片,睡在了書桌上,夢裏,慎卿還是十幾歲的模樣,牽着肖素素的手,逆着陽光向他走來。
“嘯卿,想家了?”
虞嘯卿驚醒,耳畔溫熱的觸感如此真實,瑞平,是你嗎……
8、
望遠鏡裏的人正隔着怒江給他叩頭,那股子豪邁勁兒着實讓人血脈噴張。
虞嘯卿下意識地拿他與祁瑞平作比較,一個曾是山匪,一個現是游魂,都上不得臺面,卻都幫了自己的大忙。祁瑞平是個英俊的男人,那種讓人過目不忘的英俊,而眼前這個人,顯然不能用英俊來形容,他吸引人的地方在于身上亦正亦邪渾然天成的複雜氣質,還有那雙眼睛,即便是高倍望遠鏡,也不應該能看得清他的眼睛,可虞嘯卿就是看清了,那是一雙填滿了欲望反而愈發單純的眼睛。
不知不覺,虞嘯卿竟然走了神,張立憲輕聲喚他:“團座!”
“半個基數。用兄弟們的血,償爾等臨終之願!”在數個“不允”之後,虞嘯卿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想為這個只看一眼便吸引住他的人,來一場高規格的送行。順便在炮聲中品味一種叫做得而複失的複雜情緒。
自古得失皆是須臾。前一秒是得而複失,後一秒就變成了失而複得。
站在禪達的街道上,虞嘯卿有些想笑,因為失而複得,也因為眼前這個男人略微誇張的演技。他是第三個向自己奉上配槍的人,前兩個單手,槍口朝向自己,眼裏是赴死的慷慨,這一個雙手,槍口朝向一旁,眼裏是谄媚,還有“我看透你了”的小得意。
被人看透不是件壞事,虞嘯卿想要失而複得的,本就是一個如祁瑞平一樣,可以看透自己的人。
“演技派”說:“是我的命令,他們一直都很好。”他在為他從西岸帶回來的兵痞們求情。
虞嘯卿挑挑眉,不置可否。
一直到他帶着手铐被押上車,那十幾個他要保護的兵痞竟無一人敢上前來護他。虞嘯卿看看“演技派”,又看看他帶回來的兵痞們,嘲笑似的挑挑眉。“演技派”誇張地撇撇嘴,做無可奈何狀。
9、
唐基來了,帶着虞嘯卿的委任狀。
“虞師終于又是虞師了!”将委任狀遞給虞嘯卿的瞬間,唐基老淚縱橫。
“唐叔,虞師将不止是虞師!”虞嘯卿說。
“好啊,好啊!嘯卿乃虞家之幸啊!”唐基破涕為笑。
倆人的對話讓張立憲等聽得雲裏霧裏,唯一所得要領便是:唐基是自己人。
遠在重慶的虞良很欣慰。從虞慎卿到唐基,虞師的實權人物都是虞嘯卿的親故。虞師的新生派軍官,張立憲、何書光、餘治、李冰,則是背景清白的死忠。虞師的大兵們,以虞家軍為主,緬甸走了一圈後,不是虞家軍的,也都編入了虞家軍。這就是虞嘯卿赴緬作戰前,為什麽拒絕了上峰裝備齊全的團,非要辛辛苦苦自己招兵買馬的原因了。雖說虞師在遠征軍裏算是後娘養的,但贏在掌控力強,寧做小作坊的老板,不當大生意的買辦,應該就是這個道理。他家嘯卿果然通透,看樣子,自己總說兒子剛毅有餘不善權謀,是不準确的。
這麽多年過去了,虞嘯卿差點忘了唐基這個戰鬥力爆表的昔日戰友。當晚,唐基不及休息,便一頭紮進了虞嘯卿的書房,虞嘯卿把近期軍中情況事無巨細全都講給唐基聽,甚至包括了祁瑞平的死亡真相,聽完,唐基又是一番感嘆“嘯卿乃虞家之幸”。
關于“演技派”,一老一少的想法不謀而合,如若可為我所用,則順水推舟,演一出移花接木,如若不可為我所用,則戴上紅帽子,賞顆鐵花生罷了。虞嘯卿心裏暗嘆,失而複得看樣子是說早了。
這是場三方彙演,軍部的角色至關重要,不能與虞家太親近,更不能對立,于是,當年來湘北的陳特派員便成了首選,只是陳老年事已高,陳老的兒子軍部陳大員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主演已定,鳴鑼開戲!
10、
“演技派”名叫龍文章。
他說,他認識祁瑞平,他說,他看見祁團副被炸死。
聽他說完,虞嘯卿的腦子裏似有什麽東西轟的一聲炸開。張立憲更是神色一凜。龍文章是故意的,他就是想看看虞嘯卿在不設防的情況下聽到祁瑞平三個字,是什麽反應,他看到了,可随即又後悔了,他自是清楚,自己生死未蔔,此刻拿祁瑞平來刺激虞嘯卿,顯然是不明智的,于是交代了如何偷走祁團副衣服之後,就不再提起此人。
虞嘯卿說平生最惡不誠之人。龍文章在心裏罵他是騙子。他虞嘯卿本身就是個不誠之人。
龍文章說從前不認識虞嘯卿,不知其好惡。虞嘯卿在心裏将“騙子”二字回罵給他。龍文章太知道自己的好惡了,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看似瘋癫,實則都是摸準了脈門有備而來。
虞嘯卿抄起筆墨紙硯,對着堂下亂舞的龍文章一通亂砸,心想,打死你個裝瘋賣傻的,打死你個欺上瞞下的,打死你個妖言惑衆的,打死你!
龍文章單膝跪地,單手高舉,輕吟往生咒,心裏在問,虞嘯卿,你看見祁瑞平了嗎?
兩個人的相處模式從一開始就定了,一個帶着鐵血的面具,一個披着猥瑣的外衣,一個看似大度惜才,一個順勢得寸進尺,以這種荒誕方式和諧相處的兩個人,心裏卻像防鬼一樣防着對方,奇怪的是,他們卻又并不互相讨厭,兩人手裏都欠着人命債,提及那苦澀的滋味,甚至還有點同病相憐,再者,大家都是“演技派”,演的角色雖然不同,但目的終歸是一樣的,除了同病相憐,可能也會惺惺相惜。
11、
庭審之後,虞嘯卿又把龍文章丢回了大牢,于是就有了兩人相擁而眠的那個夜晚。睡眠好,心情自然好,次日,虞嘯卿樂呵呵地讓張立憲把龍文章接了出來,還帶着他去了橫欄山陣地。遇見已經是主力團團長的虞慎卿,破天荒地為他理了理軍裝,慎卿受寵若驚。
虞嘯卿說:“漫長的苦守,你也是個不錯的解乏對象。”聞言,龍文章笑得暧昧。
虞嘯卿讓張立憲帶他換身新軍裝,龍文章說:“舊的就挺好。再說,人都沒了,您何苦留着衣服徒增傷悲。”
虞嘯卿狠狠咬了咬牙,心說,你還真是什麽都知道。
最終,龍文章還是換了新軍裝,祁瑞平的舊軍裝也被他打包帶走了,一根毛都沒給虞嘯卿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