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畫魂
幾十雙眼睛看着這個男人被人從馬車裏接了出來,看着他坐進輪椅,被這麽多雙眼睛注視,他竟猶如不見,神情如舊,待人把他的衣擺整理好,輪椅便沿着那塊純白長絨的地毯緩緩滑向門前,到屍首邊上才停了下來,“肖虎。”
被這麽一喊就知道自己要做什麽,肖虎走近備好的桌案,開始磨墨。
磨墨不是個困難的活,但要做好并不簡單,尤其是要伺候這麽一位主子,肖虎的神情嚴肅而專注,仿佛天地間只剩下面前的這一塊硯,只有那一灘墨。
一手挽起衣袖,一手用力,黑墨化開,淡了不行,濃了也不妥,肖虎早就掌握其中訣竅,知道他們樓主此刻要的是什麽,一雙雙眼睛就那麽看着,帶着些許好奇,直到有一只與衆不同的手挑了一支筆,擡起手來。
君湛然擡起手腕,沒有馬上落筆,陽光曬在他的臉上,淡淡的,不見一絲汗水,也不見一點焦急,靜待的衆人卻不自覺的屏息,盯着他的手。
“他當真有辦法畫出死者身前樣貌?”悄悄的,徐東林低聲向南宮蒼敖确認,“不是我不相信鷹帥的話,實在是從未見過這樣的本事。”
“你看下去便知道。”視線停在君湛然的身上,南宮蒼敖抱臂回答,看他如此确信,徐東林也不再問,只等着那頭動手。
俯身,君湛然沒有下筆,左手卻落在了屍首的臉上,周遭頓時一陣吸氣驚呼,要知道那可是被毀去面容的臉,那上面除了血肉模糊還有什麽?
日頭濃烈,好些人身上卻一陣發涼,眼看着那只幾乎毫無瑕疵的手沿着那張被毀去容貌的臉,一點點移動過去。
死屍的臉孔腫脹,血跡斑斑,想象那觸感,定然叫人作嘔,從君湛然臉上卻什麽都看不出來,他一手緩慢移動,雙目微阖,一手臨空落在了紙張之上,下了第一筆。
“啊呀!”驚嘆聲從人群裏冒出,只見那兩只手仿佛有各自的意識,左手挪動沾滿血跡,右手下筆仿若有神,那一刻沒人還記得眼前是個不良于行的殘疾之人,只看到一筆黑墨在紙上淡淡暈開。
那墨色仿佛是活的,仿佛有了生命,蜿蜒展開,毫無停頓,順着某種走勢,在散着月白光華的紙上蔓延開來,下颌、臉頰、柳眉、杏眼……黑發宛然,眉目清晰,一張美人臉躍然紙上,顧盼生姿,栩栩如生。
君湛然雙目微合,神色淡的幾近虛無,仿佛他的軀殼在這一刻已然空了,是那死者亡魂依附在側,又像是脫離了塵世,只剩一雙手留在世間。
在他手中,美人絕色,世所罕見,那眉目間的一點風情,令人翩然欲醉,畫本是死物,畫上美人卻像要令人忘卻世間一切,傾國之色撞入眼簾,只那寥寥數筆,竟畫出一個鮮活的佳人來。
衆人無不驚嘆,等那畫像完成,徐東林一眼見到,卻霎時瞪起雙目,“這!”
“林秋雁!”溫如風身後殊衍低喊一聲,“我的媽呀!怎麽會是林秋雁?!”
傾國之貌,嬌麗容顏,那姿态,那輪廓,不是林秋雁是誰?不是偷走血玉玲珑的林秋雁,又是誰?
當日她為求得一副美人圖,想盡辦法,而今,她容貌盡毀,橫屍城門,卻在此時如願得到美人圖,這是何等的諷刺,不知若是死者地下有靈,她又會是種什麽心情。
“竟是林秋雁。”始終注目君湛然作畫,等看到結果,南宮蒼敖一挑眉宇,并不如何意外的樣子,卻表現的對君湛然的畫作十分感興趣,“她曾找你描畫美人圖,當時為何不畫?”
“她相貌雖堪稱絕色,但身段并非完美,既非完美,自然不能登上美人譜。”放下筆,君湛然回答,南宮蒼敖不禁又問,“世上哪有完美之人,即便有一絲瑕疵你都不肯通融?”
“與我無關,我只知道不是完美之人,不可上譜。”淡淡說完,君湛然讓肖虎收起筆墨。
周圍知悉內情的人眼見死者竟然是遍尋不着的林秋雁,無不大驚失色,大為詫異,君湛然和南宮蒼敖一問一答,倒像眼下發生的事與他們無關似的,太尉徐東林不敢相信,上前追問,“當真是她?君樓主不會搞錯?這死者……确然是林秋雁?”
“你若不信,可以再查。”懶得解釋,君湛然拂了拂衣袖,在肖虎端來的水盆裏洗了手,在短短時間內畫出這幅圖,似乎耗費不少精神,他的聲音比原先更沉,更緩。
“既然你說是,那便是。”南宮蒼敖插話,“雖然不辨面目,但只要你願意,一樣能從身形上認出林秋雁來,我說的是也不是?”轉向君湛然,他的眼神竟然十分肯定。
不知道南宮蒼敖是哪來的信心,相信他不會認錯,君湛然從袖中拿出折扇,在扶手上輕輕敲了幾下,“把她的衣裙脫了。”
“什麽?”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徐太尉重複,“脫了她的衣裙?”
“不錯,讓人把她的衣裙脫了。”好像只是在說把她的手擡起似的,君湛然一指那具屍體,“若是想肯定她的身份,就讓人脫了她的衣裙。”
一具面目難辨的女屍,要在衆目睽睽下脫了她的衣,這……徐太尉的眉頭打了個結,南宮蒼敖一笑,“莫非徐太尉不想找回血玉玲珑了?”
聽到血玉玲珑幾個字,徐東林豁出去了,“來人!把場地圍了,當場驗屍!”
總算沒當衆說出脫衣驗看這幾個字來,城主招來有經驗的仵作,用布幔将周圍圍起,這才小心撥開屍體上的衣料,屍身膨脹,脫衣并不容易,等屍體只着亵衣亵褲,幾個人連忙退開。
“她就是林秋雁。”君湛然只瞥了一眼。
徐東林有些不信,“君樓主只看一眼便知道是她?不知你是從哪裏看出?如果說是身形,死後屍身腫脹,連我都認不出來她,為何你如此确定?”
林秋雁本是徐太尉的寵姬,他對她的容貌身形了如指掌,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只因他看的不是形,而是骨。”回答他的卻不是君湛然,而是南宮蒼敖,“身形會變,死後骨骼不變,我說的可對?”
“确實不錯。”南宮蒼敖畢竟是南宮蒼敖,君湛然對他了解這麽多已經習慣了。
徐東林這才死心,臉色也變得如同死灰,一頓足,“這可如何是好?不管她是怎麽死的,假如她活着,我們還能拿她問話,找到東西的下落,但如今她這一死……”
失去線索,血玉玲珑豈不是再也尋不回來?!
“徐太尉可還記得我說的話?”鷹眸深沉,目光流轉,轉向君湛然,“有一個人知道血玉玲珑的下落。”
南宮蒼敖徐徐說來,被簾幔圍起的平地上一人端坐,黑色帷幔遮住陽光,陰影之下君湛然慢慢擡了擡眉,沒有接話。
徐東林這次不敢莽撞,只等南宮蒼敖把話說明白,沒想到他說到這裏卻不再往下說,只笑的高深莫測,另一邊那霧樓樓主君湛然靠着輪椅,也沒開口的意思,把徐東林急的滿頭大汗。
“還有什麽事,鷹帥為何不一次說清楚。”終于,君湛然靠着椅背,慢聲詢問,他的背脊依舊如劍挺直,神色間卻不可避免的露出幾絲倦意。
那副畫沒有外人想象的那麽容易,看似快速,實則卻是将精氣神在短短瞬間提到極致,沒有一絲一毫的偏差,更容不得一點松懈,天、地、人合一,在短短時間內描繪骨架輪廓,再将容貌依人臉肌肉排列組合,最終繪出生前的容顏。
鬼手之所以無雙,不僅因為畫技了得,更因為能畫出所繪人之的神韻,一直以來,君湛然畫的并非只是人,更有魂。
“我們樓主累了,你們有完沒完?”肖虎不再客氣。
南宮蒼敖點點頭,忽然走上去,再自然不過的扶住君湛然的肩頭,将他從椅上抱起。
“其他事容後再說,這次多虧你的幫忙,我自會好酒好菜來謝你,外面日頭毒辣,湛然你不如先回車裏休息。”用腳一挑帷幔,南宮蒼敖沿着白絨長毯走向馬車。
他的舉動出人意料,君湛然皺眉,但已到了車前,也不便說什麽,擡眼一瞥,“鷹帥是真的把我當朋友了。”
“那是自然。”将他小心放在馬車裏的坐墊上,南宮蒼敖摸到那雙修長卻混不着力的腿,不着痕跡的順着膝頭關節按了幾下,腿間肌肉并未完全萎縮,但比起常人來,明顯細瘦。
“要确認我當真是個殘廢?”将他的舉動看在眼裏,君湛然的話笑中帶刺。
“是确認你的病症是否還有的救。”不管南宮蒼敖原本心思如何,他這回答倒顯得君湛然多心了,一勾嘴角,君湛然贊嘆,一臉認真,“為我如此費心,與鷹帥為友好處一定不少。”
“當然不少。”南宮蒼敖回答,也是一臉認真,為他把衣擺理好。
肖虎沒來得及動手,他們樓主已經被人抱到馬車裏,留下他在一邊直愣愣的有些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