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新世紀524年4月06日21：40。

男人在鏡前搓洗雙手，洗手液在摩挲中産生了一層泡沫。

金色的眼瞳擡了擡，他沈默地打量着鏡中的自己。

黑色短發用發蠟固定着，這張臉不是那一種能讓人一眼驚豔的臉龐，卻出奇地很耐看──經紀人凱斯是這麽對他說的。

但是觀衆也許已經看膩了，或者那些導演們已經喪失了從他身上發現驚喜的耐性。孫彬這麽想着。

要是現實如他所想，那他也許不會如此喪氣。

『孫彬，我們都知道你很有實力……大家都認為《黑暗帝國》的王太子非你莫屬。好吧，至少我對此深信不疑。但是……』

『你站在熒幕前的時間比任何人都長久，這個圈裏的事情，你不可能不了解。』

『我只是沒想到讓Nick那個婊子拿了這個角色，老天，如果投資方的那些老頭貴族想看到一個在電影裏搔首弄姿的王太子的話，一切如他們所願。』

男人将雙手放在烘幹機下烘幹。

他在鏡前退了退，看着前方攏了攏身上的外套。

他的膚色和其他血族無異，都是病态的白色，不同的是，他的唇色也很淡。并沒有其他血族因常年飲用血劑而呈現豔紅如果實般的誘人色澤。

孫彬天生帶了一股憂郁的氣質，盡管他認為自己屬於樂天派。他的唇色有時候使他看起來像個人類。

和其他五官華麗的血族比起來，他實在樸素得多。

這些過去被視為優點的地方，在現在這時候，都成為了導演和片方挑剔自己的理由。

『王太子憂郁但堅強，我們不需要一個病恹恹的老小子。Nick正合适，應該讓他嘗試看不同的角色，相信我他很有發展空間。』

孫彬在走廊上走着，昏暗的燈光是适合血族活動的亮度。他們不喜歡太亮的地方，這樣就好像置身在陽光底下，會讓他們的金色眼睛難以适應。

“孫彬，你在什麽地方？”孫彬接聽了手機，凱斯的聲音在另一頭響了起來。

“既然結果已經知道了，就沒有必要留下來不是麽？”孫彬輕松地笑了笑，他已經對這樣的事情習以為常，心境很快就能調适過來──老小子至少還有寬宏大量這個不錯的優點。

“要我坐在那兒看其他人得意，請不要加速我心裏的扭曲了朋友。”他開玩笑地道。

凱斯也識趣地發出笑聲，不過他沒有孫彬這樣樂觀的想法。他短暫的靜默之後，說：“下星期還有一個選角會，是金導的《邊境逃亡》裏的男二號，公司想讓你……”

孫彬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他原先的陰霾頓時一掃而散：“去，怎麽不去？這麽好的消息你應該早點通知我。”

“不不不，你先聽我說完，孫彬……除了你，還有成安。你明白的，公司最近有意捧他。”

孫彬臉色的笑容退了退，他低頭摸了摸鼻子，聳了聳肩，“……嗯。我知道了。”

成安是他們公司新進的亞裔演員，他們打過幾次照面，走的跟他是相似的風格路線。凱斯曾經為此不斷地在他耳邊唠叨──他要是近期再沒有什麽成績，公司也許不會再跟他續約。他們已經找到了新的取代品。這次要他和成安一起去參加選角，無非就是要為電影制造一些話題性，而內部必然已經決定決定由成安來出演，估計再過兩天就會出現他跟這個師弟不合倚老賣老等等的蛋疼報導。

作為混跡幾十年的老前輩，孫彬已經不只一次成為他人的跳板。

“好了，今天先好好休息吧。有什麽合适的工作我再通知你。”凱斯嘆了一聲。他和孫彬已經合作許多年，比他有過的任何情人都還要長久。

“我會的。”孫彬結束了通話。

他停下了腳步，看着手機熒幕，而後拂了拂劉海，苦笑地一嘆。

他是應該考慮退休了。

這個圈子更新太快，能在這裏頭打滾幾十年的也算是奇葩了。他沒什麽惡習，也沒有其他燒錢的樂趣，在最紅的時期已經咬緊牙關在市中心買了一套價值不菲的公寓。現在手頭盡管不是非常寬裕，要維持生活還是綽綽有餘的，而且他正在考慮投資房地産，有晏冉在，他不需要擔心會賠錢。晏冉會為他把關，他們的未來絲毫不用擔心。

孫彬總是很樂觀，這一點時常令他周圍的人恨得牙癢癢。

“嗯……”

在孫彬正欲舉步離開的時候，耳尖地聽到了一個詭異的喘息聲。

血族的視覺和聽覺都進化得非常不錯，聽說某些上等貴族甚至會帶一些特殊能力。

交媾時才會發出的粘膩水聲讓孫彬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領子。

“蕭、蕭少，啊……好深、好、好厲害……”

孫彬無聲地将手機收回口袋裏，他鎮定地擡腳往前走，希望那正在忙碌的一對不會發現到有誰路過。

“等、嗯、有人……！”

對方肯定是血族。

孫彬有點想掏掏耳朵。

血族的感覺很敏銳，尤其是對不包含善意的視線。

他順從本能地往那道眼光看了過去──

金色的眼珠，确實是同類。而且他還知道對方──剛才這一位還跟他共同在幾個導演和資助方面前角逐王太子的角色，他對他那張異常豔麗出衆的容貌印象深刻。

呃……孫彬不太确定，那極其陰暗的角落沙發上，似乎只有一雙眼是純金的顏色。

另一個是人類？

這麽說的話，他從剛才就一直隐約聞到一股……嗯，有些不同的氣息。

不過，這姿勢好像不太對？

他貌似看到，一個人類坐在沙發上，身上騎跨着一個幼齒的妖魅血族，在那自得其樂地、誇張地動着腰。

盡管孫彬腦海裏蹦出各種想法，不過他的視線實際只停留了幾秒不到。幾秒的時間，對血族而言，已經足夠讓他們看清許多東西。

以血族為主導的社會，性愛開放是很正常的現象，但是孫彬也沒有去窺視他人表演的癖好。

他……只是有些訝異。

人類确實很少見，他只有在一些大場合見過這些古老的親族──人類多數擁有不錯的社會地位，要形容的話，他們大半以上都處在與血族貴族相等的生活階層。目前引領着血族社會除了十三個血族長老為中心的政治圈之外，就是個別的人類首領。

這些人類首領不多，卻掌握着絕大領域的科研技術，據說他們還擁有自己的軍隊，與血族的異形軍隊不同，他們更善於研發一些超時代的兵器。

不過，血族絕對不會與人類為敵，這點是絕對的。他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必須保護人類。

至少看在人類能為他們生孩子的份上。

從這點來說，人類無疑扮演着古早時期“妻子”的角色，至少對多數血族來說是這樣的不錯。所以……

人類把血族壓在身下，這個單是想想就覺得富有沖擊性。

但是剛才讓他本能地處於戒備的視線并非來自於同類，唯一的可能只有那個人類。這讓孫彬陡然想起來，《黑暗帝國》最大的投資方，就是以人類為首的某個財團。

那樣的話，倒是可以解釋得通了。

孫彬走遠之後，那黑曜石般的眼珠才緩慢地收回來，發出的輕笑帶着幾分性事中的慵懶。

坐在他身上擁有少年般容貌的血族忘情地動作，興致并沒有因為适才的小意外而減少。

黑暗中的人類青年握住血族少年的腰肢，抿着唇狠狠地往深處一挺，快速地颠動十幾下後，翻身把人給壓在沙發上。血族少年原先還是意亂情迷的模樣，随着人類的粗魯瘋狂的動作，就算是耐力強大的血族也露出了難過的神情，而後他更是無法忍耐地發出了隐含痛苦的呻吟，支離破碎的求饒聲在黑暗中猶如魔音般回蕩。

“親愛的，你在事務所麽？我……”

通話直接轉到了語音留言。

孫彬留意着路況，轉動着方向盤，在聽到那冰冷的機械聲從手機的另一頭傳來時，他臉上明顯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他垂了垂眼，而後依舊用輕快地語氣留言說：“晏冉，結束工作之後聽到留言，請盡快趕回來。會有驚喜的，我保證。”

孫彬結束留言，他看了看副座上的一個紅色禮盒，眉毛揚了揚，有些喜上眉梢的意味。

晏冉和他都是血族孤兒，亞裔。

血族孤兒是很特殊的存在，他們是異變種的後代。

異變血族從古早就存在，據說是從嗜咬感染人類而成的血族轉變而來。異變種在一般時候和普通的血族沒兩樣，但是在情緒激動的時，他們很容易失控。

異變種會變成長着獠牙的醜陋怪物，極具攻擊性，并且沒有任何理智，他們對血液有原始的渴望，甚至同族相殘。異變種可以與同類繁殖，詭異的是，他們不會攻擊自己的孩子，也不會飼養，而選擇将這些保持着血族外形的嬰孩給遺棄在某個角落。

這些嬰孩成長之後，也同樣是異變種，在幾個世紀前，他們就像是混跡在世界裏的定時炸彈。

一直到疫苗被廣譜地使用為止。

他和晏冉，以及大多數的血族孤兒，從出生之際就被注射了疫苗，以防止那些瘋狂的基因再次覺醒。像他們這樣的血族，構成了現今社會的平民主體，所以只要處在在這個階層裏也不存在什麽歧視問題。随着藏在地下街道的異變種不斷地被當作社會的毒瘤所獵殺，新生的血族孤兒也已經很少見。如今，所有血族都把繁衍的希望放在人類身上。

而血族中的貴族又是一個與他們截然不同的存在。

據說，這些血族貴族的源頭，是自願轉變為血族的人類。他們是保有了血族所有優良基因而改造出來的另一品種。

不過，這也只是傳說。血族的存在，沒有誰可以解釋。這是一段缺失的文明。就好像人類永遠也不能說清楚，他們究竟是由神所創造亦或是從猿猴進化而來。

現在的血族社會是由貴族們領導的，平民血族擁有各自的ID，上頭會顯示出他們歸屬的族徽，但并不是必須。家族之間存在着奇妙的平衡，他們會組建不同的政黨，飼養能言善辯的政客為他們争取平民手中的選票。

晏冉和他是在同一家福利院長大的，後來分開了一段時間，在他成名之後，他終於又找到了他的初戀情人。

晏冉的腦筋很好，不輸給人類。

孫彬資助他的情人讀完了名校大學，之後還協助他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

從那時候到今天為止，他們已經在一起二十年。這對血族而言，實在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比人類幹血族更稀有。

血族沒有什麽節操觀，對他們來說，做愛就跟打招呼一樣。就算是已經有一個固定下來的對象，他們也難以改變偷吃的劣根性。這不知是否該歸咎為血族性欲旺盛的原因，還是因為他們的生命過於漫長，必須通過其他事情來發洩精力。

孫彬在這方面表現的像個異類──他骨子裏當然也喜歡性愛轟趴、也會欣賞模樣漂亮的魅力男性，這些在和晏冉确定關系之後也并未改變。不過這與他對晏冉絕對保持忠誠并無沖突，為自己的伴侶守住貞潔，聽起來很性感。

而晏冉也從未讓他失望過。

孫彬提了一下嘴角，又忍不住看了看小禮盒。

他愛他。

新世紀524年4月06日22：56。

孫彬回到了公寓，他總是能很快地調适自己的心情，一小時前發生的種種并不能阻止他在下一秒讓自己保持愉快。他哼着歌準備晚餐，基諾公司的血液制劑是高級昂貴的原料，可以用來調制不同口味的美食。

對於人類所必需攝入的食物，血族只有在一些特殊的時候才會用來做做樣子。他們會把血劑加入調味料裏，好讓他們的舌頭能夠感受出一點美味來。吃下的東西他們也會消化，這點跟人類沒什麽分別。只是需要的時間比較長。

孫彬留意了一下時間，晏冉一般會在這時候回來。

他用手心拂了拂小禮盒上不存在的灰塵，珍惜地将它放在餐桌上。

他點燃了粉色蠟燭，惡心一點地說，他覺得他的周圍也正在冒着粉色泡泡。

孫彬兩手撐住臉，挑挑濃密的眉。這種稍嫌俏皮滑稽的動作，詭異地适合他。

孫彬看着蠟燭瑰麗的火焰。他在幻想晏冉看到這一切之後，會是如何地驚喜。

孫彬很期待。

“您好，現在是早上五點整。請在外的市民盡快停止活動……”

孫彬從椅子上坐起，他擡頭看了看即将亮起來的天色，接着有些費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去拿遙控器把天花板的天窗關上。

黑影逐漸淹沒他，孫彬仰着腦袋站着，表情有些癡。

在他思量着要怎麽處理桌上的那頓晚餐時，玄關的門适時地打開來。

一個西裝筆挺的男子從外頭走進，手裏拿着一個黑色公事包，看起來像是剛從事務所回來。他轉頭瞧見孫彬的時候，柔和的臉龐露出有些訝異的顏色。

“你還沒去睡麽？快天亮了。”晏冉雖是男性血族，但是他的五官有很明顯的女性特征──偏向於柔美，給人溫和舒服的感覺，無疑的，能用“漂亮”這個字眼來形容他。

“嗯，我在等你。你沒聽到我的留言麽？”孫彬笑了笑，目光跟随着男子。晏冉将公事包放在沙發上，像是有些疲憊地甩了甩脖子。

“是麽？抱歉我剛才都在忙。你知道我們最近有一個很棘手的案子要處理。”

“看樣子是的，你應該注意休息。”孫彬走到廚房，他諒解地打開濃度滿分的紅酒，為愛人斟滿了一整杯，走到客廳去端到男子的面前。

晏冉自然地執起，他的唇色有些淡，正是需要一點血液來滿足他的口欲。飲盡後，他将杯子放回盤子裏。

孫彬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手指梳理着對方柔亮的發絲。他看着對方經過血液滋潤的紅唇，不由自主地湊到男子的耳邊輕輕一吻。

“今天我有些累。”晏冉側了側頭，別過眼輕聲拒絕。

孫彬笑了笑，伸手環住了他，“那今天我來吧，寶貝你只要舒服地躺着就可以了。”他和晏冉沒有規定誰非要在上，有時候也需要換點花樣。不過比起用後面，他更喜歡展現自己的雄性能力。

“我說真的。”男子難得沒有再調侃下去，他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想要往房裏走。

孫彬意識到對方是真的不願意，他跟着站了起來──他不是沒發現到最近晏冉總是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他在思考是不是因為對方工作上的壓力太大。不過男子什麽也沒有告訴他，晏冉看起來總是有些冷漠。

在晏冉走進自己的卧室之前，孫彬終於想起了正事。

“晏……”他忙追了上去，叫出聲的時候，他眼尖地瞧見男子脖子後的什麽痕跡。

“怎麽了？”男子回頭問出聲，孫彬這才感覺出對方的語氣裏帶着幾分冷淡。

“沒、沒事，沒什麽。”孫彬故作鎮定地搖搖頭，笑笑說：“你快去休息吧。”他沖着他擺擺手。

晏冉點了下頭，沖他笑一下，掉頭走進房裏。

門砰地合上。

孫彬在沈默了片刻之後，走到了客廳的另一隔間。餐桌上的蠟燭已經融化，黑色的燭心淹沒在一片稀爛的粉色中。

孫彬緩慢地坐到椅子上，他将桌上的小禮盒拿了過來，打開。

銀白色的一對戒指，已經事先刻好了它未來主人的名字。

孫彬吸了一口氣後，長長地喟嘆。他像只被遺棄的大狗，落寞地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