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年不見】(下)

不知道此刻這女人哪來的質問一般的口氣。

梁司夜微微斂眸,他靜默地望着她,但見她天不怕地不怕地直視着他的眼睛,他想他又何嘗不被往事牽絆着呢,只不過一年未見,他與她各自奔走在天涯海角,他不确定她是否還和從前一樣。

但此刻看——這個女人真的是一點都沒有變,固執地厲害,明明沒有什麽大本事,可在生死之間卻還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想到這裏,他眼中有些動容卻不願意讓她看出來。

于是下一刻,雷霆被冷冷地抽了回去。梁司夜閉着眼,似乎是在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啪嗒啪嗒”一片寂靜之中卻清晰地聽得血順着雷霆一滴一滴地落在腳邊的枯草之上。

他本就高過她一個頭,此刻與她距離很近,這樣看着她竟有幾分居高臨下的意味。段千秋反應不過來,怔怔地望着他時就連呼吸也變得緊張起來,一個恍惚間她竟感到一陣腳軟。

梁司夜卻伸手穩住了她的肩膀,感覺到她的失神,他的臉色也略有些不好看起來。

“別忘了,段千秋,你的命還在我手裏。”

梁司夜念着她的名字的時候似乎是有些咬牙切齒。

可是,他、他竟然真的就這樣收手了?

段千秋望着他高大的背影竟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她內心複雜,不怕死卻希望他收手,希望他收手卻不想感激他。帶着這般矛盾的心思,她怔怔地望着他,眼中似有說不完的話,可嘴巴卻是一動不動。

梁司夜背過了身去。想——畢竟她是女子,再怎麽舞刀弄劍,也會有柔情的時候。他總覺得他見不得她這樣的時候。

“我還是會殺你。”他背對着她靜靜道。

“我知道。”段千秋靜靜答。

方才徒手握住雷霆,在鋒利的劍身和凜烈的劍氣逼迫間,她的左手早已鮮血淋淋。但她卻像是忘記了疼痛一般,任由血沿着指尖緩緩滴落在腳邊。

“不過就是死,你覺得我會怕嗎?”

“那你在等什麽?那個約定,我是不會當真的。”

不知道梁司夜此刻是什麽樣的表情,但他的聲音很輕很淡,落入她的耳邊竟讓她有些恍惚。

“現在是段林劍莊生死存亡之際,一邊是父親失蹤,一邊是各路看好戲的江湖幫派和劍莊聯盟緊緊相逼,若是連我都不幸遇難,那段家算是要毀了。還有鈞奕,我的親弟弟,他該怎麽辦?”

她的聲音聽來有些疲憊,臉色也不好看,想必近來是一個人承受了很大的壓力。

梁司夜默默聽完,卻忽的冷笑了笑。

“不過你此番前去泯光宮是所為何事,我想依你的脾氣也是不會随便向人低頭的,更何況——”

更何況幾個月前這女人還嚣張地在成親前夕便當着衆賓客的臉毀了與當今泯光宮宮主穆白祈的婚約。

這一年他不在南雙而去了北遼,前不久才從那遼國邊境的瓊州回來,所以近幾個月發生在南雙武林的事他都不可得知,還是今天從沈複口中得知了許多的消息。

迎着他若有所思的眸光,段千秋沉默了一會,随即微微牽動嘴角。

也是,看來他早就得到她要去泯光宮的消息了,不然也不會刻意等在湳瀾山下,那麽——她同穆白祈的婚事,他也早已聽說了吧。不過他到這個時候才出現,想必是對她的事情毫不在意,那麽她又何苦自作多情地費心解釋呢。

于是,她的眸光微黯,随即淡淡道:

“給我一點時間吧。也不知道你從哪裏得來我的消息,可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此番去泯光宮卻是為了打聽我父親的下落。”

這話意在向他解釋和懇求,但從段千秋嘴裏出來卻絲毫沒有懇求的味道。

梁司夜遂抱起雷霆冷冷一笑。

“你可以給你自己時間,但是我想你也明白,我給不了你太久。”

*——————————*

山中夜,清寒襲人。

兩人對坐在篝火邊。或許是因為夜色清冷,讓兩人間的殺氣漸漸地消隐了下去。

段千秋一邊用嘴咬着從裙子邊撕下的綢緞的一角,一邊用手小心翼翼地包紮着另一只手上的劍傷。但是掌心的血痕入肉太深,她幾乎每繞一圈都會有一陣撕心的疼痛,可她強忍着目光沒有絲毫的動搖。

她實在不想以此來博得那人的同情。

對面,梁司夜一直都未曾講過一句話,他只是專心致志地烤着手裏的山中野味。

好不容易忍着劇痛将手包紮好。段千秋緊緊閉眼,端坐着運行了一會真氣。待她調養完畢再度睜開眼來時,面前卻是一只香氣撩人的烤山雞。

“你放心,除了十夜令,我向來是很大方的。”梁司夜淡淡道。

段千秋猶豫了一下,還是從他手裏接了過來。畢竟已經一天沒有吃過東西了,黃昏時分好不容易趕到南山客棧,本想小憩一陣沒想到還是被他攪亂了。

忽然間,她又想到了什麽,便擡頭望他。

“對了梁司夜,你怎麽知道我會路過那裏?”

梁司夜靜靜地瞥了她一眼,心想,當然不能告訴她,他在那裏等了她一天,一個人喝了一天的酒。

于是,他只淡淡一笑,道:

“你倒是小看我的本事了,難道你忘了我的老本行了?”

段千秋低頭沉默了一會,遂又小聲問道:“那麽這次,十夜夫人給你多久的期限?”

“夫人從來不會給我期限。”

梁司夜說完忽一擡手穩穩地接住了段千秋扔過來的一塊白玉。

“給你,這是我自幼佩戴的玉飾,很有靈性聽說有驅寒避毒強身健體的功效。”段千秋低了低頭,卻沒有理會梁司夜微詫的眼神。

那塊白玉看形狀十分普通,是一般的環形,像錢幣一樣中間帶着四四方方的小孔。白玉用紅繩和翡翠珠穿挂着,但是裏面不知是天然參雜了什麽熒光類的東西而能在昏暗裏閃爍起淡淡的幽光,使得整塊玉都變得通透起來。

是塊好玉,或許價值連城。

見他還是一臉的詫異,段千秋便放下嘴邊的烤雞,擡頭向他解釋道:

“用它來換期限。”說完後,她頓了頓,似是想到了什麽,目光閃動間她又支支吾吾地補充了一句,“還有,你、你不要弄丢了,我弟弟也有一塊,這是我娘親留給我們唯一的東西。我、我還想贖回來——”

贖回來?拿什麽贖?她莫不是真的覺得這小小的一塊玉就可以抵她的一條命了?

梁司夜心中暗自冷笑,便沉默着望了她一眼。他記不得是什麽時候段千秋曾無意中和他提過——她母親本就體弱多病,生下她弟弟後便病逝了。所以段千秋十分疼愛她的弟弟。

想必是讓她想起了傷心的事,段千秋的神色看起來有些恍惚。她低着頭,長發和着月光輕輕披落在肩頭,跳躍的火光映襯着她的臉忽明忽暗。

梁司夜猶豫了一會,便又沉默着把環玉遞回給她。

段千秋卻搖搖頭,并沒有要接手的意思。

她望着他,淡淡道:

“你拿着吧,這是我最珍貴的東西,和我的性命一樣重要。”

所以,這樣就是把她的命握在手中了?

梁司夜向她冷笑了笑,心知她的脾氣執拗便也不再推脫,就把那塊環玉放在了手心。

不知為何的随着那些淡淡的幽光,無聲無息間仿佛有一股奇異的氣流沿着手心湧進了體內。長年與劍為伴,梁司夜隐約感覺得出,那流淌在環玉中的氣息竟然好似是一股劍氣!

他眸光中忽的掠過一絲驚異之色。

于是借着皎潔的月光,梁司夜細細查看,他發現這環形白玉上竟然繪滿了密密麻麻的繁瑣花紋,在神秘的氣息環繞間真像極了某種古老的文字,不過他尚且對文史沒有研究便也不可得知。

摩挲了一會,他眼光一個流轉,想——這些花紋莫不是高人用極其鋒利的劍尖刻下的——據說劍法上上乘者禦的已不是劍而是劍氣,是可以将劍氣灌入任何實體的東西中。但是轉眼想想,用劍又怎麽能在這麽小的玉飾上雕刻出如此精致而複雜的花紋呢?

正想詢問她,梁司夜擡起頭卻見——隔着月光篝火,段千秋閉着眼将頭埋在膝蓋上,好看的側臉在跳躍的火光之中時隐時現。但是,他不知道她這樣究竟是睡着了還是醒着的。

算了,今夜還是先這樣将就了吧。

梁司夜嘆息着搖搖頭遂将那塊玉收入了懷中,正想抱着雷霆緩緩睡去,卻聽得對面的人忽的問了一句:

“梁司夜,其實你也并不想殺我,對不對?”段千秋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她沒有擡頭,依舊是把頭枕在手邊。

原來,她是醒着的。

梁司夜微怔片刻随即淡淡一笑。

“顧念舊情,我只是今天不想殺你。”說罷,他抱着頭就地枕着雷霆便躺了下去。

輕輕的,聽得段千秋冷哼了一聲。

“想不到你這般殺人不眨眼的人還會顧念舊情,看來我這幾年也不算是白纏着你了——”她低低嘟囔了一句,遂側着頭望他,“喂,既然都知道我要去泯光宮了,那你跟不跟?”

梁司夜冷笑了笑,他薄唇輕啓便淡淡吐出幾個字:

“看我心情。”

“你——”段千秋憤憤地瞪了他一會,但見他依舊一臉安然地閉着眼,她咬咬唇便賭氣似的撇頭不再看他。

*——————————*

夜色漸深,月光漸濃。

四下裏一片靜寂,火苗噼啪間聽得到有人沉睡時綿長而安穩的呼吸聲。

梁司夜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他躺着遙望向篝火的另一側。段千秋側對他,靠着她自己的膝蓋安靜地睡着。他不由地冷笑了笑。

呵,這個女人,就對他這麽沒有戒心,竟然這麽快就睡着了。

不知為何,笑意随着凝望而緩緩地溫和了下來。他睡不着又懶得起來,從段千秋身上收回來的目光也只好落向了頭頂的黑夜。

他記得,那是兩年前吧。

當時,他帶着十夜令的任務去瓊州的漠關,哪知路過昆吾山山道時不巧與段千秋撞了個正着。她當時瞪大了眼又驚又喜的表情就像是她找了他很久,好不容易給段千秋撞見,她自然是不會放過他。

于是她日夜不休地追着他直到西南的冀川荒漠。

後來兩人在黃沙飛舞的大漠裏持劍而戰,也根本算不上戰吧,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将她的瑖霞遠遠擊飛至三裏之外。

本以為她會就此罷休,哪知她揚揚眉對他立下十年之約。

她說:十年之內,我必會打敗你。

他那時候只是笑笑:十年?真長,段千秋你是在開玩笑嗎?

不知為何他很清楚地記得那時候段千秋的表情——滿臉的篤定堅執又深信不疑,她向他挑釁:若是我贏了你,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他還是笑笑:那,等你贏過了我再說吧。

他轉身想走,卻被她一把狠狠拽住。

她挑眉:梁司夜,我是認真的,你若不答應,我便從此一直追着你一直妨礙你的任務。

那時,他沒有多想只覺得再讓她此般跟在身後是大大不妙,十年又長到自己無法估計。既然能借此甩開她,他便随口就應允了。

哪知他根本沒有當真的一個約定竟被她看得像山盟海誓一般,此後她倒也沒有費盡心思再追蹤他的下落。她接自家的兵器生意常年押着兵器南北往來,而他握着十夜令也是天南地北地追捕劍下獵物。

只是一年到頭不知為何總會遇到那麽幾次,她每一次都逼他出劍比武,當然,結果如何便也不用多說。

只是,到現在,她竟然還記着那時的約定。

分別的一年時光跟着自己的劍悄然流逝,不知為何,身處異鄉四海為家的日子竟也會讓他時不時懷念起那些與她相遇的日子。

她的劍術進步很多,但,想要贏他還是差得遠了。

不過——

梁司夜的瞳孔黯了黯——連自己也沒有想到過這一次的任務竟然是她。

但其實,這把任務,原本十夜夫人是要交給秦楠的,可正好他那時候從瓊州回來,得知消息後想了好久才在秦楠出發後找了個理由劫下了這次的任務。也是一起厮殺拼命過來的好兄弟,自然就把生意讓給了他。

因為他知道,如果來的人不是他,那麽段千秋是必死無疑。

作者有話要說: 【此章,主要想講千秋和小梁之間的那個約定,補充一點回憶,後續】

【那塊像極了定情信物的玉——後面大有用處的說】

【沈複大哥和小梁是好兄弟的說,很有愛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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