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奧博連斯克實驗室藏在郊野裏,是一排匆匆建起的醜陋平房,被沼澤、荒地和杉樹林包圍。每兩周一次,伊利亞索夫會有一天休假。他早上自己開車去莫斯科,先去理發店,然後到特供商店買些茶葉和餅幹——這些稀罕的商品必須有特殊許可才能買到。非常偶爾地,他會去電影院,監視他的克格勃很少跟進來,可能是不願意在漆黑的放映廳裏幹坐一個多小時,一般會停止監視,到散場才像禿鹫一樣守在出口等伊利亞索夫出來。這就給尼克提供了一個整整兩小時的行動窗口,他們原本會買相連的座位,伊利亞索夫直接把縮微膠卷交給尼克,但後來總部認為這個做法過于危險,禁止尼克再和“燧石”直接接觸。于是伊利亞索夫轉而把縮微膠卷塞進一個紙袋裏,放到座椅下面,電影結束後尼克會把紙袋取走。
有時候伊利亞索夫會在文件裏夾一份給尼克的私人信件,看起來是分許多次寫成的,墨跡深淺不一,筆跡一時工整,一時非常潦草,幾乎難以辨認。在這些信裏,尼克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是他的天使、魔鬼和告解神父,伊利亞索夫從不寫出他的名字,都是以“親愛的N”開頭。他什麽都談,實驗室的工作,他最近讀的書,外出散步時意外碰見的鹿群,但他講得最多的還是劍橋的夏天,他們常去釣魚的小碼頭和霧氣蒙蒙的午後。尼克本應把這些信件全部歸檔上交,但他每次都把信偷偷抽出來,讀完,燒毀。有時候他會回複短短幾句話,大多數時候保持沉默。
如果說柏林站是“冷飕飕”的話,那莫斯科就是酷寒。克格勃從不放松對每一個外國使館雇員的監視,尼克被迫過一種單調的生活,只往來于住處和使館之間。他早就不再和伊利亞索夫在電影院見面了,但為了不引起監視者的懷疑,尼克仍然保持每周六下午去一次電影院的習慣。他多次在衣櫃和壁櫥裏發現竊聽器,拆了之後很快又會出現新的,克格勃甚至沒想過要換個地方安裝竊聽器,像是在對尼克炫耀某種絕對的控制權。
他們的第一個死信箱設在電線杆下面,就像當年的“月桂”那樣,用一個踩扁的煙盒裝載膠卷。後來又換成了一間廢棄公寓裏的暖氣片,然而這個地點雖然隐蔽,多次出入無人居住的公寓未免過于可疑,因此暖氣片用了一次就放棄了,改成一個倉庫外牆上松動的磚塊。如果有更敏感的文件,伊利亞索夫會和尼克約定時間見面,假裝擦肩而過,迅速交換信封。克格勃從未察覺他們的小詭計,顯然也沒有把莫斯科大使館的尼古萊·格裏寧和倫敦大使館的俄語翻譯尼古拉斯·彼得森聯系起來。
1977年,《生物武器公約》生效兩年之後,伊利亞索夫作為蘇聯代表團的專業顧問前往日內瓦,帶着僞造的數據和圖表,向聯合國解釋蘇聯早已停止生物武器的研發,并且已經着手銷毀已有的高致病性菌株,只留少數樣本用作科研。尼克和他在酒店見面,這是三年來他們第一次能在不擔心監視的情況下說話,也是尼克第一次見到伊利亞索夫喝酒。當他措辭委婉地問伊利亞索夫這是不是一個好選擇的時候,對方不耐煩地聳聳肩,重新往空杯子裏倒酒。
“你聽到我的演講了嗎?”
“聽了。”
伊利亞索夫喝了一口威士忌:“非常漂亮的謊話,不是嗎?這是你的功勞,尼古萊,我現在是個撒謊專家了。”
尼克把玻璃杯從他手裏拿走,推開酒瓶。
“還給我。”
“你喝得夠多了。”
“我自己能決定夠不夠。”
尼克坐在原處沒動,也沒有回答。伊利亞索夫不再堅持,扯掉領帶,在床沿坐下,垂着頭,盯着自己的皮鞋。尼克清了清喉嚨。
“米沙,我想我們是時候談談退路了。”
“‘退路’是什麽意思?”
“最壞情況,假如克格勃懷疑你一直在洩露機密文件,我想在捕獸夾合上之前把你帶走,姑且這麽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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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離開蘇聯。”
“是的。”
“我能去哪裏呢?”
尼克聳聳肩:“美國有不少大學需要你這樣的人,你可以繼續你的研究。”
“我不想離開俄羅斯。”
“我明白,但如果——”
“氰化物膠囊。”伊利亞索夫打斷了他,“我知道你們把這些東西提供給偵察機飛行員,免得他們被克格勃抓住。你能給我這種膠囊嗎?”
尼克呆住了,一時間不确定該如何回答。有人用力敲了三下門,提醒他們時間不多了。“聽着。”尼克走到伊利亞索夫旁邊,雙手抓住他的肩膀:“沒有什麽膠囊。仔細考慮我剛才的提議,好嗎?最好在這兩天之內作出決定,我們在瑞士更容易行動,你知道怎麽聯絡我的。米沙,你聽見了嗎?”
對方遲鈍地點點頭。
門打開了,負責望風的探員沖尼克打了個手勢,催促他快走。他們已經能聽見樓梯上傳來的腳步聲了,尼克迅速離開客房,跑向走廊另一端。中情局臨時設立的小型指揮中心在倒數第二間客房裏,尼克按緊把手,小心地關上門,以免鎖發出聲音。地毯上到處都是電線,一臺笨重的錄音機在咖啡桌上運轉,莫頓按下暫停鍵,摘下耳機,怒視着尼克,因為身高,他看起來像只準備咬人的土拔鼠。
“是誰批準你向‘燧石’提出逃跑計劃的?”
“他的狀态很糟,不該再回去了,他會暴露自己的。”
莫頓用力把耳機摔在沙發上:“你又不是他的心理醫生,尼克,見鬼。”
“我在保護我的線人。”
“你把這叫保護?你差點把整個‘燧石’網絡連根拔起。氰化物!這家夥在想什麽?”
“‘這家夥’每天都被克格勃盯着,如果他被抓住了,這個情報網也一樣完蛋了。”
“哪裏有跡象表明‘燧石’暴露了?”
“無意冒犯,等到‘有跡象’就太遲了,長官。”
“我不會給你提供協助的。”莫頓重重地坐下來,摘下圓眼鏡,“如果‘燧石’決定叛逃,你自己想辦法。別指望把他偷渡進大使館裏,加拿大的也不行,現在我們最不需要的就是國際争端。”
“長官,作為‘燧石’的情報官——”
“格裏寧探員,請記住我有權把你調離這個案子。”
尼克閉上嘴。
幸運,又或者說不幸的是,“燧石”沒有再聯絡尼克,并按原計劃在兩天後随代表團一起返回莫斯科。伊利亞索夫沉寂了兩個月,沒有回複尼克給他留的消息,也沒有取走藏在死信箱裏的新膠卷。随後,毫無預兆地,他送來了一沓從筆記本裏撕下來的紙,上面是手寫的實驗報告。
一切恢複正常,至少從表面上看來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