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一順位
立春已過,雨水将近。料峭春寒的夜裏,衆人未眠。
S市的清合區,傅薇在看護的過程裏漸漸睡着,C市的縣城裏,縣醫院唯一的一輛救護車飛馳在二車道的公路上,H市的公寓裏,易白熬夜找到了祁敘囑托他要的資料。
而宋子缺半蹲在街頭,和一個衣衫褴褛的中年女子僵持不下。
那個一直跟蹤着他的人瘦骨嶙峋,幹癟得不像是人類能達到的體重。矮小的個子,面黃肌瘦,一雙渾濁的眼裏充滿着對他的恐懼,看起來完全不像有所圖謀,反倒像是被他欺負了一樣。
無論他問什麽話,她都一句都不肯說。
宋子缺試過了各種辦法,但這個人似乎不會說話,永遠睖睜着一雙驚懼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看。
他抿了抿唇做最後一次嘗試:“為什麽要跟蹤我?”
“為什麽要逃走?”
“……為什麽這麽怕我?”
那人依舊一聲不吭,偶爾輕微地搖搖頭,仿佛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宋子缺終于失去了全部的耐心,威脅道:“如果你一句話都不肯說,我只能把你遣送到警局。”
但她并沒有進行任何犯罪,沒有搶劫。看她的身形,也不像是能敵得過他一個從大學時代就擅長體育的青年男子。
連送去警局也沒有用?
對方仿佛也像是知道這一點,依舊輕輕搖着頭,緊閉着唇不肯回話,讓人不敢确定她是不是真的聽得見他講話。
他擰緊了眉頭站起來,拍了拍灰,厲聲道:“如果你再不答話,就算警局不會把你拘留,也會有收容所把你遣送回原籍。”
一直沒有反應的人聽到“遣回原籍”,眼裏突然迸發出一道光芒,嗚咽似的猛地搖頭,聲音幹啞得不像是正常人能發出的聲音:“不……要,不要把我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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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會說話啊。”宋子缺低頭看了眼蓬頭垢面的中年女子,四五十歲左右的樣貌,頭發夾雜了幾縷花白,粗看要比實際年齡老幾歲。他是在哪裏,惹上了這麽個奇怪的人?
※※※
深夜,睡眠不穩的祁敘頭上頂了一包融化成水的冰袋,不舒服地醒了過來。他惺惺松松睜開發沉的眼皮,迎面撞見了傅薇熟睡的臉,愕然了片刻。
近在咫尺。傅薇睡着的時候呈蝦米狀,因為沒有蓋東西,整個人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鬓角的碎發搭在白皙的臉上,眼圈有微微的青黑。
唔,這個女人,居然睡在了這裏?
祁敘想了想,還是把身上蓋的那床被子分給了她,自己裹進他原本的薄毯子,手裏取下融化的冰水,靜靜看着她。突然心血來潮,他拿着那個冰袋在她額頭上輕輕滾了兩滾。見她在睡夢中不适地蹙了蹙眉,才好笑地拿開那袋冰水,欣賞她在夢裏的睡容。
他靜悄悄地側躺着,傅薇睫毛輕輕的顫動落在他眼裏,撓起細微的癢。為什麽?明明是他在生氣,卻有一種,自己需要挽回她的錯覺。這麽沒有邏輯。比起對她遺忘重要日期的不滿,更讓他生氣的,是那種被忽略的時候自然衍生的落寞感。
居然是落寞。心尖上被撓起的酥癢暈開來,麻痹了大半個心髒。他居然有這種可笑的情緒,更可笑的是,再回憶一遍墓園裏那個和付其譽并肩而立的人,這種感覺居然會加深。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等她重新安睡,忿忿的某人又捧起冰水在她鼻尖輕輕一刮。這回沒有動靜。祁敘眉心微蹙,重新逗弄了她兩下,她才在睡夢裏呢喃了兩聲,像一只咕嚕叫的小貓。幼稚病患者總算得到了滿足,嘴角輕輕舒展,這才扔開冰袋,重新睡了過去。
我希望你在意,我認為重要的事情。我希望在所有人事裏,我永遠都是第一順位。不能有例外,晚安,傅薇。
一夜好眠。
等到恍然不覺的傅小姐醒過來,天已熹微。
她茫茫然恢複了意識,一下子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外套依然披在自己肩上,也确實躺在祁敘的床沿上,但……這條被子是怎麽回事!她不僅在看護病人的途中不小心睡着,而且還在睡夢裏機智地搶來了一條被子?!
傅薇崩潰地掀開被子跳下床,看了眼昨晚沒有摘下的腕表,五點四十……她本來準備守到後半夜,就回自己的房間睡,結果居然迷糊一覺睡到了天亮,在祁敘的床邊?!
不能置信的傅小姐連忙穿上拖鞋,用最快的速度跑回自己的房間換上了衣服,幸好祁敘沒有醒過來發現她……她慶幸地舒出一口氣。
今天是她準備徹底告別的日子。她考慮了一番,還是決定下樓最後使用一次廚房,替病號先生做最後一次早餐。
祁敘讨厭油煙味,家裏的食物櫃裏除了雞蛋以外也沒有別的東西,只有放熟食的地方還有一些存貨。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只能勉強做出幾個煎蛋加熏腸。
冷油下鍋,在已經滾燙的平底鍋上無聲無息地加熱,傅薇敲下蛋清,一個恍惚就煎老了。 唔。她想起那天她起床得晚,那兩個完美的流黃蛋。當時離開得急,居然沒有注意到,祁敘居然給她做了早餐?
生平第一次。以後……也應該沒有機會了吧。
傅薇把失敗的煎蛋扔掉,時間充裕,她看着火候,輕巧地把煎蛋翻了個面。終于成功了一個……
慢悠悠地做完早餐,窗外天已透亮。
居然是個陽光明媚的晴天。她涼涼地一笑,轉身上樓收拾行李,輕車熟路,沒有了當天離開的慌忙,收拾得有條不紊,合上淺藍色的箱子,突然被身後的聲音吓了一跳:
“別收拾了。”
她拍了拍起伏劇烈的胸口,定下神轉身:“我叫了計程車,不需要你接送了。”
“這不是接不接送的問題。”
這算是……挽留?傅薇在心裏搖了搖頭,祁敘他都已經把眼光放到了她的收養關系上,這麽幾句不明不白的話,根本就是他又一時心血來潮吧。
祁敘穿得很單薄,顯然剛剛起床就來了她卧室,沒有完全退燒的臉色還有些蒼白:“如果你很在意兄妹這個身份,我可以答應你,中斷法律程序。”
她不是很在乎她的收養關系麽?經過一夜的考慮。比起完完全全讓她在生活裏消失,重拾哥哥這個角色,似乎也不那麽讓他無法接受。這并不是他的最佳方案。委曲求全這種不适合他做的事情,讓他的聲音聽上去涼涼的,冷言冷語。
傅薇卻完完全全被他表現出來的輕描淡寫激怒,委屈和氣憤混雜在一起,居然讓她産生了一種龐大的無力感:“祁敘,大發慈悲地收留我就這麽有意思?”
“是你寧願被別人收留,也不願意留下來。”依舊是漠然的語調。
傅薇怒極反笑,一把把箱子拽到了地板上握在手裏:“是是是。反正我就是被收留的命。從今往後,我就算睡大街,也不要你的收留,祁少爺。”傅薇甩開門,踏出去前回頭淡淡瞥了他一眼,“早飯和藥在客廳的茶幾上,祝你收留一個更會照顧你的人。”
他根本不是這個意思!那種煩躁的感覺再次升騰起來,好像要把他整個人都扔進熊熊燃燒的火堆裏,化成哔剝作響的一團火焰。
那只溫順的,幾乎沒有脾氣的白開水一樣的家貓,居然變得張牙舞爪,敏感而暴躁,對他每一個冷淡的眼神都反應劇烈,連他慣然的漠然語調都不能忍受。這種變化突然得讓他适應不過來。
為什麽?因為她有了其他可以依賴的人,付其譽?
祁敘焦躁地追下樓,那個倔強的身影決然得不給他留一絲餘地。茶幾上冒着熱氣的早餐旁邊,靜靜地躺着一把鑰匙。
傅薇的鑰匙。她摘下來了,不準備再回來了。
※※※
連續幾天,傅薇班也不上了,整天窩在房間裏上網睡覺,日夜颠倒,三餐混亂。付其譽有時候會來看她,給她帶她家鄉的小吃,目光明顯地有些擔憂:“怎麽了?我的事情快要料理完了,接下來就要住院治療,也許顧不上你這邊了。”
他嚴肅地看着她:“你這個樣子,很難讓人放心。”
“沒事,我可以的。”傅薇的臉色灰沉,面容有些憔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問他,“你當初找到我,讓我為你工作,真的只是為了找個途徑了解我?自傳只是一個富有創意的借口?”
“不。”他被問得有些猝不及防,但卻回答得很堅定,“沒有直覺是憑空産生的。我留意你,是因為我欣賞你字裏行間的堅韌,你對戰争中流離失所的人有一種很克制的同情,這在普遍的煽情報道中并不多見。”
“那麽,你還需要我為你成稿嗎?”傅薇仰起頭看着他。
付其譽撫了撫她的肩膀,眉眼溫和:“如果你有空的話,我當然不會介意。”
專心致志地撰寫一份稿子對于她來說,是分散注意力的好方法。接下來的幾天埋頭在資料整理和框架搭構上,慢慢填充進內容。因為不再是一個旁觀得陌生的角度,她的書寫有了自己的主觀感情,看上去像是對一個親人的追憶錄。
昏天黑地地閉關了一個星期,一直沒有聲響的手機突然進來一通來電。
易白。
她接到過幾次,每次唯唯諾諾地嗯兩聲,最後也沒有放在心上。她不是不願意回去,而是,沒辦法安心地繼續去撿起,一個不屬于她的生活。那種随時會被遺棄的感覺,會讓她噩夢連連。
易白這一次的語氣有點沖,幾乎是憤怒地對她說:“你真的不回去看一看?你哥都住院了!”發燒沒有好,卻不好好吃藥,不規律的飲食引發了他原本就很嚴重的急性闌尾炎。就算祁敘再不喜歡醫院,也不得不送去治療。
那個家夥犯倔,痛死也不肯動手術,這一回來得兇猛,說不定會有危險。
傅薇咬痛了唇,狠下心喊道:“說了不要來找我,他燒暈找大夫啊!難不成還要我來替他動手術?!” 吼完挂了電話,來來回回,最終還是拿起了手機,回撥了過去:“易白。”
易白接到她的電話一愣,前後的語氣相差太大,從不管不顧的憤怒突然變成了死一般的平靜。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對方已經開口說出了下一句,聲音微啞,洩了氣一般,細若蚊蠅:
“他在哪個醫院?”
作者有話要說:
= = 我會說我在寫中間的時候被甜死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