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DAY 1

10:00AM

1.

手機鬧鈴響過第三次,禮朗睜開了眼睛。天亮了,房間裏光線通透。北面一角的浴室裏傳出水聲和歌聲,禮朗望過去,暗紅色的地毯上散落着兩只高跟鞋,一條藍領帶,一件黑裙子。浴室的門完全敞開,更多也更高的聲音湧了出來。禮朗分辨出這是一個女人在唱歌,但唱的是什麽,卻聽不清,還是水的勢頭更足,女人的歌聲被半掩半埋,沙沙的,好像電臺訊號不佳時大量産生的雜音。但很快他的注意就被一些紅色的閃光吸引了,那是數碼時鐘的時與分之間的兩粒紅色長點發出的微光,它們一刻不停地跳動。第一下,第二下,第三下,時間往前進了一分鐘。

9點59分。此刻是9點59分。

他伸出手,握住了放在時鐘前的手機,兩道柔和的淺藍色光束落在他的手背上,一點淡粉色的印跡在光照下若隐若現,它唯有拇指蓋大,長得像一枚印章,大環套着圈小字。字面上寫的是:重溫舊夢十六歲,2004老夥計。

禮朗趴在床上,費勁地看了會兒,他感覺到手機突然在他掌下震動,他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将手指稍微擡了起來。直到鬧鈴響起,他才按下暫停。

這時,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響了起來,她輕快地問禮朗:“你可算是醒了,剛才做什麽美夢呢?我在浴室裏洗澡都聽到你手機鬧鐘一直在響。”

禮朗還趴着,動作像在傾聽,但周圍既沒有水聲,也沒有歌聲了,藍色的光打在他的臉上。他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幾乎是冰冷地注視着什麽都沒有的雪白牆面。

女人似乎是期望得到些回音,從浴室裏探出身子,她裹着浴巾,歪在門邊,正用毛巾擦頭發。她的眼神觸碰到了禮朗。禮朗笑了,從床上坐起來,對準自己的手背又指又戳,大聲說:“我在夢我的十六歲!”

他的頭發睡得亂七八糟,身上的襯衣也皺得不成樣子,他笑得很開心,哼着歌在地上找鞋。他睡覺連褲子和襪子都沒有脫。

女人也舉高了右手,她的手背上有同樣的印章。禮朗穿鞋子的時候,女人用吹風機吹頭發,噪音很響,她講話時聲音不得不提高八度:“老同學!可我們是十七歲才成了同班同學的!你十六歲的時候在幹嗎呢?”

“你十六歲時在幹什麽?!”女人重複了一遍。

禮朗瞥了眼數碼時鐘,說:“我在數數,數到第一下!”他想了會兒又說:“不過我知道,這不是第一下,只是我看到的第一下!”

他擡起頭沖女人笑,他笑時露出一顆虎牙,手上還在做些小動作,顯得有幾分幼稚。女人咬了咬嘴唇,眼神滑過去,側着臉把耳朵朝向他:“你說什麽?”

禮朗沒有重複,不再說話,女人關掉了吹風機,聳了聳肩:“我們一塊兒吃個早午餐吧。”

禮朗表示同意,他走去翻客房服務的菜單,女人看着他笑:“等會兒你就穿這套衣服出去啊?”

禮朗回頭對她比鬼臉,女人的表情變得神秘了:“不過在和你共進午餐之前,我得搞清楚一件事。”

“是美式早餐還是亞洲風味?”禮朗問。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麽,老同學轉學生?”

“記得。”禮朗笑彎起眼睛,“所以,你要吃什麽?我打算要美式的,蛋要做成煎蛋卷,你可以點別的,然後嘗嘗我的。”

女人擡起頭,對禮朗打了個手勢,她解開了浴巾,在穿內衣,調整自己的胸圍,問:“我很認真的哦,你說說,我叫什麽?”

禮朗大笑,女人說:“你心虛啊。”

禮朗攤開手,眼睛閃亮,明星一樣:“唉!我怎麽會把我們班花的名字忘了呢?要忘也是苗彤彤同學你把我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給忘了啊!”

苗彤彤抿起嘴,那股較真的勁道散開來了,好氣又好笑地沖禮朗飛了個白眼:“你怎麽回事啊?昨晚說是要送我回家的,怎麽一送就送到酒店裏來了?”

她做狀興師問罪,禮朗嬉皮笑臉,打趣說:“你又知道這裏不是我家?”

苗彤彤瞪大眼睛:“啊?以前只知道你爸是做貿易的,怎麽還給你留了家酒店啊?”她跑去書桌邊找了本酒店的便簽出來,看了兩眼就扔到了禮朗懷裏,用力揉搓眼睛,道:“唉!恕我有眼不識泰山,原來你就是希爾頓遺失在中國多年的私生子啊!可我怎麽看都瞧不出你有半點洋人血脈呢?!”

禮朗嘻嘻哈哈,拿起便簽條放了回去,苗彤彤又去埋汰他:“到底骨子裏還是東方人,含蓄,真要命,這一晚上過去,我看我們等會兒還是分開走吧,半點事情沒發生又要被人當作是随便和男人過夜的輕浮女人,我可不幹。”

禮朗低着頭,道:“我倒希望發生點事,我昨晚是喝多了,可我現在有空啊,不如趁現在,我們還可以發生一下,彌補昨晚的損失。苗小姐意下如何?”

“下流!”

苗彤彤從沙發上撈起自己的連衣裙穿好,她讓禮朗幫忙拉背後的拉鏈。禮朗伸手過去時,她稍偏過了頭,對他說:“你這個百人斬,該不會是只和女人睡覺睡出來的吧?”

禮朗大笑不止,手指輕輕擦過苗彤彤的肩頭,苗彤彤一看他,也笑得花枝亂纏,還說:“你轉學過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

禮朗大呼冤枉:“這怎麽看得出來?我可還記得昨晚同學聚會,飯桌上你還誇我笑起來陽光燦爛,誰看了都開心。”他有模有樣,說,“大家好,我是禮朗,禮貌的禮,開朗的朗,從今天開始轉學到這兒來了。”

苗彤彤往床上一坐,說:“我要亞洲風味,想吃面條。”

禮朗沖她行了個軍禮,立即撥通了客房服務的電話,要了兩份餐點。

“讓他們快點,我十一點還要回事務所。”苗彤彤說,掏出手機低頭擺弄。

“今天不是周末嗎?周末還要上班?”說完,禮朗自己了悟,“世上哪有不加班的會計師。”

苗彤彤挪揄他:“你的日子當然過的潇灑啦,青年投資人,天女散花,滿世界撒錢的事情落到誰頭上誰不潇灑?不知今夕是何夕,更不知民間疾苦啊。”

禮朗道:“下周日出海,賞不賞臉?”

苗彤彤嗤了聲:“酒池肉林。”

她打開電視機,随意換臺。

禮朗的胳膊疊在椅背上,腦袋靠着胳膊,又問說:“海鮮大餐,順便海釣,去嗎?”

“你不是已經結婚了嗎?我事先申明啊,我對天發誓,昨晚确實沒看到你戴戒指了。”苗彤彤對着禮朗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努努嘴:“和單身男子酒後亂性另當別論,橫插一腳做第三者不是我的風格。”

禮朗敞開雙臂,閉上眼睛,用誦讀地語調說:“我的身心永遠屬于世界上所有适齡女子!”

苗彤彤踢了他一腳,哭笑不得:“這句話我信,昨晚你抱着我喊什麽璐璐,莉莉的,肯定都是些适齡女子!”

禮朗笑彎起眼睛,輕浮極了,說話卻很真誠:“一定是你聽錯了,我昨晚失眠整夜,怎麽可能抱着你喊別人的名字。”

“哦,和我睡覺,你失眠整夜,你該不會是……”苗彤彤伸出小拇指,笑得不懷好意。

禮朗怪笑着湊過去親了苗彤彤一口,兩人滾在床上打鬧,苗彤彤也顧不上換臺了,電視畫面定格在了地方新聞臺,女主播神情肅穆,聲音急切:“好的,讓我們繼續跟進春明路事件!根據現場記者發回的報道,在與警方對峙中逃脫的一男一女兩名持槍歹徒現已逃竄至人民公園,并且劫持了一名當時正在人民公園南門口準備表演的小醜演員,逃離了現場!現在讓我們連線記者……”

苗彤彤和禮朗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看電視。過了許久,苗彤彤忽然說:“這個小醜的眼睛,長得好漂亮……好像在哪裏見過……”

禮朗沒接話,他的手機一直在震動,他把電視機的音量調高了。

2.

“快!!老六!快上車!!你!開車!!我叫你現在就開車!!信不信老娘一槍嘣了你!!”

胡鳳藍已經歇斯底裏,她的臉上,手上,衣服上全都是血,視線也被血染紅了。她使勁擦眼睛,無濟于事,眼前還是一片血海。紅色的雲和紅色的天混為一體,紅色的電線杆沉入紅色的高架路,紅色的警車被連環撞擊的車禍推向視野的鏡頭,紅色的玻璃碎片包裹住紅色的混凝土地面,紅色的招財貓挂着紅色的穗子在後視鏡下搖來晃去,粉紅色的胖肚皮不停往擋風玻璃上撞去,她心驚膽戰,她怕下一秒這只招財貓就會撞碎玻璃,飛出車外,心髒爆烈——在她眼前爆烈,噴出無數鮮血。她能看到心髒,一顆又一顆,一個女教師的心髒,四個年輕男人的心髒,它們爆炸,破裂,迸出無數靈魂的碎片。她看到幽靈了,從血海裏撲出來,将她團團包圍。

“媽的!”胡鳳藍咆哮,她一拳打出去,眼前忽然一片清明,離她最最近,最最紅的不是新鮮出爐的滾燙亡魂,而是一個小醜的紅鼻頭。

“他媽的!”胡鳳藍用槍托猛地敲向小醜的腦袋,抓起他放在茶座上的手機扔出了窗外,“看個屁!快開!!去小八角弄堂!!快!!”

小醜看了眼摔在高架上瞬間散架的手機,迅速回過頭,雙手握緊方向盤,把車開得飛快。他的額頭上淌下一道鮮血,他沒吭聲。胡鳳藍又吼叫:“別走高架!!給我下高架!!走四川路!四川路轉高平路!那裏沒有路面監控!”

小醜在下一個高架出口駛離了繞城高架,他小聲說:“我可以送你們去醫院……”

胡鳳藍用槍口頂住他的太陽穴,咬牙切齒:“你給我閉嘴。”

車子開入四川路後,她稍微松了口氣,攬緊了靠在身邊的黑衣男子,小心翼翼地揪下他腦袋上的黑毛線頭罩。男子的臉孔白得像紙,滿臉汗珠。胡鳳藍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老六!”胡鳳藍疾呼,“你撐住!你給我撐住!聽到沒有!!”她用力摁住被叫做老六的男子的腹部。老六受傷了,失血非常嚴重,腹部的衣服一片濕潤,血從胡鳳藍的指縫裏不斷往外流。

“他媽的,他媽的!”胡鳳藍連踹了車門好幾下。老六的眼睛還半睜着,喉嚨裏忽而發出嘶的一聲,胡鳳藍一抖,又打了小醜兩下:“快!給我快點開!!”

小醜連闖了兩個紅燈,将車開進了高平路。他們身後是無數的鳴笛和咒罵。

“藍姐……”老六開腔了,聲音幹澀,他的嘴唇發紫,上下打着哆嗦,舌頭也不怎麽利索了,“條……條子呢?”

“被我們甩開了!老六你先別說話!省點力氣!”胡鳳藍說,她的眼淚掉下來兩大顆,砸在老六血色全無的臉孔上,她越哭,表情卻越恨,恨怒,兇狠。她抓緊了老六的衣服。

老六強撐着:“藍姐……不用管我了,你去碼頭……就按照原計劃,你坐船走……”

“什麽原計劃!早就沒有他媽的原計劃了!原計劃是我們搶了大巴和條子談判,換你大哥!我們七個人一起去泰國!”胡鳳藍咬牙切齒,“沒想到老三會當了條子的眼線,當了二五仔!操!操他媽的!”

老六看着胡鳳藍,兩顆眼珠渾濁發黃,眼白裏淨是血絲。胡鳳藍咬緊了嘴唇,渾身發抖。老六道:“藍姐,是我沒用……大哥……大哥是救不成了……但是你肚子裏的孩子……那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他就沒有聲音了。

老六再沒發出過任何聲音。

胡鳳藍抱住他,雙眼閉緊,又立即睜開,瞪着看外面的世界。她蓋上了老六的眼睛,用她那雙血跡斑斑的手擦自己的臉。她平靜了下來,說:“老三不仁,就別怪我不義。”

她又打了小醜一下,因為她發現那個小醜在偷看她。

“下一個路口左拐。”

他們進入了一段無人的曲折小路,周圍除了廢棄的工廠便是廢墟,成堆的生活垃圾蓋成了高度不可小觑的小坡。豔陽高照,小醜回避着刺眼的陽光,不經意一瞥,又吃了胡鳳藍兩個巴掌。

小醜幽幽說:“去醫院吧……”他一邊臉頰腫了起來,他道,“你的肚子很大了,有六個月了吧?”

胡鳳藍這次沒有打他,她伸手擰開了廣播電臺。

電臺裏在播整點新聞:五名持槍歹徒在人民公園車站意欲劫持幼兒園春游大巴,三名歹徒被警方當場擊斃,另有一男一女兩名歹徒趁亂逃竄至人民公園處劫持一名人質。警方相信此次劫案與不久前被一審判處死刑的朱萬全有關。

小醜還在開車,車速趨向平緩,他腦袋上還有一個槍眼在盯着呢。胡鳳藍把老六的屍體挪過去了些,她換了個舒服些的坐姿,她敲敲小醜的腦袋:“證件呢?”

“我……沒帶駕駛證。”

“錢包呢?”

“在我褲兜裏,左面褲兜。”小醜說。胡鳳藍摸出他的錢包,嘲笑說:“這玩意兒你管它叫錢包?”

那該說是個抽繩的布袋子,裏面是一包零錢,統共五十三塊。

“身份證也沒帶?”胡鳳藍作勢要打他,小醜搖頭,坦白地說:“黑戶口……”

胡鳳藍啐了口,将他上上下下看了許多遍,一把扯掉了他的紅鼻頭。

按照胡鳳藍地指示,小醜把車停在了一間農家小院門口。胡鳳藍倒退着下了車,她把小醜也拽了下來,看四下無人,将他徹底搜了個遍。除了之前那只錢袋子,小醜身上只有一串鑰匙。

“窮光蛋。”胡鳳藍推了他一把,動動下巴,“敲門。”

她說着,自己沿小院的牆根站好了。這條荒僻的道路上再沒有第三個人,也沒有車,安靜得出奇,連風吹過,都是無聲的。不遠處是農田,依稀能看到幾個老人背着背簍在田間行走。

“看個屁!讓你敲門!”胡鳳藍吹胡子瞪眼,擺動手槍,小醜點點頭,走去敲了兩下木門,還問:“有人在嗎?”

胡鳳藍警覺地觀察着四周。遠遠的,似是有一輛拖拉機朝這裏開過來。

院裏沒有人應聲,小醜踮起腳尖往只有半人高的木門裏看去,對胡鳳藍說:“院裏沒有人。”

胡鳳藍眉心一緊,從皮帶上解下一副手铐,把小醜趕上車,铐在座位上,自己闖進了院子。小醜說的沒錯,院子裏沒有人,整間房子都沒有人,屋內一片狼藉,仿佛是遭了賊。

“他媽的!”胡鳳藍沖回了院子裏,她看到站在門邊的小醜,眼珠一轉,把面包車開進了院裏,鎖上木門,接着她回進屋裏,找了身幹淨衣服換好,拿了個大包,搜刮了些食物和錢財,打了盆水,洗幹淨了手和臉,還把小醜的臉也擦幹淨了,扔掉了他的假發。

胡鳳藍從院子角落裏翻出一輛手推車,把包甩進去。她給小醜解開了手铐,讓他把老六的屍體搬下來,放進手推車裏。

“再去找些幹草過來!”

小醜乖乖地從院裏抱了堆幹草小心地鋪蓋在老六已經僵硬的身體上。

“走,你推車!”胡鳳藍挺起肚子,一手扶着腰,命令小醜。她打算從這家人的後門離開。

小醜問她:“我能不能從車上拿一樣東西?”

他指指自己又破又舊的小面包車。

“哪來這麽多廢話?”胡鳳藍把槍藏在了口袋裏,槍口還對着小醜。

小醜說:“就一樣東西……”

他的聲音一向不高,這會兒更是低到了地底上。

“走!”

胡鳳藍踹他一腳,攆着他往外走。小醜沒有反抗,也沒再央求,他低下頭,推起小車,往前走。他們往一座山走去。路上,胡鳳藍一言不發,小醜也不響,什麽都不說。

走了個把鐘頭後,胡鳳藍鑽進一片小樹林,她揮動手指發號施令,小醜把老六的屍體遺棄在了這裏。

之後,他們坐車回到了城裏。傍晚時,胡鳳藍把小醜帶到一間廢棄的垃圾處理廠的地下室。

地下室裏不通風,十分燥熱,胡鳳藍先将小醜铐在一張固定在地上的椅子上,接着又找來兩根鏈條,把他牢牢捆住。幹這件事費了她不少勁,出了一身臭汗。完事後,她氣喘籲籲地在小醜面前坐下,地下室備有成箱的礦泉水和壓縮餅幹。胡鳳藍開了一瓶水,喝了兩口,往嘴裏塞餅幹,和水吞下。她看着小醜,小醜還是一句話都不講,就看着他,眼神不加掩飾,赤裸裸地看着她。

胡鳳蘭問他:“你叫什麽?”

“我是個窮光蛋,我爸媽都不在了,也沒有親戚願意為我付贖金。”小醜說,他也出了許多汗,劉海被濡濕了,貼在他的額頭上。

胡鳳藍站起來,走過去打了他一巴掌。小醜的頭偏向一邊,露出了雪白的脖子。他脖子上挂着一根細細的紅繩。

胡鳳蘭抓住他的下巴,往他嘴裏灌水。

“我問你,你叫什麽。”

小醜被水嗆得直咳嗽,好不容易緩過來了,臉蛋和雙眼因為劇烈地咳嗽而發紅。他說:“楊柳的柳,露珠的露。”

胡鳳藍摸着自己滾圓的孕肚,又坐了回去,小醜的腳邊是整間地下室唯一的光源——一盞放在地上,只有三枚燈泡在發光的吊燈,水晶的裝飾早已破碎不堪。皮膚白皙的小醜被暗黃色的燈光籠罩住,那光芒仿佛一只張大了嘴的鱷魚。小醜就坐在鱷魚的舌尖。

胡鳳藍斯文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

3.

柳露把車在路邊停好,下車前,他照了照鏡子,鏡面上映出一張油膩滑稽的臉,刷牆白漆似的臉色,誇張的大紅鼻子,兩根烤腸般的嘴唇,再加上一頭彩虹色卷發,确實是個标準的小醜形象沒錯了。柳露看了眼時間,不慌不忙地在衣服外頭套一件五彩斑斓的戲服。他穿到一半,有人打電話過來,顯示屏上跳出一串號碼,柳露開了免提講電話。

“你在哪兒呢?”問話的是一個男人,腔調陰陽怪氣,背景音裏模糊地傳來歌聲。

“到人民公園了。”

“幾點收工?”不等柳露回答,電話那頭突然竄出來一把沙啞的聲音,呼喊着說:“中午火鍋你一定要來!蕭老師從泰國回來了!我操,他整了那兩個大波!我操,柳露我和你說……”

“你把電話給我,得了得了,知道你惦記着也整兩個大波呢,我和柳露有正經事!”

兩個男的叽裏咕嚕争論了會兒,忽然一靜,柳露看着手機屏幕,打了個哈欠。電話裏再沒人說話,柳露縮在椅子上,撐着下巴無聊地把玩挂在後視鏡上的招財貓。

“喂喂,柳露還在嗎?還在嗎?”終于,陰陽怪氣的男人又發聲了。這時他身後安靜了許多,一點兒雜音都沒有了。

“你說。”

“我剛從倉庫出來,我都喂過了啊,今天就不用喂了,水管也找人修好了,下回就別拉河邊去洗澡了。”

柳露耷拉着眼皮摸褲子的邊縫,過了會兒才說:“沒別的事,那我就先挂了。”

“欸欸,中午過來吃飯!別忘了!”

柳露望着後視鏡裏的小醜,眨眨眼睛,從車上找出一支口紅,使勁往嘴唇上擦,說:“我帶點水果過去。”

“水果就算了,帶點涼茶吧,路過姚記,帶瓶二十四味。”

柳露答應下來,電話收線,他把車窗搖下來些透氣,正值氣候濕熱地季節,車上很悶。孰料公園門口有幾個孩子看到他,立即朝他飛奔過來,擠在窗口向他讨東西。

“給我一個!給我一個!我要紫色的,上星期你說好了給我留着紫色的!”一個女孩兒梗着脖子,手伸進了車裏頭,整個人幾乎都吊在車窗上了。還有個男孩兒問他要氣球折出來的小狗,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把他的衣領都扯開了。柳露抿着嘴,小醜的妝容讓他看上去像是在笑,孩子們要什麽,他就給什麽。

有大人趕過來拉走自己的孩子,數落了起來:“着急什麽呀,等小醜叔叔下了車再說啊,哪有像這樣問別人要東西的。”

柳露打了個手勢,才要下車,兩聲槍響從遠處傳來,所有人都是一吓,接着又是幾聲槍響,一大波驚慌失措地人潮水般灌入公園門口的廣場。

“殺人了!有槍!!”

“有槍!”

“快逃啊!”

“救命啊!救命!”

大人抱起孩子趕緊逃開,柳露往人群奔來的方向追尋,逃難的人們似乎是從公交車站跑過來的。

柳露愣愣望着,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鬧鈴大作,他一個機靈,走下了車。好些人撞在他身上,有的抱頭逃開,有的高呼救命,有的破口大罵。柳露往前走了一小步,他看到一個渾身是血的孕婦沖出了人群。她手裏有槍,身後跟着一群警察,她還在回頭開槍,警察也開槍,場面混亂極了,有個戴黑色面罩的年輕男人替她擋了一槍,瞬間倒地。

“老六!”女人大喊,她染血的頭發在風裏飛揚,她的眼神跟着亂飛亂飄。

柳露還站在原地,女人的視線掃過他,慌亂地飛了一圈,最終又轉回到他身上。她看到他了,僵硬地站在或是匍匐倒地,或是四下慌逃地人群中的一個小醜。身上五彩斑斓,眼睛漆黑。

“你!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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