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DAY 2
09:20AM
1.
禮朗被一個女孩兒喊醒。他在公園裏睡着了,睜開眼睛時,和喊他的那女孩兒打了個照面,女孩兒明顯往後一縮,怯生生說:“不好意思,你的手機一直在響,我剛才跑第一圈的時候就聽到了,我這是第二圈了……”
禮朗低頭一看,手機在他掌中不停震動,鼓點鈴音響個不停,他笑了聲,揉着眼睛對女孩兒道:“是我該不好意思,我的樣子是不是很吓人,吓着你了?唉,我快二十四小時沒睡過安穩覺了,我現在很需要一杯咖啡,你呢?你吃過早飯了嗎?”
他過分殷勤,還關切起了女孩兒穿運動短褲晨跑會不會着涼,女孩兒無奈地轉過身跑開了,還道:“快接電話吧,別把妹了!說不定是你女朋友找你!”
“哈哈哈,我女朋友……我女朋友啊,她啊……”禮朗握着手機,舉起胳膊使勁對女孩兒的背影揮手,“她沒你可愛!”直到女孩兒跑遠了,禮朗還不忘吹聲呼哨,說:“再見啊!你跑第三圈的時候留個號碼給我吧!”
遠遠地,他看到女孩兒對他比了個中指,禮朗失聲大笑,這才接了電話。
“喂您好,您是哪裏?”他字正腔圓地問。
“禮朗,你沒事吧?我華叔啊!”華叔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有些沙啞。禮朗把手機挪遠了,瞅着屏幕上一串數字,抓耳撓腮,很不好意思地接回去,說:“哈哈,我才醒,人還不怎麽清醒,華叔,是我媽找到了嗎?”
“我打了你十幾個電話了,你怎麽才接??”
禮朗幹笑,賠禮道歉,随手翻開放在膝蓋上的相簿。
“是我媽嗎?找到她了,她去了您那裏?”禮朗說,“她要是在您那裏的話,您告訴她,我正在看她藏在房間裏的寶貝呢,要是不想我把它們給搶了,就……”
電話那頭的華叔半天沒吭聲,禮朗頓住,一手按在相簿上,沉聲問道:“華叔,到底什麽事?”
“你是不是還沒看過那個視頻?”華叔問。
禮朗撐着腦袋,用指尖撓撓眉心,沉默了陣,才說:“你說柳露那個視頻嗎?”
華叔咳嗽着清嗓子,含糊不清地回了句:“你媽媽,和柳露在一起。”
“什麽?”禮朗把耳朵往手機屏幕上湊。華叔飛快地又說了一遍:“你媽現在和柳露在一起。”
禮朗先是笑,幹巴巴地,略顯敷衍,他手裏攥着自己的一小撮頭發,說:“上次您告訴我,我媽和柳露在一起的時候,柳露被我媽打成腦震蕩,血流了一地,差點死了,這回……您的意思是我媽大變化活人把柳露從那女的手上給……”
“禮朗,你聽我說,”華叔打斷他,“你媽也被抓了。”
禮朗臉上還帶笑,這些笑容像是在他臉上幹透了的油彩,抹不開了。他的眼神飄往遠處,聲音也變得輕飄飄的,說話好似在開玩笑。
“不可能吧,被抓?被誰抓?還有柳露,炸藥……您說的到底是哪個視頻?還有第二個視頻?柳……”他說不清楚柳露的名字,舌頭在打結,“柳露……”
他放開了自己的頭發,手從額頭劃向脖子,他的指甲有些長了,在臉頰上抓出了兩道紅痕。他突然嫌惡地啧了兩聲,華叔小聲咳嗽,以勸慰的口吻娓娓說來:“現在我們可以确定的事情是你媽媽和柳露一起被抓了,她還活着,她成了胡鳳藍手上的第二個人質,禮朗,我們一定會保證你媽的安全的,你要相信警方,關于胡鳳藍目前可能藏身的地方,我們的調查已經取得很大的進展了。”
“嗯,”禮朗打了兩下自己的脖子,很用力,聲音也很響,華叔喊他的名字,禮朗說公園裏有蚊子,他在人民公園。
“唉,您看,您說說看,夏天都還沒到,蚊子就這麽猖獗了。”他對着後頸又是掐又是摳,像是在對付一個很癢的腫塊。他的視線回落在了攤開的相簿上,他看到一張照片,照片裏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他穿一身即便是現在看來款式剪裁都依舊得體的西服,他站在一棵樹下,下巴微微擡起,直視鏡頭,目光放肆,氣宇不凡。
拍這張照片的時候,這個男人二十六歲。
“你媽之前不就一直跟蹤柳露嗎?你還記得吧?成天跟着他。”華叔的聲音傳過來。
“嗯。”
男人的獨照周圍都是他和別人的合照,好一些是和同一個體态豐腴的女人的,也有和這個女人,還有一個孩子的合影。他們坐兩頭翹起的貢多拉,他們在郊外野餐,在一堆破損的石柱,坍塌的建築前留影。
禮朗往後翻看,這三個人,男人,女人,孩子,他們一起去過那麽多地方,女人或笑或面無表情或低眉斂目,煩悶苦澀;孩子或受到驚吓,或茫然不知所措,或歡天喜地,或哭哭啼啼,唯有男人的目光不曾變更,永遠那麽驕傲,那麽自信,那麽鎮靜,仿佛世間萬物都能為他所掌控,而他對這一切又不為所動,他不在乎身邊的女人是誰,更不在乎女人抱着的孩子是誰。他難以取悅,難以親近,他從沒抱過那個孩子,也沒攬過那個女人,他微笑着,嘴角翹起的弧度大約經過精心的安排和打磨,準确到無可挑剔,呈現在每一張相片裏竟都一模一樣,好像複制粘貼的把戲,他把自己的完美形象四處張貼。
“我懷疑,這次她走丢之後,又去找柳露了,但是具體她怎麽會被胡鳳藍抓去,我們也還在調查……你媽最近和你提過柳露的事嗎?有說過在哪裏見過他嗎?喂,禮朗,禮朗,你還在聽嗎??”
禮朗一直在聽,手機沒有離開過耳畔。
他看到一個男孩兒的照片了,大約是男孩兒六歲的時候拍的吧,相片紙已經發黃,男孩兒的兩腮上塗了兩抹紅胭脂,猴子屁股似的,身上穿的是米老鼠的衣服,他大笑,門牙缺了一顆。另一張照片,是到了男孩兒十六歲的時候了,他穿上了短袖的白襯衣,天藍色的牛仔褲,眉眼沒有太大的變化,缺損的門牙長了出來,能看出來牙齒很整齊。他站在湖邊,身後是一座歐洲古堡,一片綠茵。他單腳踩在一塊大石頭上,手上拿着面風筝。他在笑,迎面向光,眼睛因為光的刺激而些微眯縫,他昂首挺胸,如同即将出征一般。
禮朗十六歲,他還沒有來到這座城市。
他在倫敦,從草地上撿起一只斷了線的風筝。
“柳露,”禮朗能完整地說出這個名字了,他喃喃低語,“他十六歲的時候……”
他哽住,張開嘴。
“你說什麽?”華叔焦急詢問,“是不是想起來什麽了?”
禮朗抓緊膝蓋,說:“想起來我媽一直說柳露十六歲的時候遇到我爸的事情。”
華叔靜默,呼吸都是一滞,禮朗捏捏眉心,問道:“視頻……是不是和之前一樣在網上發布的?還是已經被你們删除了?”
“你來局裏一趟吧。”華叔說。
“好的,我馬上就過來。”
禮朗挂了電話,他的手機屏幕亮了,畫面定格在一幀模糊的視頻上。大片大片的馬賽克腐蝕着灰黃的背景,一個人,看不清是男是女,坐在畫面中央。禮朗看着,看着看着,他就閉上了眼睛。他不肯松開手機,也不肯放開相簿。
他想起柳露的一些事情了,他知道的一些事。
柳露十六歲,頭發剪得短短的,個字很高,常穿一身藏青色校服。夏天時,他不扣外套的紐扣,露出裏面的淺藍色襯衣,藍格紋領帶。冬天時,他扭緊紐扣,脖子上系一條駝色圍巾。他不背書包,放學後手裏只拿一本随堂筆記,輕便潇灑,迥異于同校的其他男生女生。
一個冬天的日子,裹緊了外套,系緊了圍巾,沒有戴手套的柳露在公交站臺等車。
有人開車從站前經過,把車停下,搖下車窗,暖氣從車裏面吹出來,這個人和柳露說話。
同學,你知道陽春路怎麽走嗎?
我去看電影,多了一張電影票,你有興趣嗎?
我姓禮。禮物的禮。
外面很冷啊。
?
柳露足夠聰明,成績足夠優秀,但他沒能去讀大學,他連高中都沒畢業。他十六歲的時候,雙手被凍得通紅,他遇到了一個年長他許多,對一切都胸有成竹的男人。
?
禮朗作了好幾個深呼吸,他站起來,拖着身軀往前走。
他來到人民公園裏的兒童游樂場前,時間尚早,游樂場還沒開始營業,彩色木馬呆滞地望着一片草叢,摩天輪僵硬地停在空中,甲蟲飛車躲藏在一片閃閃發光的桦樹林裏。
禮朗走到游樂場前設置的兩排儲物櫃前,這兩排排列齊整的櫃子一排用的是時新的電子密碼鎖,另一排還在用老式的挂鎖,新式儲物櫃前有兩個老人在擺弄漁具。禮朗從錢包裏翻出來一把小鑰匙,打開了一格儲物櫃上的小鐵鎖。
他伸手進去摸索了陣,又盯着看,他什麽都沒摸到,櫃子裏鋪滿了濃墨一樣的黑色。
禮朗從相簿裏抽出了一張六歲男孩兒的相片,他看了看,放進櫃子裏,輕拍了幾下,聽到敲擊的咚咚響聲,他靠過去,把手放在了嘴邊。
但他最後什麽都沒說,彎着腰與那空空如也的黑暗對視了數秒,他走開了。
在去找華叔的路上,禮朗接到了電話,華叔興奮地告訴他,他們已經掌握了胡鳳藍的巢穴,特警已經出發了!
“不要擔心!你媽一定沒事!”
禮朗靠在車窗邊,出租車司機在聽戲曲電臺,他聽不懂,他把手機放在了腿上,豎起耳朵認真聽。他勉強聽到一句唱的是,“把這濫殺無辜的賊人拿下!”
他伸出手抓了一把風。
2.
胡鳳藍拿着相機反複看視頻,四方形的顯示屏裏正在上演一出悍匪大肚婆利用人質威逼警方就範的戲碼,還是第二出。
這一次,悍匪大肚婆攜兩名人質登臺。第一位人質想必已是萬衆矚目的輿論新焦點,畢竟他有這種潛質,尤其是在他還卸掉了小醜妝容後,顯露出了出衆的容貌。視頻裏,他穿着汗濕的衣服,搭配一件挂滿炸藥,土裏土氣的黃色馬甲,頂着一頭亂發坐在畫面一角。
“喂,你有沒有想過你已經成了網絡紅人了?”胡鳳藍問柳露,她放松地分開兩腿斜倚在一面牆壁上。
會不會有個鄰居跳出來說這個小醜溫和善良,從不和人起争執,爾後,一個舊同學評論說他嚣張跋扈,刻薄冷漠,有幾個路人甲乙丙丁說,哎呀,我在地鐵站見過他,啊,我的孩子還拿過他送的氣球,這個小醜好會用氣球折小狗,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啊?被列為違禁的視頻不斷被删除,又不斷被上傳,評論裏總是有很多人給“有沒有人覺得這個人質很好看的?”點贊。
胡鳳藍翻起眼皮,柳露被捆在一根立柱上,雙手向後,絞纏在一起,手腕被一根塑料束帶縛緊了。他在急促地呼吸,牢牢盯緊胡鳳藍,他眼裏的兩潭春水驟然幹涸了,露出沉落在湖底的冰冷石塊,這石塊反出星點冷光,玄鐵一般。柳露說:“你放了她,人質只需要一個不是嗎?事情沒必要搞那麽複雜,你抓在手裏的人越多,你的破綻也越多你知道嗎?只要調查這個女的怎麽走失的,從哪裏走失的,警察會順藤摸瓜找過來的!”
胡鳳藍将相機稍放下,相機沉甸甸的,舉久了,她的手發酸。她輕笑:“你怎麽突然話這麽多。”她忽而是領悟到什麽,眼珠滴溜溜打了個轉,從柳露身上轉移到了綁在不遠處另外一根立柱上的女人。
這女人已過中年,身形幹癟,套在身上的病號服從右肩滑開了,她只有一只腳上穿着鞋子,還是只拖鞋。至于她的年齡,胡鳳藍猜不準,她華發滿頭,臉蛋卻保養得不錯,額頭和顴骨上的肌肉飽滿,皮膚細膩,唯有鼻梁上散着幾顆色斑,但她眼角的魚尾紋和眼袋非常重,像是幾天都沒阖眼了,眼裏有血絲,看什麽都充滿恨意。她尤其恨柳露,柳露一說話,她就嗯嗯啊啊地呼喊,瞪着他用腳亂踢飛踹,盡管兩根立柱之間靠得很近,但是女人身材并不高挑,腿長有限,她那兩只有力的,飽含憤怒的雙腳最遠就只能夠到柳露的褲腿。可她不放棄,就是要踢柳露,每一下都踢得十分用力,人還在使勁掙紮,肩膀一左一右貼着立柱拼命扭曲自己的身體。她整張臉都扭曲了。
柳露扭過頭,不去看女人。一點空氣的流動吹起他的幾縷頭發。胡鳳藍往前走了幾步,對柳露說:“你怎麽知道這個女人是走失的?你到底和她什麽關系?”
柳露道:“她穿的是病人穿的衣服,而且她明顯精神不正常,應該是從精神病院走丢的。我無所謂,她也說了她還有個兒子,她有親人,你放了她吧。”
胡鳳藍停在柳露面前,拿着相機的手垂下了,擡起另外一只手,給了柳露一巴掌。
柳露渾身一顫,他急喘了兩口氣,再擡眼看胡鳳藍時,好言相勸:“你放了她吧……她對你沒用的,你看,她是瘋的,你拿槍對着她,她也不懂。”
胡鳳藍的目光不帶一絲溫度:“不需要你給我出主意。”她還道,“誰說她對我沒用,剛才錄視頻的時候你是聾了嗎?”
“你太亂來了。”柳露說,“竟然想出要讓這個女人的兒子代替警察的人帶朱萬全來見你,來交換人質。”
胡鳳藍舉起手,柳露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一舉一動。胡鳳藍的手揮下去,他眼也不眨。胡鳳藍最終沒有打他耳光,只是将手掌貼在他臉上輕拍了拍,拖着長長的怪調子說:“我覺得這是我想到的最好的主意,既然她大聲嚷嚷要她的兒子來救她,我滿足她的願望啊。”她戲谑地問柳露:“你真的不認識這個女的?她從帷幕後面被我揪出來的時候,你怎麽那麽緊張?你要是不認識她,她幹嗎這麽恨你?來啊,說說吧,我現在有的是時間。”
柳露說:“你應該好好休息,養精蓄銳,兩個小時之後你就會見到你的男人了。”
胡鳳藍伸了個懶腰,把相機放好了,說:“你這裏還挺不錯的,我喜歡,比地下室舒服多了,可我在地下室睡夠了,我現在精神好極了。”
她展露笑容,神采奕奕,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有幽靈來打擾她的綁架大計,她現在能看到一個笨拙的小醜站在柳露身後,他腳邊盛開着一株花莖低垂的水仙,她還見識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動物,它就擋在柳露身前,這動物有狼的外形,卻身披狐貍的皮毛,它的鼻翼正在翕動,哼哧哼哧往外出氣。
胡鳳藍抿起嘴唇笑,她說:“我覺得你一定認識這個女人,我的第六感一向很準的。”
“你是在暗示我你開了天眼嗎?”柳露岔開了話題,胡鳳藍不依不饒,繼續圍繞着那個已經氣喘籲籲,卻還沖柳露撒瘋的女人,說:“你要不說,可以啊,我問她啊。”
“是你抓到她的時候嫌她吵,把她的嘴巴堵上的。”柳露說。
胡鳳藍把槍拿在手裏玩弄,漫不經心地聳肩:“此一時彼一時,你媽和你女朋友沒有告訴過你嗎?女人對八卦,永遠甘之如饴。”
柳露咬緊嘴唇,不言語,胡鳳藍瞅着他,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那個女人,女人看到她靠近,黯淡的雙眼都被點亮了,她不再亂踢空氣了,梗着脖子左右搖晃,不停對胡鳳藍眨眼睛。
胡鳳藍撕開了一點她嘴上的黑膠布,女人脫口而出:“臭不要臉的小賤貨!”胡鳳藍一愣,才要發作,沒想到女人對準柳露吐了口唾沫。
女人狂笑兩聲,又道:“被老娘抓到了吧!我要殺了你!殺了你!”女人想要掙脫束縛,這才意識到胡鳳藍的存在似的,尖着嗓門對她發狠:“你放開我!讓我去殺了這個臭不要臉的!你不放開我,我叫我兒子過來!我叫小朗過來!”
“你兒子是警察?”胡鳳藍問道,斜眼瞄柳露。柳露還是一聲不吭,誰也不看,盯着自己的腳。
女人突然很是得意,趾高氣昂地說:“我兒子可了不起了,能說四國語言!斯坦福畢業!華爾街工作!随便便買張彩票都能中五百萬!他長得還帥!又高!高中的時候就有星探想要簽他當明星,他啊,遺傳了我和他爸的所有優點,他啊……”
女人還誇着自己兒子呢,胡鳳藍啪地貼上了膠布,不讓她說話了,急得女人直瞪眼。胡鳳藍問柳露:“她是在說自己兒子呢還是在說言情小說男主角?這老娘們兒看的書路子還挺野。”
柳露不回話,胡鳳藍更有勁道了,拍了下女人,說:“談個條件吧,我讓你說話,你給我說點正經的,你要是說得我滿意了,我就放開你,你要怎麽打這個小醜,咬他,踹他,掐他,随便你,你說怎麽樣?”
柳露擡頭直呼:“她是瘋的,你也瘋了??我身上有炸藥!要是被她弄引爆了!我們大家……我們就是同歸于盡了!”
胡鳳藍比了比手槍,柳露嘴角一垮,頹然地搖了搖頭。胡鳳藍問回那女人,她問道:“這個小醜。”
她指着柳露。
“他怎麽得罪你了?弄得你拿着把水果刀躲在他的劇場帷幕後頭,想要捅死他?”
“我很少聽到女的罵男的賤貨。”她還說。
柳露的腳在地上蹍來蹍去,胡鳳藍過去踢他一腳,他安靜了,垂着眼睛,悶聲不響。胡鳳藍撕開女人嘴上膠布的一小角,女人立即連珠炮似地說了一長串。
“你見過男的勾引男的的嗎?這個小賤貨十六歲啊,十六歲毛還沒長齊呢吧就沖四十好幾的男人飛媚眼,勾勾搭搭,不知廉恥!書還要不要讀了?還要不要考大學了啊?整天只想着不勞而獲,我就知道一個啞巴,一個孬種不可能教出什麽好東西,我呸!”女人又是一口唾沫,直飛到柳露的褲子上。
胡鳳藍眨眨眼睛,提醒女人:“講重點,你說他勾引男的,那男的是你什麽人?”
柳露這時說話了,他道:“我來說吧,你讓她說,她也說不清楚。”
胡鳳藍看看他,又看看那開始碎嘴咒罵,不講正經話的瘋女人。她換了條膠布,重新封上女人的嘴巴,對柳露打了個“請”的手勢。她還特意找了張椅子坐下,抱起胳膊,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柳露說:“我讀高中的時候認識了她的丈夫,他大我很多。我和他發生了一些關系。”
胡鳳藍追問:“說通俗點,你們上床了?”
柳露點頭,默認了。胡鳳藍沒說話,她在專心研究柳露的表情,他看上去并不痛苦,也不坦然,他似乎只是在敘述給一個陌生人聽一段發生在他身上的平淡無奇的遭遇。他不會被這段遭遇驚動,但它确實地,真實地發生過。
胎動又開始了,胡鳳藍撫着肚子,她開始作呼吸操,據說這對胎兒和以後的生産都很有幫助。
柳露接着講他的故事:“我的母親是個啞巴,後來因為煤氣中毒死了。”
“自殺嗎?”
“她不是自殺。”柳露說,情緒陡然激烈,但很快平複,唯有眼中湧上的淚光經久不散。
“我父親因為我的事,從他們家,”柳露沒有看女人,繼續說,“二十三層,摔下來,也死了。”
“自殺?”
柳露無言,躲閃開。胡鳳藍的肩膀抖動了好幾下,猛地大笑出聲,眼淚都笑出來了。她用槍指着柳露:“一個和老男人上床的同性戀!哈哈!”
她又指女人:“一個老公和個高中生搞在一起的女人!哈!”
她最後指自己:“和一個殺了人,當了綁架犯,想要救自己男人的孕婦!哈哈哈!”
她縱情狂笑,那笑聲幾乎能掀翻天花板。就在她笑得最最歡樂的時候,房間一側的小門外傳來一陣明顯的騷動。
胡鳳藍一個箭步沖到柳露面前就勒住了他的脖子,吼道:“誰要是敢進來,我一槍嘣了他們兩個!!”
3.
柳露睡着了一小會兒,醒過來的時候胡鳳藍給他灌了些水,硬喂給他一塊餅幹。
“我不餓。”柳露說,把餅幹吐了出來,腦袋搖擺了兩下,聲音微弱。胡鳳藍揪住他的頭發拍他的臉:“欸!喂!你要尋死覓活往後有的是機會和時間給你死,你別現在給我搞絕食。”
她撿起地上那口餅幹又塞回了柳露嘴裏,扣住他的下颚,逼迫他吞下去。柳露作了個吞咽的動作後,胡鳳藍掰開他的嘴巴,用槍壓住他的舌頭檢查一番後,說:“我問你。”
她的眼梢向上甩開,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柳露認出那塊毛巾了,恰是剛才堵過他嘴的那條。還是很髒,毛巾上的污穢洗不幹淨了,胡鳳藍湊近過來,那毛巾上的臭味一并襲來。柳露吸了吸鼻子,等待着她的問題。
“這都是哪裏的鑰匙?”胡鳳藍的右手食指上勾着串鑰匙串,好長好重的一大串,壓得她手指都不得不往下折了。她對柳露努努下巴:“不認得了?你的鑰匙!”
柳露點點頭,胡鳳藍嫌惡地啧舌頭:“說話!”
柳露說:“從哪裏開始說?”
胡鳳藍靠在木桌邊,身子稍向後仰去,難耐地嘆息了聲。她肚皮上那衣料皺出的漩渦行褶痕發生了細微的變異,更接近于旋轉的陀螺的形象,一圈箍着一圈,細細密密,緊湊集中地環繞着一個中心。她思量片刻,挑出了一把鑰匙,拎起來要柳露說明。
“這是電子廠更衣櫃的鑰匙,我晚上在那裏當保安。”
“也是電子廠的,保安室的後備鑰匙。”
“還是電子廠的,車庫鑰匙,這把和後面那把是庫房,朋友開的茶座庫房防盜門和大門的鑰匙,我周末去那裏幫忙,出貨清貨。”
兩人數到第六把,胡鳳藍歪着脖子看這把鑰匙,它的尺寸比別的鑰匙小了兩圈,構造非常簡單,像是玩具。
柳露看了很久,說不上來這是把什麽鑰匙。胡鳳藍說:“你好好想想。”
柳露搖頭:“想不起來。”
胡鳳藍倒是想起什麽來了,走到電腦桌前,拉開個抽屜,翻出好幾把小挂鎖。她比劃一番,轉身和柳露道:“幫你恢複記憶,是開這種挂鎖的鑰匙!”
柳露搭腔:“哦,那應該不是很重要的東西。”
胡鳳藍用屁股頂上抽屜,換了下一把鑰匙:“這把是開什麽門的?”
柳露說:“我家。”
“你家在哪裏?”
柳露注視着她,沒有立馬回答。胡鳳藍的耳光又招呼上了,厲聲喝斥:“說話!動什麽腦筋呢!”
柳露說:“很遠,在郊區。”
“郊區哪裏?”胡鳳藍問得迫切,都顧不上擦汗了。
“沒有公交車和地鐵,要去的話除非自己開車,或者打車。”
“地址。”胡鳳藍抓住了柳露的衣領。她熱騰騰的呼吸噴在了柳露的臉上。
柳露輕聲問:“我們……要換地方嗎?”
胡鳳藍神色一斂,用槍口連戳柳露的太陽穴好幾下,兇道:“我讓你說地址!!”
“楊樹灣餘家村餘家浜路3號。”柳露說。
“都有誰知道你家的地址??”
“沒有……”
“你耍我!”
“真的沒有,我獨來獨往慣了。”柳露辯解,“我的家人都不在了,你猜錯了,我也沒有女朋友,朋友都沒有。”
胡鳳藍思量着,在考慮所有可能性的同時,她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柳露小心翼翼看出去,一股難以抑制的狂躁似乎正在胡鳳藍身體裏橫沖直撞,她全身肌肉和神經都不再受她控制了,手指不安地抽搐,還發抖,封閉潮熱的地下室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她逼瘋。她快被這裏的空氣壓迫到窒息。胡鳳藍撲到電腦前噼噼啪啪打字。她不時轉過頭拿槍亂比劃,她沒有在威脅柳露,只是嘴唇神經質地抖動,她無聲地喋喋不休。
別過來,他媽的,再過來,再過來我殺了你們,我要你們再死一次,別過來。
柳露讀着她的唇語,跟着她到處亂看,起先看得還很輕巧,可越看就越用力,眉心蹙起,丹田都在跟着發力,整個人向前傾去。然而,他沒有找到那些“你們”,他們好像全都躲起來了,和他玩捉迷藏,和胡鳳藍玩木頭人的游戲。
水晶吊燈的燈泡忽閃了下,燒滅了一顆。光變得更暗了,這似乎讓胡鳳藍更瘋,她抓着頭發嘶嘶地抽氣,一拍桌子,質問柳露:“你家怎麽是一個劇場的地址!”
“我以前在那裏打工,那裏是個馬戲團,我在裏面扮小醜。後來馬戲團倒閉了,老板跑了,一直沒人接手,房子荒廢了,我就住在那裏。”
“要是被我發現你騙我,你連今天都別想活過去!”胡鳳藍将牙齒咬得咔咔作響。
柳露答應了聲,他忽而是明白了,“你們”和他玩捉迷藏是有原因的,因為他還不夠瘋,還沒活到人生的絕境,還沒真正的歇斯底裏,他的絕望還不夠多,不夠滿到溢進黑暗中,将“你們”躲藏的空間一一擠滿,所以,他能看到的最多也只是無盡的黑暗。就只有這樣,就只到這種地步了。
他坐在不透明的黑中間,連一個鬼影都見不到。
柳露閉上了眼睛,又緩緩睜開,胡鳳藍離開了電腦前,正拿着皮包搜刮桌上的子彈,刀具,扳手,念念有詞:“走,現在就走,你們一個都別想跟着!”
?
胡鳳藍拽着被五花大綁的柳露回到了地上,眼下是清晨,天才蒙蒙亮,她解開了柳露的手铐,把他塞進停在垃圾場裏的一輛桑塔納的駕駛座上。
“你!開車,我說走哪條路就走哪條路,”胡鳳藍坐到後排,抱住她的包,她一刻都沒松開過槍,“別想打什麽歪主意!聽到沒有??”
柳露聽她的,發動了汽車,照着胡鳳藍的導引,往餘家浜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