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DAY 2
10:40 am
1.
禮朗趕到公安局時,華叔已經等在門口了,他一見到禮朗,招呼也不打,看也不看他,抓着胳膊把他往局裏帶,說:“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禮朗緊跟着他,步伐如風,問道:“我媽救出來了?柳露死了?”
他被自己的口水嗆得直咳嗽,華叔放慢了腳步,到了辦公樓下,還停下來給禮朗拍背順氣。禮朗笑了笑:“我沒事,您說啊,好消息是什麽,壞消息又是什麽?”
華叔指指前頭,又邁開步子,禮朗拔腿跟上,走了沒幾步,華叔來了個急剎車,站在通往二樓的樓道上,含着下巴長籲短嘆,手臂往樓下一揮,比了個抽煙的動作:“抽根煙再上去。”
禮朗把上下口袋摸了個遍,說:“我這兒身上……”華叔擺手說:“行了行了,知道你不抽煙,走吧,你抽點我的二手煙。”
他們兩人去了自行車庫邊抽煙,周圍來往的人少,兩口煙飛去,車庫裏就只有華叔和禮朗了。華叔扔掉還剩大半根的香煙,重新點了根,禮朗說:“您少抽點。”
華叔皺着眉,抓抓頭發,瞅着遠處,用力吸了一大口煙,彈開半截煙,從煙盒裏抽第三根煙出來。禮朗搶先拿了他放在一輛自行車坐墊上的打火機給他點煙。
“真的,少抽點,替小璐考慮考慮。”
華叔側目打量禮朗,禮朗咬着下嘴唇,雙手插在口袋裏,對他笑。他在玩一顆小石子,右腳踢給左腳,左腳又傳回給右腳。
“我這兒都三根煙了,什麽消息都不和你說,你不着急啊?”華叔問道。
禮朗低着頭,玩石子玩得不亦樂乎:“我媽要是死了,沒辦法,是命。我媽要是活着,那皆大歡喜。”
“柳露呢?”
“啊?”禮朗詫異,“柳露和我有什麽關系?他是死是活,不關我的事啊。”
華叔掏出了自己的手機,按了幾下遞給禮朗:“我和你說的第二段視頻,網上都删了,你估計也沒看着,看看吧。”
禮朗用腳尖把石子頂開,斜倚在車篷支架上。視頻非常短,一開始入鏡的是一個明顯已過中年的女人,她的嘴巴被膠布封死了,滿臉淚痕,人被綁在一根立柱上,接着女綁匪出現,她抓住女人的頭發對着鏡頭說:“這個女人是我剛才從路上抓回來的,聽好了,我知道這個女人有個兒子,我要她的兒子帶朱萬全來和我交換人質。地點我會再通知你們。”
畫面一角,是柳露耷拉着腦袋靠在另一根柱子邊。他的手被反綁着,側影蒼白枯瘦,看上去十分虛弱。
禮朗放下手機,問華叔:“所以我現在是要配合你們行動對嗎,具體有什麽指示?”
華叔吐出一團煙霧,禮朗咬着手指,半低下頭,說道:“我知道朱萬全很危險,他混黑道的,有兩下子,他的手會被铐起來吧?萬一他要是反抗怎麽辦?電擊棍該有點用吧?那個我會用……”
他邊說邊用腳蹍地上的沙子,一下又一下,他的腳印被拖得很長,很遠。華叔在他面前拍了下掌,禮朗打了個哆嗦,擡眼看他,眼睛眨眨,遽然道:“不對啊!華叔,你不是電話裏和我說特警已經行動了嗎?他們去了哪裏??胡鳳藍的老巢……”禮朗舉起手,又點開了那段視頻,他嗫嚅着,欲言又止。
“好消息是我們找到了胡鳳藍曾經藏身的地方,八仙路原來的一間垃圾處理場,廢棄了好多年了,那地方是胡鳳藍用她一個遠方親戚的名義租下來的。”
禮朗說:“壞消息是,你們沒找到人質。”
華叔收起手機:“別看了。”
禮朗道:“朱萬全現在人在哪裏?”
華叔抖了抖煙盒裏為數不多的幾根煙,低聲說:“我們已經安排好了。”
“什麽意思?交換人質的地點,她通知你們了嗎?在哪兒?要怎麽過去?”禮朗站好了,作勢要走,“我是不是得穿件防彈衣,還有耳機什麽的,電影裏不都這麽演嗎?”
華叔按住了禮朗的肩膀,不忍又無奈,對他道:“你找一套平時你穿的衣服給我,我們找了個身高體型和你差不多的警員,等會兒你就和我上樓見一見他。”
禮朗腦筋轉得快,着急說:“以我媽的精神狀況,她不可能領會得到你們的意圖啊!她說不定都弄不明白她自己現在的處境!會穿幫的!”
華叔道:“這一點我和上頭彙報過了,也都開會讨論過了,不瞞你說,提出這個提案之後,我們技術部的同僚已經在網上搜索過你的個人信息了,還好你不玩兒什麽社交網絡,一張照片都找不到。”
華叔故作輕松地對禮朗微笑:“你放心吧。”
禮朗繃着臉,推開他的手,說什麽都不肯同意這個計劃:“您讓我怎麽放心?這他媽誰出的馊主意?我要見負責這次行動的隊長,帶我去見他,華叔,事情不能這麽弄,絕對會穿幫的!要是穿幫了,誰知道那個瘋女人會幹出什麽事!”
華叔攔住禮朗:“警方通過這個方案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
禮朗的臉都漲紅了,怒道:“什麽深思熟慮!這是在拿我媽……在拿……人質的性命開玩笑!”
兩人推搡辯論間,華叔突然爆出一聲大吼:“我們不能再增加人質的數量了!!”
禮朗不動了,原先揪住華叔衣領的手也松開了,他看着華叔,嘴角抽了幾下,一抹臉,扭過頭去,歪着身子扶住一輛自行車,道:“你們是怕別到時候連我也被抓了,是這個意思嗎?我不怕,什麽綁匪什麽炸藥,我不怕!”
“我們需要控制住現在的情況!不光是你被抓,要是她選了鬧市區,沒有專業警員在場,天知道她和朱萬全會捅出什麽簍子!”
“便衣……可以混在人群裏吧?”
華叔轉過了身:“你跟我上去休息休息吧,昨晚是不是沒睡好?”
禮朗瞥了眼他的背影,手指慢慢地握緊成拳形,他道:“你的意思我懂了,專業的警員,能在事情變得更壞之前,處理好問題的根源。”
華叔發話:“我們絕不會讓人質犧牲!”
禮朗對此沒有任何評論,他不再說話了,默默地和華叔走去了活動指揮室,他在那裏見到了要假扮他的年輕男警員。兩人握了握手,禮朗脫下自己的一身衣服換給了他,有人從旁邊遞過來一頂鴨舌帽給那名警員戴上。
“身高和體型都非常接近,我看輪廓也有點兒像!”有人評論說。
禮朗坐下了,華叔給他泡了杯茶,他提出想找個安靜些的地方打個盹,有個隊長模樣的人過來和他講話寒暄,帶他去隔壁辦公室歇息。禮朗匆匆掃過他,他困極了,只知道這個人長了張長臉,頭發灰撲撲的,臉上皺紋很深。
“一有消息我們就會通知你。”那位隊長說,給禮朗關上了門。
禮朗找了四張椅子拼了張床,和衣躺下。他身上這套衣服是那個男警員的,有股濃重的煙味。禮朗捂着鼻子打了個噴嚏。他盯着天花板看,一動不動,精神很差,睡又睡不着,後來他的手機震動了下,他才回了魂,接起電話。
“喂,您好,您找誰?”禮朗蜷縮在椅子上機械地詢問。
“小朗!怎麽打你電話一直關機!!我是大舅!!二舅現在也在我家!你人在哪裏?你現在在哪裏??”
禮朗捏捏眉心,說:“可能是信號不好吧,我沒關機,我在公安局,在華叔,就是我媽的老同學這兒,你們放心吧,警察會處理好的,放心吧……”
他閉上了眼睛:“有事我會再打電話給你們的。”
這通電話講完,又是新一通電話進來,禮朗把手機放在肩側,抱着胳膊,無精打采地問:“您好,您是哪裏?”
“禮朗?是禮朗吧?”電話裏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禮朗依舊閉緊了眼睛,意興闌珊。
“是我啊!你的高中同學!我們高二高三一個班的啊!茂明啊!展茂明!”
禮朗的聲音高了些:“哦,冒名頂替!”
“對對就是那個冒名頂替哈哈!之前同學聚會我正好加班開會,忙得腳都提起來了!欸,你現在人在哪兒呢?有沒有空出來吃個飯?”
禮朗頓住,那邊廂展茂明自己接上話,道:“我人在公安局那兒,那裏有家烤串店挺不錯的,出門右轉就能找到了,賞個臉?”
禮朗冷着臉冷着聲音:“我聽說你現在當了記者了,是吧?”
氣氛冷場,訊號的雜音娑娑地響,展茂明道:“哈哈,我剛才看到你進局裏去了,難不成犯了什麽不想讓老同學知道的事?”
禮朗坐了起來:“你說吧,你想知道我媽是怎麽瘋的還是想知道我媽瘋了多久,還是想寫一寫楓林山醫院醫生護士看護失職,讓病人自己跑了的事情?”
展茂明問道:“你還記得柳露嗎?”
禮朗抱着頭,撓後頸,反問說:“誰?”
“柳露啊,和你媽一起被抓的那個人質,你該不會沒認出他來吧?他的臉也太難忘記了吧!”展茂明說了許多,“他當時可是年級裏的風雲人物啊?月考次次年級第一那個!你不記得了?就算不是同班,你也不在乎月考成績這種事,在學校裏你總見過他吧?去食堂打個飯都有八九個女的幫他打好了的那個啊!”
“哦,你說他媽是個啞巴的那個柳露嗎?”
“對,唉,對,還有這回事,你不知道吧?他媽和他爸在他高三的時候都死了,他後來就退學啦。”展茂明又打聽禮朗的事,“你爸呢?還在作貿易呢?人在國外?還不知道你媽出事了?”
“我爸……”禮朗聞到自己身上嗆人的煙味,咳嗽起來,“遇到意外,死了。”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車禍嗎?”
禮朗說:“我和柳露話都沒說過一句,你要挖掘他的內幕故事還是去問別人吧。”
展茂明還興致勃勃地給禮朗爆料:“你知道柳露現在都和什麽人混一起嗎?我的天,說出來你也不信,他們好像幾個朋友合夥開了個茶座咖啡館,我跑了一趟,簡直了,牛鬼蛇神,不男不女的什麽人都有,他好像是那個,就是……”
“他交什麽樣的朋友,變成什麽樣的人,我不感興趣,也不想知道。”禮朗挂了電話,把手機摔了出去。他彎着腰在椅子上坐了會兒,還是去把手機給撿了回來,坐在地上翻手機相簿。
蟒蛇,斑馬,獅子,猴子。猴子,獅子,斑馬,蟒蛇。蟒蛇,猴子,猴子,猴子。
他看了又看,他把照片放大了個看那只猴子握住的那只手。他能看到青筋的脈絡,皮膚的紋路,照相的鏡頭擁有出乎意料的高像素,一切都是那麽清晰。他的指尖冰冷。
禮朗站起來,他去找華叔說話,他請求說:“我想見一見朱萬全,讓我見一見他可以嗎?”
這時有人進來通知:“從天橋廣場附近的公共電話亭打來的電話,交換地點定在汽車南站的麥當勞門口!要禮拉朗帶上手機!”
衆人嘩然:“南站人流量非常密集!”
“媽的,這女人心眼可真多!不是說一孕傻三年的嗎??”
“一隊,二隊注意!現在行動!”
華叔握住禮朗的手:“你放心,禮朗。”
“我不想放心,我就想見一見他。”
半晌,禮朗才說。
2.
胡鳳藍讓柳露把車在天橋下面停好,她把柳露的手铐在了方向盤上,在他面前揮舞遙控器:“你要是敢亂跑,我炸不死你!還有她!”
她往身旁比劃,她邊上就是雙手被吊起來和車頂把手鎖在一起的禮母。禮母這時異常安靜,不吵不鬧,腦袋抵着胳膊,額頭上鼓着個腫包,嘴上的膠布卷起了一個小角,她正雙眼蓋緊,昏睡不醒。
柳露從後視鏡看着她們說:“你的肚子太明顯了,不然還是我去吧……”
胡鳳藍賞了他後腦勺一下,柳露悶哼了聲,胡鳳藍勒緊他的脖子,道:“自從我抓了這個女的,你廢話一次比一次多,這裏輪得到你出謀劃策?”
柳露被勒得臉頰通紅,掙紮了兩下,頭上的長波浪假發套有些歪了。胡鳳藍罵了句娘,撤開手,瞅着後視鏡,給柳露調整那頂假發,還沾了點口水,往他臉上擦,道:“這樣才貼妝!”
柳露顯然不喜歡自己在鏡子裏呈現出的模樣,犟着脖子看也不去看,胡鳳藍拍他臉皮,輕笑着下了車。她去了不遠處的公共電話亭打電話,桑塔納始終在她的視線範圍裏,她直接撥通110的電話,說:“我是胡鳳藍,半個小時之後,我要在客運汽車南站的麥當勞門口見到朱萬全和禮朗,讓禮朗帶好自己的手機。”
簡短的通知結束,胡鳳藍就往回去了,天橋下人來人往,胡鳳藍慢吞吞地扶着後腰在路上走,距離桑塔納十來步的時候,胡鳳藍靠在路燈柱上直喘氣。迎面恰有兩個大學生打扮的女孩兒過來,兩人見到她,起先是走開了,片刻後又調轉頭過來問候她,胡鳳藍道:“我沒事,天氣太悶了,我朋友的車就在那裏了。”
這兩個好心少女看她舉步維艱,攙着她到了桑塔納前。胡鳳藍好聲好氣地謝了她們很久,打開車門,上了車。她一回來,第一句話便和柳露說:“看到沒有,沒人在乎,天塌下拉日子照樣過!”
柳露不說話,胡鳳藍道:“開車,去汽車南站。”
路上堵車,胡鳳藍一直在鼓搗皮包裏的炸藥,刀具,反複檢查幾張證件,約莫四十多分鐘後,他們才到了汽車南站。胡鳳藍關照柳露把車停在南站出站口排成長龍的汽車隊伍裏,他們周圍是幾家銀行和小吃店。她拿出了放在包裏的望遠鏡。柳露問她:“她怎麽樣了?”
胡鳳藍将望遠鏡對準了斜對角的麥當勞,說:“你緊張什麽,暈過去了而已。”
說話間,禮母的喉嚨裏發出兩聲低低地呼喚,胡鳳藍一瞥,擡手用槍托往她腦袋上咚地就是一下。柳露猛回過頭,手铐在他手腕上扯出一道粉紅的印子,他抖聲道:“她沒法說話,你別打了!”
胡鳳藍放下了望遠鏡,直勾勾盯着柳露,往禮母的腦袋上又敲了一記。柳露轉過身,不再講話,雙手握緊了方向盤。
等到胡鳳藍再把目光投向麥當勞時,她的眼皮狂跳了許多下,差點喘不上氣,好不容易穩住了自己的呼吸。她把望遠鏡遞給柳露:“麥當勞門口,那個穿藍色衣服的是不是禮朗?”
柳露說:“我很久沒見過他了。”
“讓你看!”胡鳳藍拔槍。柳露舉起望遠鏡,胡鳳藍湊在他耳邊,道,“認真看!”
柳露看得确實很認真,好長一段時間才給出回複。
“應該是他。”
“應該是?”胡鳳藍退回了後座,連甩三個巴掌把禮母叫了起來,把望遠鏡按在她眼前,提起她的腦袋逼迫她往外看。
“女人,我問你,麥當勞門口那個藍衣服的是你兒子嗎?點頭或者搖頭!”
禮母還昏昏沉沉,一點反應都沒有,胡鳳藍不悅地撕開膠布,又問了遍。禮母無辜地嘟囔說:“什麽麥當勞?李護士你弄疼我了,放開我呀,放開我啊……”
禮母胡亂折騰,把望遠鏡打開了,對着胡鳳藍又是抓又是拱,好幾次都用手肘撞到了她的大肚子。胡鳳藍惱了,一發狠,抓住禮母的腦袋重重往車門上撞去:“我問你!那個藍衣服的是不是你兒子??”
“啊,我兒子,”禮母暈乎乎地靠在車上,她的額角流血了,哭哭啼啼,氣急敗壞地說,“我要投訴你們,小朗呢,我兒子呢?叫他過來……”
胡鳳藍撿起望遠鏡:“你要找你兒子是吧,你先告訴我那個人是不是他,是他的話,我現在就把他給你叫過來。”
此話一出,禮母異常積極,配合地把臉往望遠鏡上蹭。胡鳳藍給她拿好了,比在她眼前,沒幾秒,就心急地問:“怎麽樣,是你兒子嗎?”
“啊,麥當勞,藍色衣服,小朗的衣服呀,是小朗……”女人興奮地咯咯直笑,胡鳳藍從口袋裏摸出個手機,這時她感覺到頭頂上有兩道異樣的視線。她一擡頭,迎上了後視鏡裏正在看她的柳露的那雙眼睛。
雪白底子上刻畫着一道道鮮紅的細紋,珊瑚網格似的,這網格上罩了兩團飽滿的墨滴,濃稠黏膩。
胡鳳藍忽地一陣反胃,打了個酸嗝,說:“看什麽看?他媽的沒見過順手牽羊,偷好心路人手機的??”
她又去推禮母:“你兒子手機號碼你知道吧?”
“知道,當然知道。”禮母報了一串,胡鳳藍打過去,卻是空號,她氣急,正反手啪啪兩個耳光打得禮母嚎啕大哭:“八婆,耍我?!”
“138!”始終不響的柳露爆發了,音調拔高,尖聲喊出三個數字後,氣勢又萎靡了,用氣聲說完了接下來的一串數字。
“禮朗的手機號碼……”
胡鳳藍看看他,沒有深究,手機裏響起了第一聲忙音。
禮母這時自己舉着望遠鏡又在看麥當勞的方向,她笑嘻嘻地說:“哎呀這件衣服,還是小朗穿得好看呀,小朗啊,這個男孩子看上去是和他很像啊,不過我們家小朗啊可比他帥多啦!”
胡鳳藍啪地按停手機,追問:“你說什麽?那個藍衣服的不是禮朗??”
禮母理直氣壯,嘟着嘴抱怨:“你說什麽呀,當然不是小朗啊!我兒子我會認錯嗎?”
胡鳳藍看柳露,柳露說:“是禮朗,不會錯,她是瘋的,你信她,還是信我??”
胡鳳藍又看禮母,禮母趴在車窗上,整個人喜笑顏開,念叨着禮朗的名字。胡鳳藍把她拉過來,重新貼好膠布,不讓她說話,禮母還一頭霧水地眨巴眼睛。胡鳳藍扯開皮包拉鏈,從裏面摸出把短砍刀,她解開禮母右手的手铐,把她的右手按在座椅上,一刀砍了下去。
柳露在前座把方向盤和手铐搖得咔咔直響。胡鳳藍不看他。
她第一刀沒能斬斷禮母的右手,但是砍到了骨頭,胡鳳藍低吼給自己打氣,鼓足幹勁揮下第二刀。
手起刀落,禮母嗚咽着,兩眼一翻,昏死過去。胡鳳藍把禮母的右手放在膝上,又從包裏拿出一捆炸藥,點上之後将炸藥扔到窗外的銀行門前,接着她把禮母的右手也扔了出去。
爆炸立時引起了騷亂,幾個路人倒下了,天上鈔票亂飛,場面頓時失控。
“開車。”胡鳳藍用衣袖擦自己臉上的血,血還是熱的,很容易擦拭。
柳露的肩膀緊縮着,他在發抖,後視鏡裏,胡鳳藍只能看到他的頭頂和他的下半張臉。他的下颔也在抖動。
“開車,”胡鳳藍更冷漠地說,“還是你想我現在就殺了她,推她下車。”
柳露踩下了油門。
?
回到餘家浜時,胡鳳藍只把柳露帶下了車。她捆住他,這次捆在一張椅子上,她問柳露:“你為什麽騙我說那是禮朗。”
“我很多年沒見過他了,他不是禮朗嗎?”柳露望着外面,憂心忡忡,“你給她止血了嗎?會失血過多死掉的,你殺了一個人質……你的砝碼……”
不等柳露說完,胡鳳藍就打了他一個耳光。
“騙子。”胡鳳藍拿出手機,“禮朗長這樣。”
手機屏幕上是一篇網絡新聞報道,标題是:揭秘女人質背後的故事。
配圖是一張高中畢業合照,寫報道的人還特意将禮朗的形象在邊上放大了。他穿校服,淺藍色上衣,打青色的格紋領帶,他的笑容很大,因為一顆虎牙而顯得孩子氣。
“我不擅長記人的臉。”柳露說,看着胡鳳藍,懇切地說,“你幫她止血吧,之前你不是找出了一個急救箱嗎?那裏有用的上的東西,還有止痛藥,不然先給她吃兩片止痛藥。”
胡鳳藍無動于衷,她給禮朗的號碼發短信:三個小時後,火車站。
然後她就把手機摔碎了,打了柳露第二個耳光。
這一下很重,柳露差點摔倒,頭上的假發套掉了。
“你十年沒見過他,為什麽知道他現在在用的號碼?還能背出來?”
柳露的脖子好像沒有支撐的能力了,他的腦袋軟趴趴地靠在肩膀一側,劉海蓋住了他的眼睛,聲音微弱地說:“你救她,我幫你。我當你的同夥,你說什麽我都做,你和朱萬全要逃,我給你們開車,我幫你們擋子彈,做什麽都可以。”
“馬戲團有輛舊卡車還可以開,你去火車站接到朱萬全,我卡車接應你們,你們和動物藏在一起,我還可以像這次一樣假扮成女人,我帶你們出城。”
第三個耳光。
“我很愧疚,我對不起她。”
第四個耳光。
“她變成這樣,全是我害的。”
第五個耳光。
“你把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耳朵,随便你想砍什麽給警察看,你都可以砍下來,我的眼睛你也可以挖出來。”
第六個耳光。
“我殺了她老公,我罪有應得,十年前我就該被抓起來審判,我等了十年,終于等到你這個判官。”
第七個耳光。
柳露連人帶椅子摔在了地上。胡鳳藍抓他起來,把他的頭發往後撥開,迫使他仰起脖子看她。
“你為什麽知道禮朗的電話。”
柳露咧開嘴,他笑了。因為化妝,他的嘴唇是鮮紅的,因為毆打,他的牙齒在流血,他笑時,像剛吃過人的野獸。
天花板上有兩塊透明的玻璃,光線迷迷蒙蒙灑下來,灰塵在空中飄蕩。胡鳳藍站着,她和柳露誰也不說話。她的胎動劇烈,她還是站着,張大嘴呼吸,她在複習呼吸操的要領。
柳露問她:“你愛朱萬全嗎?還是因為你愛自己的孩子,你要給它一個父親?”
胡鳳藍站得更直,她的大腿根濕潤了,一卷血潮自她眼前的窄門翻滾而來,數千萬個血紅色的幽靈埋伏其中,一個女教師首當其沖,張牙舞爪,血海波濤翻滾,張開血盆大口,把胡鳳藍吞進腹中。她無計可施,唯有沉淪,唯能起伏,一個藍色的孩子的魂魄在空中像雲一樣飄來飄去,而柳露,他就坐在那裏,他還是像竹筏,四分五裂,松松散散,被牢牢捆綁,不曾停泊,絕不傾覆,他漂流着,在人間,在天堂,在地府,他能去任何地方。
胡鳳藍啐了口:“愛情……”
她說不下去了。
3.
柳露聽到幾聲猴子叫,一會兒是唧唧唧唧的,一會兒是吱吱的,像老鼠。他試着把脖子轉過去,苦于姿勢不便,他最多只能轉過一個很小的角度,只能勉強看到一扇刷着綠油漆的木門,門被推開了,門裏投出一塊三角形的陰影。柳露高聲喊道:“猴子自己進去了嗎?它很乖的,它只是想吃東西了。”
門裏傳來很多噪音,柳露企圖一一分辨:籠子被關上了,斑馬來回踱步,有人敲打鐵欄杆,猴子在啃果子,好幾個抽屜都被拉開來了,一只紙箱子也被從床底拖了出來,獅子打了個咕嚕,蟒蛇壓斷了一小根樹枝,一個人趿着鞋跟走了出來。
柳露說:“是以前馬戲團留下來的動物。”
胡鳳藍回說:“關我屁事。”她将膝蓋擡高了半寸,頂了下手上抱着的紙箱,亦步亦趨地走到了柳露跟前。
她把紙箱摔在地上,指着禮母,挑起半邊眉毛,不客氣地問:“老娘們兒就這麽睡着了?沒醒過?”
柳露點頭,胡鳳藍噗嗤笑了,比了個大拇指:“比你強多了。”
柳露還是點頭。胡鳳藍不笑了,臉又板起來,她坐着在紙箱裏挑挑揀揀,不時翻個粉色的假發,或是一雙貼滿兩片的高跟鞋。柳露在旁解釋說:“這也是馬戲團留下來的東西……表演時用的。”
說話間,胡鳳藍翹着蘭花指勾出了件壓箱底的露背吊帶裙,裙子上綴滿了金色的碎珠子,魚鱗一樣亮得耀眼。
“哇塞。”胡鳳藍将裙子舉高了,貼在自己身上比劃,瞅着柳露擠眉弄眼,“我看不是馬戲團是脫衣舞俱樂部吧?”
柳露說:“這是空中飛人表演的時候穿的,裏面會穿打底褲。”他用下巴示意胡鳳藍往高處看,“以前帷幕前面就是舞臺,看到那根繩子了嗎?就是表演空中飛人用的。”
胡鳳藍仰着脖子揉搓鼻子,打了個噴嚏。她把裙子扔了回去,找到一頂長波浪的假發,雙手撐開頭圍,舉到柳露耳邊,說:“适合你。”
柳露說:“給她喂些吃的吧。”
胡鳳藍站起來,把假發擱在柳露的腦袋上,左看右看,說:“馬戲團的人都走了,你怎麽不走?”
柳露說:“給點水也行……”
胡鳳藍往他肚子上打了一拳,繼續在他頭上擺弄那頂假發,興致勃勃地。柳露咳了陣,調勻了氣息,說:“我沒別的地方可去。”
“大專畢業了?”
“高中沒畢業。”
“嗤。”胡鳳藍找了兩個發夾,夾起柳露側邊的頭發,把假發套在他頭上,調整劉海和發梢,她不乏輕蔑,說:“我聽過一句話,講你正好合适,聰明面孔笨蛋肚腸。”
“南方的俗語吧。”柳露說。
“幹嗎不找份正經工作?”胡鳳藍彎下腰,紙箱裏還有些簡易的化妝工具,什麽粉刷啊眉筆啊,口紅啊睫毛膏啊。
睫毛膏是不能用了,都幹透了,有兩支口紅還能畫出顏色,眉筆也保存得非常完好。胡鳳藍把椅子拉近了,和柳露面對着面,她給柳露化妝。
柳露配合,她說:“張嘴。”
他就微微張開嘴。她問他:“當了多少年小醜了?”
他就回答:“八年多。”
“幹嗎當小醜?”
“找不到正經工作。”
“呸。”胡鳳藍數落他,“有手有腳,洗碗端盤子不會幹?去餐廳當服務生不行?去酒店給老外開大門,給你的小費也能多過別人,分分鐘給你升職去前臺。”
“老外學精了,小費只給一美金,還要占你便宜。”柳露說。
胡鳳藍被他逗笑了:“你以後幹不成保安了,被個女人綁架的小白臉,怎麽能保護廠裏的安全?”
“我年級最輕,能跑八百米,我活着回去,說明我很能挨打,還有狗屎運。”
“茶座開在哪兒的?”
“紅燈區。”
“多少錢?”
柳露垂下眼睛,說:“我只幫忙搬酒掃地。”
“有不少存款吧?”胡鳳藍眼珠轉轉,看着柳露笑,“住就住廢屋,房租免了,沒什麽朋友,省下交際費,我看你的房間……”她望向那扇綠色的門,“一張彈簧床,床單都洗得褪顏色了,衣服就挂着的那麽幾件,沒有電腦,電視只有十幾寸,電費水費不至于很多吧?”
柳露當真和她算起了賬:“斑馬一天要喝三大桶水,這只還挑食,不吃草,要吃菜,喜歡啃芥菜。獅子吃牛肉,一天喂足它五公斤,你看它還是瘦得皮都挂在骨頭上了,蟒蛇好一些,愛幹淨,吃老鼠和雞蛋。猴子也不省錢,桃子一天能吃三斤。”
胡鳳藍笑出來:“你死了,它們就要造反咯,不對,剛才猴子就造反,自己跑過來開門,也是夠聰明的。”
柳露一板一眼地說:“你幫我一個忙,我要是死了,你把它們都放了吧。”
胡鳳藍踢他:“死還沒死,遺囑已經立了兩條了,又要紅繩子陪葬又要動物奔喪。”
“蟒蛇脾氣壞,獅子危險,斑馬是保護動物,交給動物園吧。”
“關我屁事。”胡鳳藍甩下所有化妝品,在褲子上擦手,又問柳露:“洗澡怎麽辦啊?房間裏也不臭,都沒什麽味道。”
“附近有條河。”柳露說道,“付不起水費了,水管要是壞了就帶去河邊洗。”
他補充:“斑馬和猴子都很乖,獅子也聽話。”
胡鳳藍岔開雙腿,望着空中的黑繩子,說:“馴獸師。”
柳露道:“馴不起,和你一樣,是綁架犯。”
胡鳳藍擺出嫌惡的臉色,柳露說:“綁架了它們陪我。”
胡鳳藍更厭惡了:“怕寂寞就交朋友啊,談戀愛啊。”
柳露看看禮母,她睡醒了,搖頭晃腦地想說話。柳露說:“你放了她吧……”
胡鳳藍嘲笑他:“和我講完人生故事我們的關系就突飛猛進了啊?和我讨價還價?”
她起身走過去,用槍托把禮母打暈了。
柳露看着,一聲不響,睫毛顫動着,胡鳳藍挑釁他,又給了禮母的肚子一拳。
柳露舔濕了嘴唇,直直注視着胡鳳藍和禮母,聲音平穩地說道:“動物很直接,一旦你違背了它,不是你死就是它死,人不一樣,懂的太多,死也死不了。”
胡鳳藍挖耳朵,給禮母解開鎖鏈,把她放到了地上,拖着她的衣領往外走。
柳露被單獨留在了室內,陽光穿過屋頂的玻璃窗戶,反射在一盒粉餅的盒面上,這塊圓形的蓋子在這一瞬間忽然擁有了鏡子的特性。柳露借此看到了自己的形象——長波浪,濃眉毛,大眼睛,紅嘴唇,兩頰泛着櫻粉色。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