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DAY 2

02:00pm

1.

審訊室裏異常明亮,白熾燈發出嗡嗡的低鳴,禮朗坐下時瓷磚地面恰形成一片反光,他把手擋在眼前,費了點時間才适應了室內的光線,才看清楚朱萬全。

這個上半身被箍在椅子裏的中年男人手上帶着手铐,腳上帶着腳鐐,皮膚黝黑,黑中還透出蠟黃,耳垂肥厚,鷹鈎鼻,眼窩深陷,禿眉毛,脖子上有道剌疤,很深刻,但沒能要了他的命。他的嘴唇發紫,像是病入膏肓的絕症患者,連眼白都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米黃色。他把視線鎖定在禮朗的的手上,嗤地笑出了聲音,一邊嘴角翹得老高,另一邊大唱反調,下垂倒挂。禮朗從沒見過這樣畸形的笑。

“你就是朱萬全?”禮朗問。

朱萬全也問他問題:“你知道看人要看什麽?”

禮朗攥着拳頭,說:“你老婆綁架了我媽,砍下了她一只手。”

朱萬全把胳膊放在桌上,胸膛緊挨着臺面,自顧自漫談:“看人要看手,年輕人的手,要大,要寬,關節不能粗,手指要長,那就是雙好手。”

禮朗繼續道:“她要我帶你去和她交換人質。”

兩人各說各話,朱萬全抖腿,幅度大,頻率高,以至于半邊身體都在跟着抖動,他還用手指剔牙縫,在空氣中做了個彈開的動作,雙手比出個數字:“我八歲跟我阿公出海捕魚,十歲自己開船,馬達都比我大只,我的胳膊還沒有螺旋槳粗,十四歲我游過金門海峽去了臺灣,跟着臺灣人跑船,十七歲,我在越南,殺了船老大,劫了一船紅木賣給泰國佬。”

他将雙手撐得很開,他的手不襯他的形象,長得頗為精巧。

朱萬全嘆息,将自己這雙手翻來覆去地看,感慨萬千:“你看我的手,手指又短,又粗,握成拳頭就比雞蛋大一些,哈哈,比女人的手還小。”

禮朗說:“不是雙好手。”

朱萬全眼裏一閃,接道:“哈哈哈哈,可是我找到了一個好女人!”

“她瘋了。”禮朗捶桌子,朱萬全笑得爽朗,調子一變,哼起了小曲,歌詞唱道:“無風不起浪,無瘋不作為,噠噠滴噠……”

禮朗拍桌跳起,萬語千言,終歸無言,奪門而出。華叔和一幹警員早早地候在外面,看他出來,裏三層外三層地将他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問說:“怎麽樣?他說什麽了?”

“他說有話和你說,到底說什麽了?”

“我們準備的那幾個問題你都問他了?他怎麽回答的?”

禮朗悶頭悶腦,誰也不理,只管往外擠。華叔好心,撥開人群,一把拽他出來,禮朗看到是他,道:“這個人,什麽都做得出來。”

喧嘩聲暫時地消褪了,唯有一個年輕人非得刨根問底:“到底問了沒有?教你的話你說了嗎?一定要讓他知道所有事情都在我們的掌控中!”

禮朗看華叔,小聲問:“有煙嗎?”

那年輕人着急擋住他:“我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難過,我們也為……”

禮朗拿着華叔遞過來的煙,翻起眼睛說:“你們找人假扮我,你們說能保證我媽的安全,你們讓我放心,要我相信你們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才制定了這樣的計劃,結果呢?”

年輕人無言以對,華叔也很尴尬,這時有人出來打圓場:“老華,你帶他去外面抽根煙。”

華叔應承下來,和禮朗一前一後去到一樓的花圃園地裏。禮朗叼着煙,華叔替他點上,兩人默默站着,禮朗起先沒有抽煙,把煙夾在手指間,後來抽了一口,熏得他眼睛都紅了,他笑起來,說:“沒意思,還以為抽一口就能快樂似神仙,倒像是在騰雲駕霧了,卻沒覺得活成了神仙,還要被女孩子嫌棄有煙臭味,害她們吸二手煙。”

華叔拿過他手裏的煙:“這麽沒意思,那你還我。”

說完,就嘬了口,技術高超地吐出一個圓不溜球的煙圈。

禮朗鼓掌,要給他頒榮譽老煙民獎,推選他去參加吉尼斯吐煙圈比賽。華叔看着別處,臉旁青煙籠罩。禮朗在花壇邊坐下,閑閑問道:“小璐打電話過來了嗎?”

“都什麽時候了,還惦記她?”

禮朗抓頭發:“我手機在充電啊,要是她找我,我估計得漏接她電話。我媽被抓,我還要真刀真槍地和綁匪做交易,她不得擔心我?”

華叔聞言,眉心跳了跳,左左右右看了好大的一圈,鬼祟地從外套內側口袋裏掏出了個黑乎乎的東西。禮朗眯起眼睛看,壓低眉毛,好奇問:“什麽東西?這麽神秘?”

華叔靠近他,手幾乎碰到他下巴。禮朗迷惑,道:“手機?”

華叔拿着的這只手機屏幕已經摔裂了,機身也有多處撞擊凹陷的痕跡,似乎是為了不讓它散架,手機上纏了好幾層透明膠帶。華叔把手機又往他面前推了推:“你想給小璐打電話是吧?那你看看這只手機你能不能用。”

禮朗開起了玩笑:“我說你們經費不至于緊張到這種地步吧?就沒有其他多餘的手機了?還是因為我沒配合你們的工作,就給我這種待遇?好啊,那我現在……”

華叔把手機按亮了。禮朗吞吞口水,轉過身看背後的花,紫黃交雜的花瓣絨毯一樣鋪滿了整片花壇。

“有密碼。”華叔看着禮朗說。

花開得像振翅欲飛的蝴蝶,又像貓咪的花臉蛋禮朗輕巧地說:“對啊,現在都會設一個密碼吧。”

“你們年輕人都喜歡用生日做密碼對吧?”華叔按手機。禮朗笑着:“對啊,方便記憶嘛。”

““0311,你覺得是這個手機的密碼嗎?”

手機的屏幕鎖解開了。

“我查過了,這是柳露的生日。”

禮朗伸出手摸一朵花的花瓣,花瓣嬌嫩,柔弱,不能忍受一丁點的重力壓迫,似乎風與陽光于它恰到好處,而一經人手觸碰它便會即刻枯萎。

“哦,是柳露的手機啊。”禮朗道,眼睛因為無法承受日光的刺激微微閉起。

華叔調開了手機相簿,對着禮朗一張張往後翻:“柳露被綁架的那天,他們從高架逃離,這只手機是當時在現場勘察發現的,今天才交到組裏,竟然能修複好,竟然還能用,連密碼都一塊兒給解讀出來了。”

禮朗回過頭來,他看那些相片。

一條路兩旁種滿紫薇花樹的林蔭道,紫薇盛開,花枝伸向湛藍的天空,花樹的邊緣因而顯露出一圈紫粉色的輪廓。不遠處能依稀看到楓林醫院的招牌。

一張放在桌上的電影票,午夜場的好萊塢電影首映,邊上是盛裝爆米花的紙桶。

3月11號時,手機裏存有一張奶油蛋糕的照片。

零零碎碎的,都是些紀錄生活的照片,仿佛是将相簿當成日記在使用。

一雙新鞋,一盆長得歪歪扭扭的仙人掌,爬滿銳刺的圓頂上開了朵紅色小花。一間新開的面包屋,門口挂着全場面包八折促銷的告示。一只蹲在牆腳的小貓,目光謹慎,怯懦。

最後一張照片是在一幢公寓樓下拍成的,鏡頭對準大門,搬家車的車牌出鏡了,大門玻璃上映出一個舉起手機拍照的人影。

“這是你剛搬去的新家吧?查過了,你租過這家搬家公司的車,這個拍照的人……是你,對吧?手機裏的這張電話卡,是你的電話卡。”

禮朗又把手插回了口袋裏,他問華叔:“這種花是不是叫貓臉花?”

華叔收起了手機:“這是證物,抱歉,不能給你。”

禮朗微笑,說:“好像學名叫三色堇,唉,到底是貓臉花還是三色堇又有什麽關系。花就是花,這種花就是這種花。”

華叔點煙:“殺你爸的兇手,一直都沒抓到,十年了。”

禮朗站起來,拍拍屁股:“我設置了呼叫轉移,這不是柳露的手機,是我的。”

他往辦公樓走:“三月份的時候天還有些冷,現在舒服多了,多暖和,要是柳露是四月出生的就好了。”禮朗說,迎着風,面向烈日,“胡鳳藍一出現,你們是不是就會開槍?”

華叔咳嗽,不語。

“應該的,他們是窮兇極惡的人,死不足惜。”禮朗笑笑,走遠了。

華叔沒跟上去,抽完這支煙,他接到通知,半小時之後,禮朗和朱萬全會從這裏坐防暴車出發去火車站。他們車上一共安排了六個特警,另外還有兩輛轎車會一路跟蹤。

華叔沒在辦公室裏見到禮朗,聽人說他出去吃飯了,去了弄堂裏的烤串店。

烤串店在白天時依舊人氣低迷,禮朗彎腰進去,點了六瓶啤酒,要了兩個酒杯,兩套餐具。他一落座就給展茂明打了個電話,嘻嘻哈哈地敲筷子:“老同學,我已經到啦,你在哪兒了?”

展茂明道:“你再給我十分鐘!我堵車!”

禮朗道:“你快點啊,我們半個小時候就要出發了,我看看,我還有二十分鐘時間了。”

電話挂斷,約莫過了五分鐘,一個男人火急火燎地沖進了店裏,看到禮朗便沖過去,撲倒在他的餐桌上,大呼:“我……我是跑過來的!怎麽樣?你還有多少時間?你們的行動有什麽詳細計劃?你見到朱萬全了嗎?這點總可以透露吧?”

禮朗笑眯眯給他倒酒:“順順氣。”

展茂明白白淨淨,看得出來确實跑得夠嗆,嘴唇都發白了,大汗淋漓。他拿手扇風,使喚夥計打開風扇,推開酒杯,道:“你看什麽呢?”

禮朗鎖上屏幕,說:“哦,就是那段視頻。”

“你媽被綁架那段吧?”展茂明道,拿出個錄音筆,啪嗒放在桌上,道,“你不介意吧?”

禮朗聳肩,擡手要了二十串羊肉串,順嘴問:“網上那個報道,就是說我媽的事的,是你寫的吧?”

展茂明連連搖頭,否認說:“不是我啊,不過是我們一個雜志社的,他知道我和你是老同學,就問我要了張你高中時候的畢業照。”

禮朗笑着:“公安局找人去你們雜志社問過了,你們主編說了,是你寫的。”

展茂明轉過身:“來兩串烤雞翅!快點!”

禮朗喝酒,吃花生米:“我不怪你,你那是做了自己的本職工作。”

展茂明道:“你還別說,你和高中的時候都沒怎麽變啊,那天同學聚會,你送苗彤彤回家了?”

他的眼睛溜溜打圈,禮朗陪笑:“送了啊。”

展茂明一拍大腿:“咳!牛逼!早就聽說沒有你把不到的妹,睡不到的女人!來,敬你一杯。”

禮朗雙手撐在桌上,沒舉杯,展茂明自己給自己臺階下,悶了一杯酒,又打探起了柳露這號人物。

“那個柳露,我上次和你說的。”

“哦,你挖掘出他背後的故事了嗎?”

展茂明摸着後腦勺笑:“我問你件事,你別生氣啊。”

“我生什麽氣啊?你把我媽得精神病的事都鬧得人盡皆知了,我也沒生氣啊,其實我也早煩透我媽了,真的。”

展茂明看看禮朗,不知該如何接話了,還是禮朗大大方方地問:“說吧,什麽問題?”

展茂明搓起手,急忙問:“柳露他爸好像是從你們家跳樓死的?是不是真有這件事啊?”

禮朗給展茂明加酒,臉上帶笑:“對啊,哈哈哈,和你說你估計都不信,他爸是被我推下去的,你信嗎?”

展茂明也笑:“這怎麽可能!你別诓我了!說正經的!”

禮朗站了起來,手裏還拿着啤酒瓶:“我騙你幹什麽?老同學嘛!”他笑得停不下來,展茂明出了一鼻子的汗,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他唯唯諾諾說:“老同學……我社裏還有事,我……我先……“不等他說完,禮朗掄起酒瓶對着他的腦袋就砸了上去。啤酒瓶應聲碎裂,一片碎玻璃擦過禮朗的臉。展茂明慘叫着摔到了地上,捂着腦袋打了個滾往店門口爬,禮朗抹了把臉,擡腳踹開了擋道的桌椅,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去,踩住展茂明的手,抄起又一個酒瓶往他腦袋上連敲三下,展茂明徹底倒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來了,嘴角一咧一咧地,仿佛要講什麽。禮朗還沒罷休,坐到他身上就是頓老拳伺候,打得展茂名鼻青臉腫。

這一架打痛快了,禮朗起身,把桌上的錄音筆踩得粉碎,他一斜眼,正好看到那店裏的夥計在拿手機拍他,臉上還樂呵呵的。他看着,沒聲響。夥計自覺冷場,一擺手,假裝沒事人似地把手機揣進褲兜裏,拖着步子往後廚去。

禮朗跟過去,快步到了他身後,抓住他的肩膀就把他摔在牆上。

“我操,你有病吧!”夥計回了禮朗一拳,禮朗往他臉上啐了口,那夥計眼睛紅了,兩人扭打在了一起。夥計比禮朗年輕,但論身高體型還是禮朗占優勢,很快他就掌握了主動權,打瘋了,拳頭不停發抖,可還是忍不住揮出去,一下又一下地往那夥計身上砸。

他把那夥計的手機搶了過來,砸在地上。年輕夥計滑坐到地上,捂着不停冒血的鼻子憤憤瞪禮朗,禮朗補了一腳,正中他腹部,夥計嗚鳴一聲,趴在了地上。

禮朗擦汗,飯館裏已是一片狼藉,兩個年輕人倒在地上,桌椅東倒西歪,酒瓶的玻璃碎片和塑料椅的殘肢滿地都是。有兩個穿白圍裙的男人從後廚探出腦袋看他。他們在圍裙上擦手,畏縮地靠在一起。

禮朗看着他們,他撿起了那夥計的手機,在褲子上擦了擦,貼身收好。他慢慢往門邊走,電風扇吱喲吱喲地轉着,展茂明地手指動了下,他倒抽着涼氣,艱難地轉過頭。他在找禮朗。

展茂明滿頭滿臉都是血,一雙眼珠像是鑲嵌在這片血色中的裝飾品,他茫然,憤怒,怨恨,他猜也沒猜到這樣的結局。

禮朗一驚,一步一步往後退,他沒有看路,自己絆了自己一腳,踉跄着跑了出去。

禮朗回到局裏時,時間剛剛好,他臉上雖帶了傷,但沒人多問一句。特警隊的人拿了件防彈衣讓他穿上,禮朗東張西望,問說:“華叔呢?見到他了嗎?”

“沒見到,休息去了吧,喂喂,喂喂,試音,試音,效果可以嗎?定位系統呢?”

禮朗的身上被安上了竊聽器和定位裝置,所有調試都完成後,他又見到了朱萬全,他們兩人被一同押上一輛防暴車,同車的特警荷槍實彈,每一雙眼睛都緊緊盯住朱萬全,不敢有一絲松懈。而滿身鐐铐的朱萬全卻輕松自在,汽車發動,他拱禮朗,和他說話。

“小子,打架了?”

禮朗看窗外,咬着手指不說話。

“動什麽腦筋呢?”

禮朗還是不答,車子開到半路,禮朗的手機響了,車上衆人一個警醒,特警行動組的組長趕緊連線隊長。

“接。”組長示意,按住右耳的耳機。

禮朗接通電話,組長對隊員們打手勢,是胡鳳藍打來的。

“現在下車,攔一輛白色豐田,就在你們車後方,牌照尾數是224,帶朱萬全去火車站,不能有警察,我知道你們的把戲,接下來再聽我指示。”

電話迅速挂斷,依舊無法定位胡鳳藍的位置。

“下車!”

禮朗和朱萬全被推搡着下了車,果不其然,一輛白色豐田車就開在他們後面。衆人正猶豫着,對街忽然傳來爆炸的巨響,與此同時胡鳳藍又打進電話,威脅說:“只有你和朱萬全!現在立即上車!再不上車我就大開殺戒了!”

“她人一定就在附近!!”特警組組長吼道,揪出那白車車主,扣住人就把禮朗和朱萬全往車裏塞。車主被吓得不輕,噗通跪在地上,大喊饒命。

街對面的爆炸已經造成了不小的混亂,一時間濃煙彌散。朱萬全坐在副駕駛座上,禮朗二話不說發動汽車,把車開了出去。

胡鳳藍的電話又來了:“我現在要和朱萬全說話。”

禮朗把手機遞過去,朱萬全開始便說:“電話被竊聽了,什麽都不要說!”

禮朗眉心皺起:“我要和我媽說話!”

朱萬全挂了電話,命令道:“要是還想見到你媽就甩掉條子!”

禮朗堅持:“我要先和我媽說話!我要知道她還活着!你打回去!回撥!”

朱萬全哼笑,回撥接通了胡鳳藍的電話,頭一句就是:“砍掉他媽的右腳。”

禮朗一個剎車,把車停在了人行道上,怒道:“讓我和我媽說話!!”

“開車。”朱萬全拿着手機,冷着聲音,說。

禮朗不肯,咬緊了牙關,他握緊方向盤的雙手因為用力,關節都發白了。他越是憤怒,朱萬全越是漠然。

“媽的!!”禮朗一撇頭,看到後面跟着的兩輛汽車,打了兩圈方向盤,配合油門剎車,來了個一百度大調頭,沖上綠化帶飛車出去。

“媽的!他媽的!他媽的!!”禮朗使勁拍打方向盤,他的眼圈通紅,雙腳已經失控,只知道狠踩油門,往火車站奔去。

朱萬全此時又打開了手機,開了擴音器,把手機扔到禮朗腿上。

“喂!喂!媽??!媽你在嗎?媽!”

一段靜默。禮朗抓了把頭發,就在他幾乎要放棄了的時候,電話裏傳出人聲。

“你媽還有救。”

禮朗的牙齒打起了顫,他挂了電話,低頭調處菜單,看着已撥電話,657469,657469,他默默念叨,念到第四便,他把手機扔出車窗。

“你……”朱萬全才要發飙,禮朗搶先道:“別吵。”

他從褲腰裏摸出個手機,塞給朱萬全:“播這個號碼,我報給你。”

他把胡鳳藍的號碼背了下來,還道:“你告訴她,我帶你去見她,保證沒有條子,讓她保證我媽還有……”禮朗梗住,旋即說,“還有柳露的安全。”

他的聲音穩定,神色鎮靜,把車開得飛快,連闖兩個紅燈。朱萬全愣了瞬,不過一下就跟上了禮朗的節奏。電話接通後,他對胡鳳藍道:“別碰那兩個人質,改去碼頭,等着我!”

“不,不去碼頭。”禮朗拐進一條小路,把車停好,看着擋風玻璃,說:“你是老船幫,警察在碼頭肯定有埋伏,去餘家浜。”

“餘家浜?”朱萬全疑道。

“餘家浜3號,她知道那個地方,就是她拍第二段視頻的地方。”朱萬全将信将疑,輕聲支會胡鳳藍,禮朗搶過手機挂了電話,說:“就算沒有被竊聽,通話時間也不要太長,現在下車。”

朱萬全捏緊了手上的鎖鏈,沒有行動。他眼裏迸出兩道兇光。

禮朗直視着他,比先前還要鎮定:“你殺了我,你就少了一個幫手,你想清楚,你現在還沒有完全安全,你心急,我比你更急,我媽随時可能因為傷口感染或者失血過多死了。”

又是一次無聲的對峙,汽車裏有限的空氣被兩人的呼吸不斷撕扯,朱萬全将鎖鏈在手上繞了兩圈,問道:“你想救你媽可以理解,另外一個人和你什麽關系?”

他脖子上的疤痕因為他喉結的活動而愈顯猙獰,像一條巨蟒的信子,打着卷吞吐。

禮朗說:“我有四年沒見過他了。”

“那次之前,我有六年沒見過他了。”

“他躺在醫院裏,眼睛閉着,好像死了一樣。”

他走下車,脫下自己的外套,沒多久,朱萬全跟着下來,禮朗把外套丢給他。他們砸了停在路上的一輛小夏利,開了就跑。

“上高架的時候低頭,上半身蓋嚴實點。”禮朗還不忘叮囑。

朱萬全笑說:“你小子天賦不錯,我死了這麽多兄弟,這次事成,我看你也要變成通緝犯,不如跟着我幹得了,出公海。”

禮朗專注看路,說道:“我三歲跟着我媽去英國和我爸團聚,十六歲立志當無國界醫生,十七歲我們全家搬遷回國,我要我媽和我爸離婚,她不肯。我殺了我爸。”

朱萬全靠在椅背上,沒有和禮朗再多說一句話。

汽車進入餘家浜地界後,柏油路消失無蹤,剩下一條泥濘的土路。

“幾點了?”朱萬全問,禮朗才要回答,往後視鏡裏一看,突然加快了車速。朱萬全意識到了什麽,回頭一看,一輛黑車正緊跟着他們。

“操,甩不掉的條子!”朱萬全往右側一指:“往那裏開!”

“摔下去這車的底盤就報廢了!”禮朗不依,只是加速,輪胎碾過路上的石塊,汽車仿佛成了一艘小船,兩人在船上彈來蕩去。而那輛黑車已經緊貼在他們屁股後面了!

“聽我的!”朱萬全撲身過來搶了方向盤就往右邊打了半圈,禮朗想要再争回來,孰料,汽車已經不受他們控制,由着慣性俯沖向右邊的泥地。慌亂間禮朗抓住車頂上的把手,朱萬全大吼:“油門!”

禮朗反應不急,朱萬全又是一把方向,夏利的前輪沒能抓住地,一個打滑向一棵大樹飛去,禮朗連踩兩腳剎車以求救命,可就在這時,一股來自後方的沖擊力火上澆油,砰地一聲,禮朗失去了意識。

但他還能看到光和霧。

白茫茫的光包裹着灰藍色的霧。

有一個人站在那裏面,他身上是許多的藍。淺的,深的,寶石一般的,天空一樣的,湖水似的,灰的。因而他和霧有些相融,也因此,他的臉是什麽樣的,看不清了。

他應該像一個小醜,怪怪的,還可以像一個很美的人,叫人移不開視線,難以忘懷。

他最像的還是一首歌。

禮朗聽到那首歌了。他也看到了,柳露站在路邊,在喝一盒牛奶,樣子很乖。他騎自行車經過他身邊,風被帶起來了,柳露擡起眼睛,禮朗扭過頭看他,耳機裏的女歌手在唱情歌。

“有一天 他終于會遇到我

這剎那即将發生

給我找到。”

2.

胡鳳藍推開手邊的一扇小窗,光照進來,她往暗處縮,半眯眼睛,嗅着鼻子和在前面開車的柳露說話。

“喂,幾點了?開交通電臺聽聽。”

“一點五十五。”柳露說道,胡鳳藍也看到了車上的電子時鐘,一點五十五分,沒有錯。

跳過了幾個音樂臺,柳露把廣播調到了交通頻道,主持人正在播報實時路況。下午一點五十五分的城市路況。

胡鳳藍舒出一口長氣,半邊臉頰從微熱的陽光下閃開,靠在車廂裏咯咯地笑。她興奮地用手槍磨蹭車門,一只手伸到了自己的兩腿間。那熱乎乎的日光正貼在她的小腿上,像一張疊成梯形的本白色絲巾,胡鳳藍用食指在腿肚上畫了個圈,她不說話,稍彎起了小腿,腿肚上的紅色圓圈跟着變了形。

“別換臺。”胡鳳藍用槍敲窗戶,把劉海束到耳後,往窗外投去一瞥。柳露在開車,神情認真,姿态放松。陽光下,他戴着的長長的假發暴露出了許多毛躁的分叉,他身上那條連衣裙雜亂的走線和未經處理的線條也無所遁形,他的喉結也消失了。胡鳳藍皺起眉,她懷疑她到底有沒有見過柳露的喉結,她琢磨起了他的脖子——那不過是兩條簡單的線條,支撐着他的腦袋,連接着他的肩膀,他稍有動作,這兩條線就化身成了一座弧度美妙的橋,渡到東邊是極樂,彳到西邊是永生。

胡鳳藍問他:“我和朱萬全走了之後,這個女的被送到醫院之後,你打算去哪裏?”

柳露稍側過臉來,他那張頭頂假發,塗脂抹粉的臉蛋倏忽映入胡鳳藍的眼簾,胡鳳藍打了個激靈,忿然咬牙,痛恨難當,握緊了手槍,極為不快地說道:“看什麽看?!!醜八怪!四不像!滾!”

柳露漠漠地,輕聲說:“你要是覺得悶,就把窗戶開着吧。”

“操。”胡鳳藍抓起身邊一個瓶子,喝了兩口水,她還是忍不住偷看柳露,他的頭發是假的,他的妝容是不服帖的,他的紅唇像怪物,他此刻擁有了女人的外表,掩蓋了所有男性的特征,連他的長相也被女性的表象侵蝕,漸漸地,流露出一絲絲陰柔。胡鳳藍在空中一抓,柳露的臉上好像有一條蟲,沒有足,不分首尾,渾身雪白。

柳露回頭看了看,胡鳳藍悶哼了句:“你是擔心我邊上這個女的別給悶斷氣了吧?”

柳露打了把方向,轉過一個彎道,車速漸漸放緩。他沒說話,把電臺音量調高了,交通路況又有更新了,不少市民通過微信平臺和主持人互動。

“火車站方向大面積堵車。”

“交通臺,交通臺,迎春路現在也不能走了,去火車站都堵。”

“水運新城那裏也在堵車,現場有交警維持秩序。”

柳露轉過頭與胡鳳藍交換了個眼神,胡鳳藍破口大罵,把礦泉水瓶子捏得咔咔響:“媽的,條子在火車站周邊搞戒嚴。”

柳露的睫毛上下翻動,說:“碼頭也是。”

胡鳳藍對柳露指指自己的大腿,柳露看過來,胡鳳藍亦不由低下了頭。她膝上是一個血色全無的女人的頭顱。女人鬓角銀霜,嘴唇微張,脖子上是一道漆黑的弧線。她的下半身像是被一彎鐮刀奪走了,只剩下個年老色衰的腦袋被制作成一具石膏模型。

“還有氣。”胡鳳藍說,扯了把稻草湊在女人鼻下給柳露看。兩三根細細的稻草不安地在女人的鼻翼下晃動身子。

柳露單單是應聲,沒說什麽,他拉了手剎,将車停下,伏在方向盤上盯住前方。

“視線怎麽樣?”

“還可以,他們的車一經過,你就打電話。”柳露說,從卡車裏翻出個筆記本,“按之前商量好的計劃來。”

胡鳳藍摸到放在一邊的手機,捏在手心裏。她兩只手緊靠在女人腦袋左右,兩只手都抓了東西。她突然笑了,鼻涕都噴了出來,柳露動也不動,胡鳳藍擡起手背在臉上胡抹一通,咬住嘴唇笑盈盈地瞅柳露。

“幹違法亂紀的事你這麽有天分,真看不出來。”

柳露還是趴着,将身子藏得更低。胡鳳藍踢他的座位:“這裏能停車吧?”

柳露忽然把窗戶拉了起來,這一動作來得太過突然,胡鳳藍的臉差點遭殃,她剛想發作,孰料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出示一下身份證,駕駛證,你車停這裏幹什麽?”

胡鳳藍将耳朵貼在車廂上,她聽到風聲,汽車疾馳的聲音,孩童歡笑的聲音,兒童舞曲,小販叫賣風筝,冰糖葫蘆的聲音,還有大人在訓斥孩子,不準她偷吃剛買的草莓,孩子哇哇大哭。她唯獨沒有聽到柳露回答男人問題的聲音。胡鳳藍摟住躺在她膝上的女人的脖子,女人跳動的頸脈貼在了她的槍眼上。胡鳳藍望向前方,盡管她的前方是望不穿的黑暗,盡管這片黑暗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她縮起身體,壁虎一樣緊貼身後的依靠。

嘩啦。

胡鳳藍的耳朵一動,整個人幾乎彈起,是卡車的車門被人打開了!她能判斷出來!絕不會錯!

唧唧,唧唧唧。

緊接着是猴子的叫聲,這只猴子還在籠子裏亂跳亂爬。獅子也站起來了,咕嚕咕嚕地呢喃着獸語。

“就十分鐘,不能多了。”那個問柳露索要兩證的男人說,尾音被兩扇鐵門碰撞的聲響吸收,胡鳳藍再聽不到他的聲音了。她仍牢牢抱住那個氣若游絲的女人,懷抱越收越緊。

窗戶又被打開了。光撲進來。胡鳳藍往側邊靠過去,躲在陰影裏,說:“應付過去了?”

“嗯,打手語,在紙上寫是聾啞人馬戲團表演要用的,我在這裏等團長。”

“他信了?”

“沒有,但是時間來不及了,他被叫去主幹道排查那裏的過往車輛了。”柳露一五一十地告訴胡鳳藍,還把寫了東西的筆記本展示給她看。胡鳳藍推開筆記本,瞥他,道:“注意他們的車!”

柳露卻還直勾勾看着她,眼都不眨,胡鳳藍惱了,揍了女人的臉一下。柳露指指自己柔軟的豔色嘴唇:“你的嘴巴,出血了。”

胡鳳藍一哆嗦,柳露的話像是開關,她的味覺經他操縱才被開啓,吃到了鐵鏽味。胡鳳藍抿起嘴唇,微低下頭,忙道:“你這麽想給這個女人贖罪,覺得自己對不起她,幹嗎不自殺?你死了,她說不定就不會瘋了。”

說話時,她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好幾次,嘴裏吃到的血更多,腥氣很重。她難受,想吐,不得不又作起了呼吸操。呼氣,吸氣,呼氣,再吸氣,長長地吸進去一口氣,忍住,忍耐住。胡鳳藍掐着自己痙攣的大腿根,她看到柳露臉上的蟲爬到了他的脖子上,那條蟲,好像蛇。一條光潔,瑩白的蛇。

胡鳳藍又掐了兩把,忍耐,忍耐。

蛇挂在柳露的肩頭,正在朝她吐芯子。

蛇的芯子竟是白色的。

大腿的痙攣逐漸爬到了胡鳳藍的腹上,她反複揉搓自己的肚子,低低呼喚:“寶貝……寶貝……”

她盡量壓抑自己的聲音,除了她之外,車上再沒人能聽到她的呼喚,昏迷的女人無聲無息,仿佛是死去了,柳露亦無聲,他拿起副駕駛座上的小包,說:“我下去布置炸藥。”

他關上了那扇窗戶。

胡鳳藍挪動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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