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DAY-3229
02:00PM
1.
悅灣小區門口停了兩輛警車,36幢下面還拉起了黃色的警戒線。禮朗吃着漢堡,拉了個圍觀的中年人打聽,原來是中午時分,36幢十樓的一戶人家發生了劫案。歹徒在光天化日之下入室搶劫,女戶主被捅三刀,失血過多,人已經被裝進裹屍袋拉走。而除了這位女戶主,當時在家的還有該戶一名十六歲的少女,警察進屋找了一圈了,沒找到人,大家紛紛猜測女孩兒可能是被劫匪擄走,這群惡徒八成是看這戶人家條件不錯,打算勒索贖金。
禮朗吃完漢堡,聽完八卦,一抹嘴走開了。到了自家樓下,他擦擦眼睛,大惑不解——他們家樓下也拉起了警戒線,警戒線中間有一灘血跡,兩個穿警察制服的男人正在血跡邊上竊竊私語,讨論着什麽。樓下圍觀的人不多,多數人都往36幢趕,着急去看那裏的熱鬧。
禮朗還在發愣,兩個警察中的一個看到了他,旋即走過來,問候道:“小朗?還記得我嗎?華叔叔啊,上個禮拜,你,你媽和我們一家吃過飯的啊。”
“這怎麽能忘!記得!記得!華叔叔好啊,您這……處理什麽案子啊?該不會是連環劫案吧?”禮朗指着36幢的方向,難以置信地說。
“不是,就是墜樓。”
華叔同另外那個警察打了聲招呼,和禮朗道:“走吧,我們上樓。”
禮朗道:“從哪層摔下來的啊?您找我媽?我媽她不在家,不是,她不住這裏,嫌這裏遠,出門不方便,她還在酒店住呢。”
華叔看着他,手指一動,走到了禮朗前面,說:“去你家。”
禮朗額上的青筋突突跳了幾下,沒多問,刷卡進門,按了電梯,和華叔一道上樓。兩人在電梯裏時,華叔和禮朗說:“有人從你們家摔下來了。“禮朗抓頭:“他們在鬧離婚,您知道的吧,我媽不是還找您查紀錄什麽的……我才從我媽那裏過來,她剛吃了安眠藥睡下……”
華叔道:”不知道你認不認識,姓柳。“
禮朗走到電梯門口,只留下個側臉面對華叔,不停用門卡刮電梯門,那聲音很刺耳。
華叔看着他,道:“四十多歲吧,他兒子在你家裏。”
禮朗咳了聲,電梯到了,金屬門向兩邊分開,禮朗飛跑出去,沖進了家門。偌大的客廳裏陽光普照,正有兩個警察并排坐在沙發上和拿着煙灰缸站着抽煙的禮昭說話,他們一個在本子上作記錄,一個喝茶。電視櫃前,保潔阿姨默默地用抹布擦抹櫃面。四人看到禮朗,禮昭一笑,同警察們介紹說:“我兒子,禮朗。”
禮朗張嘴便問:“柳露呢?”
禮昭彈彈煙灰:“書房裏,錄口供。”
禮朗疾步奔向書房,正巧一個警察從書房出來,兩人撞了個滿懷,禮朗推開他,閃身進了書房,砰地關上了門。門外那警察還在抱怨:“我說你這小孩兒怎麽回事?哪來的啊?怎麽一點禮貌都沒有!”
他話音落地,華叔的聲音響起來了,他敲門,和禮朗道:“小朗,你開下門,我們還沒處理好呢,你有什麽話要和你同學說,過會兒吧。”
禮朗背靠在門後,反手鎖上了房門。
柳露離他不遠。他被擠在高高的書櫃中間,被許多綠色盆栽簇擁着,緊縮在一張花梨木圈椅上,手裏捧着半杯水,垂頭耷腦,動也不動。
“柳露。”禮朗喊他的名字,往前邁出一小步。
柳露蔫蔫地回:“嗯,我爸他……他失足摔下了樓……他去陽臺上抽煙,摔下去了。”
“你知道我是誰嗎?”禮朗走到了柳露面前,彎下腰看他。柳露還是頭也不擡地和他說話。他道:“我知道啊,我在你家,我怎麽會不知道你是誰。”
禮朗伸出手按在他的肩膀上,這觸碰激得柳露連續不斷地打冷戰,他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禮朗壓住他,緊拽他的胳膊,趁機和他對視,他被柳露的樣子吓了一跳,喉頭一梗,手上更用力,喊他:“柳露!”
柳露面頰慘白,嘴上凄紅,渾渾噩噩地不知在看什麽地方,禮朗用手擦他的臉,抹了自己一手的豔色口紅,他拿起柳露手裏的杯子,抽了幾張紙巾沾了點水,更小心,也更細致地用紙巾擦他的臉,柔聲說:“沒事了,沒事了。”
柳露猝然張大嘴,一把握住禮朗的手,他眼裏的光彩回來了,還更閃耀,更亮,他說:“是我殺了他。”
他坦誠:“是我把他推下去的!”
“噓。“禮朗捂牢他的嘴,“你吓壞了!別亂說話了!”
淚光在柳露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裏彙聚,他推開禮朗,瘋狂地撓自己的臉和手臂,一遍又一遍和他說:“是我殺了他,我殺了他,我下的手,你爸讓我騙警察,我騙了,我撒謊,我殺人,我和你爸上床,我拆散你們的家庭,他還要收養我,我作盡了壞事,我殺了人……!”
柳露轉瞬便将自己折磨出了滿身的紅痕,他的眼眶也紅了一圈,整個人都泛出紅光,好似被烈火燙傷。他在燃燒。
禮朗逼近過去,面容沉穩,他揚手打了柳露一個耳光,柳露抽了口氣,語速放緩了,聲音也變得很低,但還在神神叨叨念着什麽。禮朗把他壓在椅子上,又一個巴掌揮上去。
他出手不重,柳露一震,徹底安靜了下來。禮朗半跪到地上去,捧起柳露的臉,說:“你看着我。”
柳露點頭,看着他,眼淚忽而間奪眶而出。禮朗抹抹臉,笑起來:“你真厲害,你能呼風喚雨。”
柳露捂住了自己的臉,他的手心因而貼在了禮朗的手背上,他的手發冷,一點一點吸取着禮朗手背上的溫暖。
禮朗問他:“你剛才說我爸要收養你?”
“我媽死了,那男人要和他談這件事,他瘋了,”柳露大聲吸鼻子,睫毛上沾滿了淚珠,“我也瘋了,他殺了我媽,是他幹的,肯定是他幹的,我要瘋了!”
禮朗遞紙巾給他,柳露瞥了眼書桌,這時,禮朗和他說:“我們走吧。”
“什麽意思?”
“你跟我走吧。”禮朗給他擦眼淚,漫無邊際地暢想着,“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去當漁民,當農夫,作什麽都可以。我們還年輕,想做什麽一定都能做到。”
“你媽怎麽辦?”柳露說,看着他,聲音冷冷的,“我不是什麽好人,我壞得要命,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壞。”
“你好看。”禮朗碰了下他的鼻尖,講着俏皮話。
柳露目不轉睛:“我知道你爸有老婆孩子我還和他上床,我喜歡和他上床,在床上的時候,快樂的不得了,我要的就是快樂。”
禮朗坐到了地上,目光有一瞬的偏移,柳露說:“我這種人該去坐牢,我現在就出去自首,我的罪名很多,罪過很大,他們要快點審判我。”
“你是天主教徒嗎?哪有那麽多罪……”禮朗抱着膝蓋說。
柳露站起來,他走到了書桌邊,禮朗擡起頭看他,柳露唰的從筆筒裏抽出了一把裁紙刀,直接捅向自己的脖子。禮朗眼前一黑,等他反應過來,他已将柳露壓在身下,奪過了那把兇器。
“你瘋了!”禮朗揪起柳露的衣領,他的右手鮮血直流,“你瘋了嗎??!”
“我根本就不應該活着!!”柳露嘶聲怨恨道。
“胡說!”
“你懂什麽?!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一個人!”柳露極力壓低了聲音,又極力發洩着滿腔的憤懑,“我根本就不是人!!”
“你閉嘴!”禮朗作勢要揍柳露,柳露把臉湊到他的拳頭邊,一字一句,抑揚頓挫地說:“我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我告訴你這個秘密,我是個怪物,怪胎,我什麽都不是,應該死的不是我媽,也不是那個男人,而是我。”
禮朗疑惑,費解,他的神色是迷茫,失魂的,他松開了柳露,人還跪坐在他的身上,他的血滴在柳露的衣服上。柳露看着他,進而說:“我一生下來就是這樣,那個男人不想要我,蔣阿姨告訴我,好幾次都想把我丢在路邊,我媽都不知道把我從垃圾桶裏翻出來過多少次。我是我媽撫養長大的,她是個啞巴,一句話都不會說,男人打我,打她的時候,她只會給他磕頭,像在拜一個神一樣,那個男人……昨天,他也像我媽拜他一樣,拜神一樣地跪在我面前,求我。”
“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禮朗,我的世界已經瘋了,你不要過來了,你待在你的世界,你就待在那裏,好好待着,你不要動。”
禮朗閉上眼睛,他把柳露的衣服抓得越來越緊,指甲幾乎摳進了自己的傷口裏。他沉默,無聲,喪失了語言的能力,思考的能力,他僵硬地坐在那裏,如坐針氈,如臨大敵。
和煦的暖風從窗外吹進書房,帶來花香和蟬鳴。
禮朗隐約間聽到了蜂群的騷動,夾雜着斷斷續續的歌聲。
他睜開了眼睛,他流眼淚了,在這片控制不住肆意橫流地波光中,他看到柳露浸泡在一汪清澈的湖水裏,僅露出半張臉,一條胳膊,一只腳——他被水平面切割得破碎不堪。
“你就是你。”禮朗含恨,眼淚往下淌,“你喜歡看恐怖片,間諜電影,喜歡吃糖,喜歡坐在我的自行車後座上吹風,喜歡書,喜歡聽不懂的歌,喜歡下雨天出去踩水,你不就是你麽,你不需要做什麽男人,女人,你就是柳露……”
他說:“我恨我爸的不忠,欺騙,也恨我媽,她根本只是為了愛而愛,我也恨你,你們是兩股繩子,你們把我捆住了,我要分裂成兩個人才有辦法活下去……我恨這裏的所有人,你說得對,瘋了,都是瘋子……“禮朗撒手,用另一只手壓着自己的傷口,說:“我要殺了他。”
2.
柳露醒了過來,他一睜開眼便看到禮昭在擺弄相機,禮昭也看到他了,和他一揮手,手裏的相機鏡頭對準了柳露,卡擦拍下一張照片。
柳露撐着床鋪坐起來,他頭有些痛,忍不住扶着了額頭。他道:“別和我說你在菜裏下了藥。“禮昭豎起三根手指:“我發誓和我沒關系,是你父親的主意。”
柳露的牙齒上下打架,他敲了兩下腦袋,好不容易擡起沉重的眼皮,望了出去。
“你的房間?”他問。
禮昭說:“剛才在飯桌上聊到一半,還沒問你到底是什麽想法。”
柳露似是意識到了,手在頭頂上用力一拽,竟被他拽下來一頂假發。他啪地把假發摔在地上,低頭往自己身上看。這一眼看出去,柳露登時惱了,脫下身上的雪白裙子,撕下絲襪,忿忿不平道:“他瘋了,你也瘋了??!把我弄成這樣是什麽意思?!”
禮昭心平氣和,走過來撿起了裙子,笑笑道:“你不喜歡嗎?我覺得很好看啊。”
他還伸手去摸柳露的臉:“我以前怎麽沒想到?”
柳露踢了他一腳,從床上下來,但他沒能掌握好重心,腳底打滑,在地上摔了個四仰八叉。禮昭好心要扶他,柳露寧願在地上用手和屁股擦地板也不要他的幫忙,他坐着,坐得離禮昭遠遠的,一個勁擦臉。
“他人呢?那個瘋子人呢?”柳露看着自己紅白夾雜的手背,惡狠狠地問道。
“在外面。”禮昭說,他半蹲下來看柳露,态度親和,還很親昵,“起來吧。”
柳露蹭到了牆邊,反手摸到牆壁,自己摸索着爬了起來,靠在牆上,勉強站直了身子。他看了看房門。
“我也覺得他腦子不太正常。”禮昭和他搭話,指指太陽穴,擺出個“有病”的表情。柳露态度堅決地說:“我不會給你當養子!”
禮昭一攤手,姿勢洋派,腔調也很随意:“我覺得完全沒這個必要,我們維持從前的關系就好。”
“不行。”
“什麽?”
“我說,我不要,我不想再和你見面了。”柳露往手心裏吐唾沫,擦自己嘴上的口紅,臉上牆漆似的白粉底。
禮昭撓撓鼻尖:“你很久之前就知道我有妻子,有孩子,後來你也知道禮朗是你的同學,所以,你現在應該不是道德感作祟。那讓我想想……”
柳露打斷他:“我們這樣下去沒有任何意義,我……我就是不想再見到你了!”
“是因為你知道了我和你父親的事嗎?”禮昭微笑,“其實大可不必在意,人生苦短,要追尋什麽意義,說不定一生都不可能找到,但是快樂卻很容易就能得到,吃一頓好的你快樂,看點好看的風景快樂,高潮的時候也快樂,要追尋意義而放棄快樂,這是本末倒置的行為,我覺得不适合我們。”
柳露微微蹙眉,試圖反駁,又被禮昭截住了話頭。
“你的存在難道不就是極致快樂的最好證明嗎?”禮昭靠近了柳露,他摸到他光裸的大腿,他看着柳露,手腕稍側過些,他在往柳露的下體深入。
“我不覺得你是怪胎,我覺得你是寶貝,你應該被妥善地保存起來。”禮昭的氣息撲蓋過來,襲滿柳露全身,他呆住,大腿根因為一陣又一陣熟悉的觸摸而興奮地亂抖。
禮昭将他看得緊緊的,簡單地用目光和自己靈巧的手就将柳露釘在了牆上,他道:“就像名畫一樣,你是一幅很抽象的畫,柳露啊,我給你訂做一個玻璃櫃子吧,名畫就需要這樣的待遇。”
禮昭親吻柳露的脖子,吻得很輕,捎帶着漫不經心地挑逗。
“外面的人都不懂,你的父親不懂,你的母親也不懂,沒有人懂,他們不是怕你,就是覺得你惡心……”
禮朗将柳露的耳垂舔進嘴裏,用舌頭包裹吮吸,輕緩地送出自己溫熱的鼻息。他攬住了柳露的腰。
“可你在我這裏,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我們在床上也很合拍對吧?還有誰能給你這樣的快樂?你想要什麽樣的生活,你告訴我,你是想要擔驚受怕,帶着屈辱和自卑過完一生,還是被珍惜,被呵護,快快樂樂地過你的下半生?”
禮昭的吻覆在柳露的臉上,密密麻麻,一刻不停歇。他吻着他,擁着他,問着他。
柳露靠在這樣一個溫暖的懷抱裏,他簡直要被這些吻給寵壞了,他猶猶豫豫地說:“我不知道……外面的人……怎麽看我,我不知道……”
禮昭牽起柳露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了一個炙熱的吻。他看着柳露,慧眼如炬,仿佛是能看穿他。
“做我的神吧,柳露。”他熱情地說,卑微地屈膝。
“神……?”柳露退縮了,在禮昭下跪的那一剎那,他好像看到了人世間最醜惡的畫面,他撞開禮昭沖出了房門。
他在陽臺上找到了那個男人,男人點煙,腳下是許多煙頭。男人見到他,尴尬了一秒,即刻換上讨好的笑臉,問候道:“你醒了啊,小露。”
柳露抓住他的衣領,整張臉都扭曲了,男人卻還滿面春風,宛如慈父。他拍拍柳露的手背:“小露啊,以後你就有兩個爸爸啦。”
“你是我和禮昭共同的兒子啦。”
男人傻笑了起來。
柳露憋紅了臉,使出了吃奶的勁,提起了男人的衣領。
風刮得很大,男人的頭發在風中飄揚,像一只身形飄逸的大鳥,擊破空氣的層層阻礙,紮進大地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