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Day-3230
10:40AM
1.
過了一座小橋,遇上下坡,順風,禮朗溜車滑進了紡織廠職工宿舍,經過大門口的水果攤前時,他被老板娘叫住。
“剛到的水蜜桃,帶上去和柳露一起吃啊。”老板娘提着個紅塑料袋,把袋子挂在了禮朗的車把手上。禮朗低頭瞅了瞅:“哇塞,蔣阿姨,你這裏面起碼有五斤水蜜桃吧?!”
蔣阿姨拍他肩膀,樂呵呵道:“又找柳露看電影啊?““對啊,看完之後我給他補習英文。”
“喲,真沒看出來。”蔣阿姨從頭到腳打量禮朗,“你還能給柳露補習功課!”
禮朗下巴一昂,鼻子翹得老高:“那可不是,回頭我幫他申請國外的學校,我們倆一起考到國外去!學費嘛……柳露這麽聰明,肯定能申請到獎學金!”
蔣阿姨拍手笑,推了把禮朗:“柳露要是不在我那兒,就是回自己家了,他家住哪幢你知道吧?”
禮朗點點頭,騎出去了會兒,又倒了回來,問說:“他要住回去了啊?”
蔣阿姨往邊上走開,背對着禮朗收拾攤上的水果,把蘋果一個個摞成堆,小聲說:“你有空多找柳露出去玩玩,走走,帶他多交些朋友。”
禮朗停在路邊,自行車的車把因為一邊重量過重,失衡地歪成一條斜線,他應承下來,從塑料袋裏摸出個桃子,在衣服上擦了擦,張口就咬。
蔣阿姨扭頭看他,好氣好笑地招手要他回來:“唉!你倒是洗一洗啊!禮朗!你回來!阿姨給你洗一洗!”
“拜拜啊,蔣阿姨!桃子好甜!柳露肯定喜歡!”禮朗單手抓着桃子笑,人站起來,奮力踩踏板,轉眼間就把水果攤和無奈招手的中年女人甩在了身後。他穿過一條兩邊種滿榆樹的羊腸小徑和三排棟灰樓,在23幢前停下了。
23幢也是棟灰色的小樓,和前面的21幢,19幢沒有絲毫不同。樓高四層,二樓的一戶人家陽臺上高高懸挂着大紅色的燈籠,四樓的盆景茁壯成長,一樓的寶石花在圍欄上向着太陽紅了葉瓣尖尖。
禮朗高呼:“柳露!柳露同學!我買到電影票啦!”
紅燈籠下頭的黃穗子随風擺動,宿舍樓下院落裏随處生長的野薔薇開花了,好些蜜蜂在花叢中鑽進鑽出,媚俗的香氣順着風鑽進了禮朗的鼻子,他打噴嚏,望着高處,又喊:“我沒買到首映的票,你別生氣啊!下次一定帶你去看首映!”
“午夜場!”
“首映!“
“去英國看好不好?”
被花香吸引的蜜蜂們又被這果香撲鼻的桃子吸引去了注意,閃動翅膀盤旋着靠近,禮朗揮開它們,躲來躲去,發起了牢騷:“你再不下來,我上去找你啦,四樓402是不是?”
他這句話說得并不大聲,可才說完,三樓的一排陽臺上就出現了柳露的身影。他趴在陽臺上看下面,看禮朗。因為背光,禮朗看不清他的表情,在額前遮了個棚,卯足了勁瞭望,眼睛一會兒瞪大,一會兒眯起,說道:“你下來吧,還有四十分鐘就開場了。”
他還是看不清柳露的樣子,柳露的劉海留得很長了,低頭時,幾乎能蓋住他的大半張臉。
“我不去了。”柳露說,他的聲音躲在了什麽東西後面似的,聽上去像有回音。
“啊?”禮朗提起紅塑料袋,“蔣阿姨送了我們好多桃子,我給你拿上來啊。”
“你別上來。”柳露說,回音更重。
“那你下來吧,我們去釣龍蝦。”禮朗把車停好,坐在車後座上還伸着脖子和柳露說話。
“你走吧。”柳露伸出手,往遠方指。
禮朗咬了口桃子,手繞到後面,按在自己頸上,說:“你是不是知道我有頸椎炎?這個療法挺好的,我的脖子舒服多了。”
柳露這團黑影挪動了下,禮朗看出,他是換了個姿勢,換成了一個他最擅長,禮朗也最熟悉的姿勢——他把臉埋進了手臂裏。
禮朗吃桃子,水蜜桃的汁水順着他的手腕流向他的手臂。他靜靜地坐着,柳露不說話,他也什麽都不說了,只是看着他。柳露家的陽臺上晾了許多衣服,風把衣服吹動,柳露單薄,也像一件衣服,在風裏搖搖擺擺。
“你走啊……”還是柳露先憋不住,催他走,趕他。
一片龐大的白雲擋住了太陽,禮朗細細咀嚼嘴裏的桃肉,他聽出來了,那不是回音,是鼻音,是哭腔。
一滴水珠落在了他的臉上。
禮朗嘆氣,摸摸自己的臉蛋,自嘲道:“我媽死都不肯離婚,說什麽他就是随便玩玩,她見得多了,她知道得多了,還反過來勸我放寬心,想得長遠些,我好傷心,掉眼淚了。”
柳露說:“那個人是我。”
禮朗舔去手腕上的蜜桃汁,他垂下手,頭跟着垂低了,用兩根手指轉動着果核。一個輪回,又一個輪回。他咽下被他嚼得有些無味的桃肉。
禮朗擡起了頭,道:“我知道。”
雲朵好白,雨卻下大了,一滴成了兩滴,三滴。
柳露說:“警察要來了。”
“啊?”禮朗大驚失色,“你還未成年,要抓也是去抓他吧!”
柳露說:“我媽死了……”
“煤氣中毒。”
“她死了。”
禮朗扔開果核,離弦地箭一樣飛了出去。他身後的自行車摔倒在地,水蜜桃滾得到處都是,禮朗一頭紮進宿舍樓,奔往三樓,沖到了柳露家門前。門開着,柳露站在玄關口,不遠處,一個女人躺在地上。柳露的肩膀一顫一顫,他輕聲啜泣,邊哭邊用手抹臉。
禮朗急促地喘氣,朝柳露伸出手,柳露彈開了,躲得遠遠的,靠牆根站着,手背在身後,他斜斜看着女人。
禮朗捂住了鼻子,屋裏的煤氣味還是很重,他不适地咳嗽,說:“是不是做完飯忘記關煤氣了,你爸呢?要不要通知他……”
柳露沒有看他,眼淚還在流,面色卻很冷靜。他說:“我上樓的時候遇到他了。”
禮朗掩住了嘴巴,他去拉柳露:“我們去外面等警察吧。”
柳露嫌棄地推開他,禮朗不管,把他拽回身邊,柳露瞪着他,好像要吃人,禮朗不怕,握緊了他的手,硬是把他拖到了屋外。柳露一狠,抓起他的胳膊就咬了上去。禮朗倒抽了口涼氣,他靠在了門框上,呼吸漸漸地勻和平穩了下來。他看着柳露烏黑發亮的頭發,禮朗攬住了柳露的肩膀,緩緩地收緊手臂。
他的胳膊上涼涼的,禮朗低頭看去,柳露沒把他咬出血,他的胳膊上只是涼涼的,宛如淋濕了雨水一般。
柳露的腦袋頂在禮朗的胸口,他駝着背,彎着腰,把臉藏了起來,把身體縮得很小。他說,他想回到母親的懷抱裏,他說,他不想出生。
他還怨恨禮朗,怪罪他,甚至刻薄地罵他。
“你十六歲的時候在幹嗎?你為什麽不早一年過來?你有病吧,你是不是有病。你不正常……我看到你就覺得惡心,我恨你,恨死你了。你王八蛋!”
他難得爆出一句粗話:“你他媽的王八蛋,不是人!”
禮朗什麽也沒說,低下頭,輕輕吻了吻柳露的頭發。
柳露詞窮,罵不下去了,他扒緊了禮朗的手臂,怎麽都不肯放。
2.
柳露還是回到了二樓,他往走廊最深處走,探頭探腦地張望杵在那裏的一個人影。這個人半躲藏着,身體靠在一堆雜物後面,時不時露出撮頭發,顯出個在抽煙的輪廓。柳露離這個人只有一步之遙時,這個人慌了神,轉身要跑,柳露上前攔下他。
“你鬼鬼祟祟地在這裏幹什麽?”柳露說,掃過抽煙的人,男人臉上的疤痕扯動了下,笑笑說:“抽根煙再回家。”
“抽根煙?”柳露數了數散落在地上的煙頭,少說也有五個。
男人幹笑,伸手過來,柳露避開,站得離他遠了些。男人清清喉嚨,問說:“你要搬回來住了啊?”
“我媽今天中班,我找她吃午飯。”柳露說,“你呢?你下班了?”
男人把煙扔開了,手握成拳頭靠在嘴邊,咳嗽了起來,原先落在柳露身上的眼神跟着被抖散了。一段時間過去,男人才說:“不說你媽了,說說你吧。”
柳露轉身要走,男人一把抓住他,柳露甩開他的手,揉搓着手腕,看着別處,說:“你不是嫌我惡心嗎……”
男人臉一板,看向他,正色道:“小露,你怎麽能這麽和爸爸說話呢?”
柳露怔住,啞然失笑,男人自覺失态,給自己打圓場,說:“你媽要是能說話,肯定給你起這個小名。”
柳露毫不客氣地回敬道:“就是因為我媽不會說話才嫁給了你,不然我根本就不會出生。”
“呀!”男人抓頭發,樣子奉承,“能來到這個世界上不好嗎?!能出生多幸運啊!”
柳露轉着手腕,薄嫩的皮膚都被他蹭紅了,他看着男人的眼睛,睫毛在抖動:“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意思。”
男人又一擺手,揮別這個話題,轉而問柳露:“你最近……是不是都沒有和禮……”
男人頓了頓,咳嗽聲,低下頭蹍蹍煙頭,手插進口袋,飛速略了柳露一眼,替二樓的人家整理堆在門口的舊報紙。
“是不是沒有和禮昭見面了?”他說得飛快,咬字卻很清晰。
柳露頭也不回地就走開了,他的臉上甚至沒有一絲或憤怒或失落或茫然無措的表情。他波瀾不驚。
男人跑到他前面,把他拖回了原先那個隐蔽的角落。
“小露,小露,你聽我說……”男人的音調突然染上難以形容的悲哀和幽怨,他祈求着,以一種求神拜佛的姿态,握緊雙手祈求柳露,“我聽小蔣說了,你想留學是不是?禮昭他願意資助你的學費的,他有錢,很有錢,你只要好好讀書,學費,生活費什麽都不用擔心,他會幫你的,我知道你一直都想離開這裏,這個鬼地方,我也待夠了,真的。”
“我能申請獎學金。”柳露說,“用不着他幫忙。”
“國外好的大學是需要介紹信的!”男人牢牢抓住柳露,他手心裏滋生出的手汗從柳露的手背滑到手心,柳露抽出手,男人又急急忙忙抓住,捧着,說,“你見一見他吧,我們好好談一談,我們三個人。”
柳露越聽越不耐煩,越鄙夷,兩道眉毛都糾擰到了一起,他掙脫開男人的桎梏,說:“你覺得我惡心,我現在……我現在覺得你惡心透了,我們算是扯平了。”
“小露!”男人祭出了殺手锏,他給柳露跪下了,抱住了他的雙腿,死皮賴臉苦求,“你聽爸一句勸,你別和禮昭斷絕來往,爸求你了……是不是因為你知道他兒子是你的同學?你是不是覺得很尴尬?那我們休學,我們在家裏自學,然後考雅思,考托福,總有辦法能出去留學!”
柳露的手指貼在褲縫上,他用力吸進一口氣,久久沒有吐出來,他問男人:“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你能聽到自己說的話嗎?”
男人仰着臉,那眼裏除了淚水,竟然還有深不見底的天真。
“我已經失去過他一次,不能再失去第二次,“男人眼眶濕潤,“要不是那時候他女朋友劃爛了我的臉……”他臉色一變,兇光閃爍,“要不是那個女人!”
男人使了很大的勁箍着柳露不讓他動,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自己,笑笑地說:“你很像我,對吧,你很像我,像年輕時候的我。”
“我要是像你,我早就用刀割爛自己的臉了。”柳露回道。
男人又道:“小露,爸和禮昭談過了,你要是願意回去找他,我們可以辦領養的手續……你住到他家裏去,你,你和他兒子當兄弟啊,這樣就不尴尬了吧,這樣就是自己人了啊!”
柳露往後扯自己的褲子,他不說話,一下比一下扯得更用力。
“小露,你聽我說,這是緣分,是緣分,要是你覺得你現在的樣子不方便,”男人綻開笑容,“我們打扮成女孩子好不好?你變成了女孩子,你們還能結婚啊,穿白色的婚紗你喜歡嗎?白色你喜歡嗎?”
柳露奮勁,把男人踢開了。男人坐在地上,眨巴眨巴眼睛,扶着牆壁吃力地站起來,他鼻尖上都是汗。男人沉默了,他在原地轉了個圈,雙手舉高,放在後腦勺上,轉過去和柳露說:“你……你,你去看看你媽吧。”
他的嘴唇不知什麽原因,失去了血色,方才的激情也褪去了。他魂不守舍地從另一邊的樓梯逃走了。
柳露也出了汗,虛汗,他的嘴巴閉緊了,鼻孔不往外出氣,他自己悶着自己,悶得實在難受,實在快要窒息了,柳露轉過身趴在圍欄上往下看,往遠方眺望。
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個豆大的人影在樹蔭和陽光中間穿梭,他好快樂的樣子,他像一根縫補用的細針,把所有陰影和光芒都拼接到了一起。
柳露重重地喘息了兩聲,貼着圍欄往樓道口走。
他往三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