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平治二十二年,正月初一。

已近卯時,各家王與侍君皆在梳妝理容,準備進宮祭天。悅王陳泓萱洗漱完畢,驚覺一夜沒見到雪瑤,便着人四處尋找,一時氣氛變得喧鬧緊張。

善王侍君白冬郎正在梳妝,善王側侍君、冬郎堂弟白春晖,站在冬郎身後,正在和仕女總管紫燕一起幫冬郎整理冠帶,見一年輕丫鬟跑來湊在紫燕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

春晖眉頭一皺,斥道:“什麽事情,不可光明正大說?瞞得住人不成?”

小丫鬟忙慌張回話道:“回側君,并非隐瞞,是因為悅王女昨晚離席後一直未歸,大家正打發人到處找,小嫔來向紫燕姐姐借人手。”

冬郎眉頭一皺,輕聲喚道:“春晖。”語帶責怪之意。

春晖笑道:“冬哥,你莫擔心,家裏還有什麽事是我不知的?”将冬郎的儀容事務交給紫燕,自己由丫鬟引着去見泓萱。

泓萱正急得眼圈泛紅,春晖笑着施禮,泓萱急忙去還禮,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尴尬咳了幾聲。

春晖道:“悅王且不用驚慌,昨晚春晖路過偏院,看到王女進了我家幺兒的卧房,後來就在那睡了。現在天色尚早,莫要到處去尋了,別家孩子都還在各個卧房中酣睡呢,若鬧起來都吵醒了,定是要誤了宮中祭天時辰的。”

泓萱聞言一掃陰霾,笑道:“既然春晖見到了,我便放心了。今日只好叨擾,等我出宮便來接她。”

泓萱話音一落,她身邊的仕女急忙聚攏,忙碌起來,為她整妝理容。

後來又有一二家親王,相詢孩子們的安排,皆是春晖出面,一一答複。及至前院各司其職,春晖方才返身回了後院,查看各家侍君的梳妝更衣等事。幾乎是毫無喘息之機地,一直忙到把各家親王侍君的車轎送出府門,春晖又帶着一個貼身侍從,在後院中各卧室巡視。

見各家孩童沒有被父親們更衣備車的動靜吵醒,都睡得香甜,春晖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氣,随即打發侍從去廚下安排孩子們早膳,徑自往逸飛居住的單獨小院中來。

行至門前,春晖先側耳聽了一聽,房中有些動靜。春晖掂量兩人應已醒來,便輕輕叩了兩下門。

門內傳來清晰的女孩聲:“請進。”正是雪瑤的嗓音。

春晖推門而入,卻見逸飛兩眼紅紅,抱被蜷坐在床角,雪瑤一臉無可奈何坐在床邊,已穿好整身衣裳,尚未梳頭。見到來人是春晖,雪瑤起身行禮:“姨丈新年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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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晖笑着拱手還禮,走向逸飛。逸飛見來了熟悉的人,抽抽噎噎地叫了一聲:“春爹爹。”春晖剛應了一聲,逸飛便滿臉委屈撲入他懷裏,把頭埋在他胸前,再不轉頭看雪瑤一眼。

春晖拍着逸飛的背道:“這是怎麽了?”逸飛并不答話,只是小聲抽泣。

雪瑤見狀,硬着頭皮道:“姨丈,對不起,今早起身時,她見我與她睡在一處,便哭起來了,我方才解釋,她也聽不進,只是不理我。不知這是誰家的妹妹,雪瑤當去向這家姨媽道個歉去,現在她們是否還沒進宮?”

春晖本就對房中情形大覺有趣,聽聞此言更是忍俊不禁:“這是我家的幺子逸飛,雖長得秀氣了點,性子又內向的很,可卻不是女孩,是個男孩子。”

逸飛揪着春晖的衣服,轉頭眼淚汪汪地向雪瑤瞪眼睛。雪瑤見惹了別人家的小公子,隐隐覺得不妙,趕緊遞過自己手帕。逸飛推開她手帕不接,在自己枕下摸出一條手帕擦臉。春晖輕聲勸慰,又讓逸飛來與雪瑤見禮。逸飛鼓着臉頰不說話,哭得兩眼紅紅,也不願意看向雪瑤一眼。春晖又哄說了幾句,他竟一聲也不響,只是掉眼淚。

平時乖巧的小家夥犯起倔來,竟是誰也治不了,春晖意外之下束手無策,只好哄着逸飛先梳洗起床,再将他抱起,帶回自己房內去了。

雪瑤有些尴尬地跟着出了房門,春晖抱着逸飛走了幾步,向廊下一位少年招呼道:“思飛,來招待一下雪瑤用早膳。”那少年面上神色飛揚,帶着和春晖相似的笑容,應了一聲便向這邊走來。

雪瑤聽得思飛之名,想必是善王府二子。能擺脫窘境,誰來都行,雪瑤大松一口氣,得救一般與思飛一起告退而去。

巳時,陽光和煦溫暖,各家孩子都已起床,用畢早飯。有些想家的,家中備了馬車,讓護衛、乳母、仆從等來接,有些孩子年齡稍長,喜愛熱鬧,便留在此等母親,三兩成群的玩了起來。

善王府中一向以客為先,侍從們人手不夠,都分散給了別家的孩童伺候,逸飛身邊反倒沒什麽親随剩下,連春晖也只能把芷瑤帶在身邊才照應得到。

逸飛不願給別人添麻煩,便自己逛了一圈,從廳上果盤中抱出了一個黃澄澄的柚子。此事竟沒人發覺,更沒人給他幫忙剝開。他倒不在意,雙手抱穩了柚子,一路走向大哥旭飛和二哥思飛的書房。

剛走到思飛的房前,便聽到旭飛的聲音:“關于所謂君子的标準,其實并不是人人都可達到,它的範圍太廣泛,每個聖人,都有自己的那套君子之說,想要調合衆口,難上加難。”

然後便是雪瑤的聲音:“聖人一般都是說到做到的,其實我意見看來,能達成一兩個标準的君子,就可以算作真君子了。”

接着是思飛的聲音道:“其實我頂不喜歡那些上古聖人,重文輕武,說得我們這些好武學武的,都是莽夫。仗義啊,勇敢啊,不也是君子标準的一部分嗎,卻硬把我們撇出去呢,我是不滿意的。”

逸飛剛開蒙,年歲尚小,還沒有到達質疑聖賢的叛逆期,想想書上的言辭,覺得雪瑤的話還是有道理的,又聽了幾句就敲了門,等到思飛的應答,便推門而入,歡歡喜喜地偎在旭飛身邊。

善王長子旭飛年已十六,因過了年,現算做十七,次子思飛十三,接近于雪瑤的年紀。

思飛愛練武,生得比其餘孩子高大,眉目俊秀,個性爽朗;雪瑤淡紫色衣衫,襯得膚白勝雪,兩人笑語盈盈地在一起坐着,怎麽看怎麽般配。逸飛見此情形,早上積攢的怨氣又回來了,走到案前擠在兩人中間,把手中柚子扔在思飛懷裏:“哥哥幫我剝。”思飛接過柚子,拿起随身的小刀割開果皮,一把掰開來,随手遞給旭飛一半。

旭飛還不知逸飛和雪瑤的暗流,接過柚子,一邊剝着棉絮層,一邊向逸飛道:“逸飛,這是悅王家的雪瑤姐姐,快見個禮。”

逸飛不答話,只是抓着旭飛衣袖。旭飛以為他急着吃柚子,給他剝出幾塊果肉喂進口中道:“慢些吃,莫嗆了嗓子。”逸飛卻眼看思飛,思飛已将柚瓣剝出了晶瑩的果肉,雙手遞給雪瑤,雪瑤點頭稱謝,微笑地跟思飛又說了句什麽,思飛也是一笑。

逸飛心中一股無名火起,氣鼓鼓地回道:“不見!她非禮,我幹嘛見禮!”

思飛聽說,好笑地問:“我們逸飛這麽大火氣真是第一次見。她怎麽非禮?”

雪瑤平生第一次被扣上非禮的帽子,雖然什麽也沒做,但臉還是刷地紅了。逸飛想要吵鬧一番,但是他天性文靜,從不與人争辯,小手已經指着雪瑤,想開口卻說不出責難的話來。

旭飛攬着逸飛坐在自己膝上:“那你跟大哥小聲說。”

逸飛白了一眼雪瑤,小手捂着嘴,跟旭飛低聲告狀:“她昨晚睡我!”

旭飛滿臉驚訝:“這孩子……”

思飛聽不清楚,跟旭飛使眼色詢問,旭飛張張嘴,卻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滿臉尴尬之色,又越想越好笑,捂着嘴不理思飛。逸飛見旭飛如此,又不好發作,滑下旭飛膝蓋,站在一邊撅嘴生悶氣。思飛眼睛幾乎抽筋了,還沒得到真相,把柚子瓣掰下來狠狠地咬了一口。

旭飛笑了一陣,故意将茶盞捧在手心,做旁觀态度逗逸飛:“那,逸飛說該怎麽辦呢?”

“我……我也不知道。”發了兩次脾氣的逸飛,倒也沒什麽火氣了,偷眼看一下氣定神閑的雪瑤,自己覺得不好意思,抿着小嘴背對雪瑤站着。

雪瑤不想在善王家裏惹是生非,便服軟示好道:“是姐姐不對,應該問過你再進你房間的,姐姐跟你道歉,好不好?”

“不好,道歉不好……”逸飛轉過身來,眼圈又紅了。

雪瑤平日最讨厭小孩子賣乖耍賴,失去了耐性,口氣也硬起來:“那你要怎麽樣?”

逸飛轉過頭盯着雪瑤,認真地攥着小拳頭:“我是好人家孩子,不是那些亂七八糟的小相公,你睡了我,我将來怎麽好出閣,所以,你要負責!”

“噗——”

“咳咳咳咳……”

“呃……”

一瞬間害苦了吃茶的旭飛,一口茶水全噴在新鞋子上,思飛的柚子果肉嗆進了喉嚨,剛推門還沒進門的春晖嘴角抽搐,一把捂住小芷瑤的雙耳。三個人都有同樣的想法:這是誰教的!

雪瑤看着一片混亂。早熟的小丫頭其實也沒有熟到哪裏去,聽了這個建議,竟然已經開始思考負責是否可行。從相貌上考慮,想想善王溫婉端莊,白冬郎文雅飄逸,旭飛和逸飛同父而出,現在出落得風度翩翩,将來逸飛長相做派恐怕也不會差。盤算定了,覺得自己倒也不吃虧,心神安寧,慢悠悠地道:“原來你顧慮這個。你放心,我當然會負責,我也不是睡過不認賬的風流女子。但是我年歲太小,需等到明年理鬓後才能有定親資格。”

“那,那還是不認賬啊。”

“不會不認的,你等我一年。”

小家夥卻毫不領情:“我才不信你會這麽好心。”

雪瑤見逸飛執意不信,怒上心頭,高聲道:“你自己也知道,都被我睡了,你還想找誰?誰也不會要你了!”

逸飛想了想,只覺得确實如此,小心眼裏萬念俱灰,又紅了眼圈,低着腦袋萎靡不振地發呆。雪瑤見了,忽然心生不忍,便在腰間一摸索,拿下那枚自己鐘愛的碧玉孔雀腰墜,塞在逸飛手心:“大哥二哥都是見證人,我明年理鬓之時就擡着彩禮來定親。”

逸飛握着信物才收了淚,點點頭,從脖子裏拉出貼身所挂的一塊雪白的羊脂玉平安扣,解下來遞給雪瑤,将孔雀墜子上的孔穿過原先挂玉扣的紅繩,貼身戴着。雪瑤也将頸中原有護身符卸下,貼身将那玉扣挂在頸間。

完成了這個儀式,兩人又拉了小手指發誓,逸飛這才展開愁眉,向雪瑤笑。

這一次,是雪瑤第一次看見逸飛笑。

一直戒備的小娃娃,笑起來眉眼彎彎,像粉團一樣。想起昨晚被中的小臉,也是這樣粉嫩柔軟,雪瑤心中莫名一動,負責什麽的想法全抛到腦後,只覺得,能娶到這麽一位侍君的,舍我其誰,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認真道:“你要等我,我一定會娶你。”

第一卷 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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