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二月初二,在賀翎傳說中是朱雀神涅槃重生之日,全國皆行祭典慶祝,善王府西席先生歸來,預備在明日為逸飛、芷瑤和思飛複課。
善王府西席乃是善王麾下門客趙媤,表字弄墨,乃是朱雀皇城鼎鼎有名的飽學之士。此人對官場敬而遠之,只為全家生計投靠于善王府,清高自賞,卻和善王府家幾位王子王女極其投緣,一直真心赤誠相待。由于皇親要做官不必赴考,也不必走那些驗官程序,弄墨便放開了生平才學,教得揮灑自如,往往講些不落窠臼的見地,令孩子們增長見聞。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似乎沒有她所不熟知的,三兄弟皆感師恩,芷瑤雖年幼,卻也乖巧好學,學業長進自然與別家大有不同。別人家學童聽說西席歸來,都是愁眉苦臉,只有善王府聽到西席回府,一片歡聲雀躍。
逸飛向先生見過禮,便帶着今日輪值的護衛,向前門走去,要觀看街上祭祀的人潮。賀翎富貴人家的男兒是不會常出門玩耍的,尤其官宦之家,更是規矩嚴苛。憑逸飛這等身份,出門前必要向父親報備,帶上侍從、護衛,甚至貼身要穿一層金絲軟甲以防萬一,元宵夜時,也是如此排場。雪瑤是女子,比逸飛自由幾分,卻也是出門需帶随行和護衛,并穿貼身軟甲的。
逸飛走到門房處,忽然間門房豢養的黃犬阿虎從牆邊狗洞鑽了進來。逸飛笑道:“你這調皮的家夥,又去哪裏了?”那阿虎忽然望着逸飛,喉中嗚咽,吐出白沫來。
逸飛吓了一跳。這狗兒脾氣和善,從不兇人,逸飛從門房過時往往帶些肉脯點心給它吃,對它頗有好感。此刻見它痛苦,剛要近前細看它行狀,身旁護衛閃身将逸飛護在身後,阻攔道:“王子小心,只怕是狂犬之症。”
逸飛乍一聽是狂犬症,心中也大為發怵,不由得步履一頓,目光中也帶了怯意。兩護衛拔出刀來,就要按狂犬之症的處理慣例,将阿虎格殺當場!逸飛心中一緊,大聲喝令:“別殺它!”
兩護衛絲毫不猶豫,停手收刀,退了一步。
逸飛救了阿虎一時,卻救不了阿虎之症,正急得手足無措時,忽聽一聲驚呼:“快給這狗兒多灌些清水入腹,好給它吐出毒物!切莫遲延!”
逸飛見是西席趙媤一邊高聲囑咐,一邊疾步而來,心下稍安,令護衛速去施行。只見趙媤走到阿虎面前,一手輕撫阿虎脖頸,柔聲安慰,一手剝開阿虎嘴唇,看了看那白沫的樣子,點頭道:“還好,中毒不深。”
護衛取水回來灌阿虎,趙媤退了兩步,立起身來,站在逸飛身邊,一邊擦手,一邊向逸飛笑了笑道:“我少年時,家中看門犬也是這般誤食了毒物,幸虧有一位鄰居相救,便知道了此法。”
逸飛點了點頭,好奇地望向阿虎,護衛聽趙媤囑咐,灌水甚急,不一時,阿虎便反胃作嘔起來。趙媤忙吩咐道:“扶一下它頭,別讓它嗆了毒水。”護衛略有嫌棄,但仍然照做。
阿虎吐了一回,趙媤又令灌水,如此三四次,阿虎漸漸平靜下來,似是有些疲憊地倒在了地上。
趙媤道:“成了,接下來讓它靜養一刻,我去取些新鮮芹菜和綠豆熬成湯水給它喝,幾日便可清除餘毒。”
逸飛也不去看祭典隊伍,跟着趙媤看她熬煮湯汁,心中卻對那個授法的鄰居好奇起來,向趙媤詢問。
趙媤道:“我們家的鄰居是糕點鋪掌櫃,這位救了狗兒的便是鄰家的夫婿。我一直以為這位郎君只是個尋常的賬房,誰知他在家鄉時卻是個醫生。只因男子行醫受人鄙薄,年歲長大也無人問津,只得遠走他鄉,隐瞞了身份,嫁與現在這位糕點鋪掌櫃。”
逸飛好奇道:“先生這麽一提,學生才想起,自小所見醫官全是女子。方才先生說男子行醫受人鄙薄,又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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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媤有些臉紅:“咳,你年紀還小,便簡單些說吧。只因行醫之人診病時,又是執手把脈,又是驗看人體病處,瓜田李下,涉及‘不親’大妨,故男子行醫名聲不佳。”
逸飛更覺奇怪,道:“可是,若是女醫生,勘驗男子病處,不也是涉及大妨的麽?為何只管男子?”
趙媤道:“因聖人雲‘女子不涉淫邪’,所以女子做得,男子做不得。”
逸飛想起雪瑤曾經也說過一次這句話,便向趙媤道:“先生,學生也曾聽這句話,這是什麽意思,卻不明白。”
趙媤見問的是書上所言,便娓娓道來:“這是百家之時,號稱‘聖人’的姜婆桑所言,原句是‘男子生而百邪,皆大惡,其首曰淫,賦者其天。然女子之身不涉淫邪。’意思是男子因為受到上天詛咒,出生之時便有百種罪過,最大的就是淫邪之罪,女子卻不涉及這項罪過。”逸飛聽得糊塗,眼神迷茫。
趙媤道:“是因為女子身負繁育責任,行天道之禮,是順應天時的。男子因有淫邪之心,只要思想情愛,便渴求和女子有狎昵之舉。”
逸飛又好奇道:“什麽是狎昵之舉?”
趙媤臉上一熱,耳根微微發紅,道:“不是妻夫,卻做出妻夫之間才有的親昵。狎就是過于親近卻不莊重的意思。”
逸飛臉也紅了起來,悄聲道:“摟抱之類的?”趙媤點點頭。
逸飛震驚不小,呆呆地坐在趙媤身邊,望着藥罐冒出一陣一陣的熱氣,“男子生而賦百惡”這句話,就像一條甩不脫的蛇,一直往他的心坎深處鑽。想起和雪瑤攜手、擁抱、互相親吻過臉頰,心中直跳,似乎全世界都知曉了他的淫邪之罪一般。
二月初五,陽光和暖,微微有風,雪瑤去城郊縱馬,待人盡興,馬盡歡,遂按辔緩歸。走到皇城東面的安興門,遠遠望去,冬季灰沉沉的天色已然不見,地上染了一片薄薄的綠,是濰河畔柳枝上的新葉,也是土中的野草,一派生機蘇醒的景象。
雪瑤心中歡樂,不由自主想起逸飛來,想要順道去善王府看望于他,招身後護衛上前,問道:“城中哪家點心鋪最好?”
護衛道:“回王女,京城最佳的點心,應是千福園的招牌貨色,王女若是需要時,屬下這便去買些。”
雪瑤擡手道:“你們帶路,我親自去挑選。”
那護衛面現猶豫之色,紅唇一抿,微微皺了眉道:“若以王女安全考慮,還是屬下去為王女購買比較好。這千福園太過于喧鬧,各色人等出入頻繁,不适合王女這等身份親自進店。”
雪瑤低頭看看身上騎裝,道:“無妨,我這般裝扮,顯露不出身份,你們兩個且貼身守護,咱們去了就回。”
兩位護衛領命,帶路而行。
千福園是朱雀皇城老字號的糕點果子鋪,開張已有将近八十年,歷經祖孫四代的傳承。現在鋪面是上中下三層高樓,坐落在朱雀皇城的東大街邊,富麗堂皇。
護衛引着雪瑤還未到店,就能嗅到那誘人的氣息,及至走近,看到那些來來往往的顧客,雪瑤也有些動容:“這麽多人!”下了馬,心中升起幾分期待來。
門前人潮太擁擠,所有的顧客都放滿了腳步,雪瑤還未踏進店門,便看到店外停下一輛雙人小轎來,轎夫掀起厚重的夾棉轎簾,從那小轎上走下一個男孩,正是元宵見過一面的戶部尚書長子秦雨澤。
雨澤下轎之後,并不着急走進,看了看人群,攏着手立在當地,似乎等人。待他左右一看,突然驚覺元宵節見過的悅王女也在店門前。
雨澤心中暗怕,但既然已經對上目光,少不得要說幾句話,硬着頭皮,向雪瑤笑了笑,眼神躲開雪瑤注視,腳步一點一點地蹭了過來。
雪瑤見他到跟前,微微笑了笑道:“莫拘束了,常禮相見即可。”雨澤便做了個揖,剛要說話,店中走出一個少女,約十六七歲,笑嘻嘻地向兩人所在處走來。
雨澤松了口氣,向那少女道:“表姐萬安。”那少女看向雪瑤,問道:“閣下是……?”
雨澤慌忙紅了臉搶話:“我……我朋友。”雪瑤默認,跟少女互相見了一禮。那少女笑道:“小雨頑劣,鮮少有朋友的,虧得這位妹妹還肯包容他,就沖這個,我今日也得與妹妹結識一下,快請随我來把。”
雨澤臉更紅了,小聲嗔道:“表姐你莫說了!”拉高了衣領擋住半邊面孔,撅着嘴讓少女和雪瑤先行,自己跟在最後,直接上了三層。
這千福園鋪面一層,乃是後廚和普通小點;二層樓上,是招牌點心和價值不菲的禮品盒,還有副掌櫃坐鎮,可談大宗生意;三層樓隔成許多雅間,供貴客飲茶及品嘗點心。雪瑤落座,淺嘗待客之茶,茶品非凡,一陣幽芳。除了貢茶,別的茶品恐怕都被這等貨色比下去了。
雨澤捧着茶盞,偷眼看雪瑤并不拆穿他,心中也稍稍安定了許多,飲了口茶,謹守規矩地坐好,眼觀鼻,鼻觀心,聽表姐招呼雪瑤。
雨澤這位表姐,便是現在千福園大掌櫃的次女,小名憐兒,自報家門之後,便要問雪瑤名字,雪瑤便照實說了。憐兒道:“您這等身份,只管遣個人來招呼一聲,我們給您送到府上去。突然光臨,招待倉促,還請恕罪。”
雪瑤微微笑道:“原本是一時興起,想來城中逛一逛,便聽到了千福園老店的名號,就自己來了。”
雖然憐兒表面看來并不在意客人身份,但仍是有些拘束了,客套一陣,氣氛暖了起來,憐兒也輕松自若,雪瑤便問起店中特色。憐兒命人拿了兩色點心上來,一曰玫瑰絨,一曰美人舌,嬌笑道:“玫瑰絨是玫瑰花的香甜味,美人舌是椒鹽鹹酥的味道,這兩樣都是百吃不厭的上佳細點,還請王女評鑒一二。”
雪瑤見玫瑰絨在盤中,做成玫瑰花的樣子,呈現淡雅的粉紅色,比真花還要漂亮,差點就忘卻這是點心。拈起一枚,雙唇微張,一朵粉紅可愛的小花正好入口,舌尖剛嘗到甜味,玫瑰的芳香便如融化一般在口中蔓延開來。一層一層的淡香疊加起來,在最末變成濃香馥郁,卻絲毫不覺得甜膩。柔和的碎屑在口中浸潤,或是吞咽時滑過喉嚨,都像是絲絨一般,輕、厚、軟、細,不可盡言其妙。
雨澤在一邊早耐不住咽了咽口水,頓時覺得失儀,慌忙壓緊牙根,眼巴巴地望着雪瑤。雪瑤咽下一塊玫瑰絨,心中愉悅,端起茶盞輕啜一口,道:“果然妙品。”
憐兒笑道:“這味點心可是小雨心頭所愛,若不是表嬸管束嚴格,他便要天天拿去做三餐吃了。現下小雨是每逢雙月,便要來讨一斤玫瑰絨回去的。”說完,只見雨澤仍是眼巴巴的望着桌上點心,便向他點點頭,雨澤拿起一塊來送入口中,展了眉,沉浸在美味中。
雪瑤正要再嘗那鹹味的美人舌,下面護衛便上樓禀報時辰。雪瑤暗暗忖度時間,若是再在樓上耽擱,恐怕來不及進善王府,便立起身來,向憐兒辭行,到二層樓處,挑了個精巧的小盒,裝上甜鹹兩味點心,會賬離開。
雨澤因元宵燈會之事,心中有些怕雪瑤。但是要辭別之時,少不得相送一段。記得上次相見,雖花燈如晝,畢竟夜色侵人,未看得明白,只知道輪廓。這次白日相見,她騎裝飒爽,不同于那晚的文雅風韻,顯得幹淨利落。而那臉龐雖未長成,已初有明豔之色。雨澤身邊,從無這樣的人物,竟把目光随着她,一點也挪不開視線。
雪瑤登鞍坐穩,回頭看了一看,見雨澤怔怔地望着她,就向雨澤揮揮手,放松馬缰,走得遠了。
雨澤呆了一呆,為着這個笑容,比玫瑰絨更芳香甜蜜的一種感覺梗滿了喉嚨,沉甸甸地向下墜。再想一想,仍是怕她,想到她繃起的表情,便會心肝一顫,恨不得鑽進地洞裏去。又怕她,又想見她,是為了什麽呢?雨澤覺得,似乎自己一顆心都落在了她背影裏,就這麽被她帶走,胸口一陣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