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在千福園耽擱時光,天色有些沉了,來到善王府,雪瑤将禮盒交予冬郎,冬郎連說她太客氣,邀雪瑤與逸飛共用晚膳,雪瑤便應承下來,打發一護衛回悅王府報信,便向逸飛所住院落走去。
雪瑤滿心歡喜,自思以二人之親密,逸飛定是高高興興來迎,誰知已經到了門口,卻悄無聲息。
兩扇門扉緊閉,門前有随從、護衛、書童等侍立,見到雪瑤,一起行禮。逸飛當在房內才是。雪瑤上前叩門,門內傳來逸飛低落的聲音:“我……我不舒服,不能給姐姐開門。”
雪瑤望了望兩側的侍從們,問道:“可曾請了醫官來看?”
侍從們面面相觑,嗫嚅不言。雪瑤微微皺了皺眉,道:“照實說便是,不必遮掩。”才有個書童,小聲道:“回王女的話,三王子他……一天都好好的,只是剛才通報說您來府上,便把我們都趕了出來,閉了門,我們請醫官去了,醫官就要到了。”
雪瑤又站在門邊道:“逸飛,姐姐不看到你怎麽放心?快開了門吧。”
這時,門闩一動,屋門打開,逸飛低着頭立在門口,聲音低低地道:“姐姐請進。”又對周圍侍從們道:“你們都下去,叫醫官不要來了。”
雪瑤進得屋中,見天色略昏暗,逸飛卻還沒點燈,招手令自己的護衛上前,點亮燈盞,也讓護衛去休息待命,方才關了門扉,坐了下來。
逸飛看起來恹恹的,沒有精神,向雪瑤道:“姐姐這便看過了,我沒事。”
雪瑤不擅哄人,只能等他自己說,靜靜坐在對面,等到廚房排了晚膳來,也沒見逸飛開口說一句。兩人沉默地用飯,相對無言。
飯後,雪瑤只待要問個明白,誰知自己進一步,逸飛便退一步,始終也沒開口說出原因。雪瑤無奈,只得敗興而歸。
書童跟逸飛說雪瑤走了的時候,逸飛跳起來便跑到後門。雪瑤似有所感,回頭望了望,并沒有看到隐沒在暗中的逸飛,失望之色爬上面龐,長嘆一口氣,上馬而去。
逸飛默默地望着她走遠,終于跑出門去,站在巷子中間,目送她縱馬奔跑。
雪瑤跑至轉角,又不舍地回頭,馬兒卻已跑得開了,雪瑤只看到一痕影子,站在小巷正中。這匆匆一瞥,卻讓雪瑤許久無法忘懷。
整個二月,雪瑤和逸飛都未能見面。到了三月初的一日,冬郎來他房中道:“雪瑤看你來了。”閃開半邊身子,雪瑤便已随冬郎進了逸飛房中。
逸飛有些慌神,手足無措地起立相迎,雪瑤還禮,先謝過冬郎,再令仕女們關上門扉,這才向逸飛開口道:“我來得遲了,逸飛不要責怪,今日一見,怕又是長久不能會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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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飛一個月未見雪瑤,心中反複想念,大為磨折,此時見面,也顧不得許多,聽她此言,心中更加擔憂,隐隐覺得有大事發生,問道:“姐姐最近忙碌的話,不必顧忌我。”
雪瑤嘆道:“何止是忙?皇上要封我為太女少保,進宮伴讀。我自你家回去之後第二天,宮中便來了位教習,敦促着我練了一個月的宮禮,用膳就寝都要處處合度,全天被監看的。我本待對你修書說明,誰知說是為了保密,一個字兒也遞不出去。我只有全心操練,以盼早日合格。昨日可算是全結束了,皇上傳了口谕,着我三日後進宮,我便趕着先來看你了。”
逸飛聽聞此言,心中不悅。雖然他嘗試着與雪瑤保持距離,謹守禮法,但那是雪瑤日日環繞在身邊的情況之下,由得他自己做主。現在雪瑤入了宮,似是皇上有心拆開他們兩人似的,幽怨橫生。
雪瑤見他面色沉郁,安慰道:“我想,總不至于一年到頭也出不了宮門,總有機會的。只要我出來,我便來探望你,好不好?”
逸飛低頭,悶聲道:“姐姐好意,逸飛心領。但姐姐莫要挂念于我,還是皇上的差事更重要,沒事的話……姐姐就莫要想着來了。”
雪瑤心中一震,似乎有針紮了一下,隐隐作痛,耐着性子問道:“逸飛此話,是怨我麽?”
逸飛轉了臉,眼淚已經在框中打轉:“不敢。”
雪瑤雖因逸飛的冷淡略有震動,但感到自己心口已不是情緒帶來的刺痛,一陣疼似一陣,疼得胸膛有些酸麻起來。她一手輕輕撫了心口,感覺奇怪,但仍未在意,道:“逸飛,你故意躲我,我都知道的。上次我回去時,回頭望了一眼,明明你來送我,相見時又怎麽對我這樣冷淡?”
逸飛将身子也扭了過去,低聲道:“因我不懂事,才與姐姐相好。但是我心知,原是我配不上姐姐,不值得姐姐這樣挂心,惟願姐姐不要挂念于我,便是贖了我的罪惡之心了。”
雪瑤見這話沒頭沒腦,正要再想,心口猛然一震,再無法忍耐,一手緊緊搗住,另一手抓緊了椅子手把,全身微顫,冷汗從額上涔涔而下,輕聲叫道:“逸飛……”
逸飛聽見語音不對,一轉頭看到這樣情形,頓時吓呆,也不管什麽大妨,也不管什麽罪過,語音打顫道:“姐姐你怎麽了!”
雪瑤倚在逸飛肩頭,輕聲道:“我也不知……”
逸飛這才想起高聲叫人。眼見得仕女們将雪瑤扶起,放置在自己床上,急忙奔過去握了她手,連聲叫道:“姐姐!姐姐!”方才未落的眼淚撲簌簌地滴落在雪瑤手腕和衣袖之上,漬出一片水痕。
雪瑤雖痛得厲害,但神思清醒,轉頭看逸飛情狀,暗暗道:“你果然還是在乎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淺淺□□。
冬郎和春晖聞得悅王女在善王府中突然發病,急忙趕來,正是太醫為雪瑤把脈之時。逸飛被遣在一邊,正呆呆地落淚,見到冬郎,旋身便撲在冬郎懷中,冬郎抱了他在懷中輕拍。
太醫立起身來,面帶憾色道:“請侍君和側君移步,臣有話說。”
雪瑤此時疼過一陣,又兼太醫行針,痛感稍有緩和,提高聲音道:“就在這裏說,我得知道自己怎麽回事。”
冬郎向太醫微微點頭,太醫道:“此症不治,只能暫時用藥緩一緩。這是跟老悅王一樣的頑疾,想不到悅王女……唉。”
雪瑤聽聞此說,心中隐隐覺得絕望。在陳氏皇族,多見此症,十人之中,約有其一,皆發作于女子之身。大半病症沒什麽危險,只是不定時地疼痛一陣,伴随終生。雪瑤記得自己祖母在四十之後時常發作此症,至于引發了其他疑難之症,藥石罔效,所以早早而逝,未能善享天年。所幸泓萱一直壯健,不曾發病,誰知竟隔了代傳在雪瑤身上。
逸飛守在雪瑤身邊,又抓了雪瑤手,輕聲問:“姐姐,你怎麽樣了?”
雪瑤面色蒼白,但勉強笑道:“逸飛莫要擔心,只是忍一忍疼,便過去了,沒事的。”
逸飛抓緊雪瑤手道:“都是我不好,不該……”
雪瑤搖了搖手,道:“不是逸飛的錯,病來如山倒嘛。”
逸飛戀戀之情溢滿胸口,柔聲道:“姐姐,你要好起來。”
雪瑤點頭道:“一定會好起來的,你放心。”
及至雪瑤養病完畢進了宮,逸飛才知道,之前二人所想太過簡單,入宮之後,哪裏是說出宮便能出來的?
朱雀禁宮,在朱雀皇城正北方,雪瑤在裏面。那素未謀面的太女,和印象模糊的翎皇,也都在裏面。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音信全無。
母親不在家,冬郎他們也未曾入宮,誰也不能帶一個消息來。
等,無休無止地等。
在等待之中,逸飛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雪瑤那日發病之後,躺在他床帏之中,面色蒼白的微笑。有時候輾轉難眠,便要問問自己:“我什麽都做不了,難道就這樣眼看她自己捱着?”
又有幾次,迷蒙的夢境之中,自己坐在雪瑤身邊,一雙妙手解得她痛楚,太醫都要拜服。醒來之後,心中反反複複,就是一個念頭:唯有學醫,才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親手帶她脫離困境。
不知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夜深人靜之時,偷偷翻開《內經》,細細讀來。若有不明白的地方,次日便向趙媤請教。趙媤見他問的都是淺顯規律,也不甚在意,均一一解給他聽。
待到夏季來臨之時,旭飛舉行了盛大的婚典,出了閣。
逸飛站在旭飛的房間之中,陳設如舊,人已不歸,心中莫名一陣失落。也許,長大就是這樣,身邊的人,會一個個散去,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