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長亭闌珊(兩年前)
北國荀陽城:
正月十五,上元佳節。
熙攘的長亭街人頭攢動,鑼鼓喧天處有明暗不一的燈火跳躍。四方煙火在靜谧的寂空中綻放,劃出絢爛弧度,淹沒繁星點點。
小販們的吆喝聲不斷,火熱地張羅着生意。有女子結伴成群,賞燈猜謎。嬌羞的神态下,才子指點迷津。
荀陽城乃是淩王蕭承軒之封地。坊間謠傳,淩王年僅二十,樣貌非凡,器宇軒昂,有德才經世。傳言雖不可考據,但眼見他将舊日小城荀陽,治理成十裏長街、華燈璀璨之地,雄才偉略可見一斑。
人流中,有男子一襲月白衣衫,身後跟着一位年紀相仿的清朗才俊。
“殿下,這人群熙攘,委實難防刺客襲擊。”秦逸之輕含着話語,幽幽出聲。
一旁負手而立的蕭承軒,全然不顧屬下的噤聲擔憂,仍舊悉心地賞着花燈。驀然回眸,絕世的容顏不禁讓人倒抽了一口冷氣。
面如冠玉,劍眉斜插鬓角,薄唇微抿,一雙棕黑的曈眸流光溢彩。上好的羊脂玉冠別在發間,墨綠的絲質冠帶描摹成一枚流仙結。微風拂過,絲帶在空中劃出雅致的弧度。
一襲月白衣衫,襟帶上以金絲的繡線細密點綴,有丹青難描之姿。
出衆的相貌,引來女子愛慕的目光,蕭承軒瞥過眸子,置之不理。
“逸之,你我難得出來閑晃,別去顧慮這些有的沒的了。”蕭承軒眉宇微擰,示意秦逸之別再啰嗦。
“是……殿下。”秦逸之微微颔首。
“說了多少遍,你我微服出巡,莫要再叫殿下了。”
“是,殿下……不不不……公子。”
秦逸之心底暗語:平日裏我上陣殺敵實屬一流,如今卻連說話都說不溜,當真挫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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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承軒笑而不語,嘴角漾起清幽的笑意,一絲狡黠劃過:“你今日若再說些讓人不快的話,我便回去将韓将軍的女兒指配給你。”
秦逸之頓時沒了話。韓将軍骁勇善戰,自是一位豪傑。可惜将軍老來得女,故而極盡寵愛,使得女子性格潑辣,秦逸之自知并非他能駕馭得了!
蕭承軒語罷,秦逸之便再也不敢言語。他自知,他的殿下,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沒了秦逸之的唠嗑,一路上變得悠哉起來。
步履清揚,不一會便來到了長亭街的中央,荀陽城最大的花樓,伊春樓。
上元夜夕,伊春樓外已搭起了擂臺。忽聞一聲銅鼓震天,自樓內有花魁排排而來,站定後搔首弄姿,好不熱鬧。
荀陽城的老少自然是從未見過如此陣仗,擂臺旁瞬間被圍地水洩不通。
蕭承軒獨立于人群外,回首朝一直緊随其後的秦逸之道:“此樓着實有傷風化。”
秦逸之聽懂了他話中的意思,明日回府,勒令封樓。
“确實。”
秦逸之擡眼望去,擂臺上的老鸨已備好了椅凳,令花魁們圍坐一團。
尖利的嗓音在長街上回蕩:“今日上元,伊春樓特此佳節,舉辦花魁大賽,望各位父老鄉親多多捧場。”脂粉濃抹的老臉上褶皺縱橫,甩起紅豔的帕子,笑得愈發滲人。
擂臺下的百姓發出陣陣哄鬧,随着老鸨的再次發聲趨于靜止。“第一場,琴技。”
話音剛落,有龜奴将月琴奉上。一位紫衣花魁緩緩起身,向衆人彎腰屈禮,禮儀娴熟堪比大家閨秀,輕撫琴弦間,曲調流瀉,《伊人嬌》百轉千回。
完全沒人注意到人群後絕世的男子面上的鄙夷,以及他慵懶的發聲:“月琴清麗,如此妖嬈的曲子,着實不适。”
蕭承軒擡腳正欲離開,倏然間感到似有阻力拉扯。
幽幽回首,只見少女年約豆蔻,一身火紅羅裳,黛色煙眉,膚若凝脂。及腰烏發僅用一根碧色綢帶捆綁,貝齒緊咬下唇,一雙翦水秋瞳蕩漾着難以言喻的水光,清純又不失妖嬈。
少女眩眩欲泣,一雙玉手緊攥住蕭承軒的衣角,杏眸中有無限哀求蔓延:“大哥哥……救我。”
蕭承軒略微怔楞,一旁的秦逸之附在他耳邊,以外人無法聽見的聲音道:“殿下,我們還是莫要多管閑事,安全為上。”
蕭承軒卻仿若未聞,垂眸低頭朝她:“姑娘為何求救?”
容顏清俊的男子本就比少女高處一頭,如此風景,宛若兩人情深意濃。
少女擡手遙遙指向遠處,道:“遭人追殺!”
蕭承軒順着少女的指尖望去,不遠處确實有兩個黑衣男子似乎在急切地尋找着什麽。
“公子,不可。”秦逸之幽然出口打斷蕭承軒與少女的談話。
于理,蕭承軒委實不該管這樣的閑事,被人追殺,其中定有隐情,牽扯之間并非他能預料。況且,帝都內太子蕭承錦虎視眈眈,若是他無意犯了錯,只會被包庇嫡子的皇帝無限放大。
但于情,少女眸底的恐慌并非虛假,秋瞳中欲滴的淚珠,令他不禁微微恻目。他想,只是稍助于她,定然不會生了是非的。
思索間,少女亟亟出聲:“大哥哥……求你,救救我。”一滴清淚順着凝脂般的臉頰往下墜落,她眸子裏充斥央浼與脆弱。
蕭承軒看着滾燙的淚珠滴落臉頰,沒有絲毫猶豫,将少女牢牢環抱住。撥開伊春樓擂臺前山海般的人群,而後帶着她一起淹沒其中。
禁锢在懷抱中的少女,依稀能聽見男子強健有力的心跳。臂膀雖緊,但卻隐約留了些空隙。濃郁的紫檀香萦繞周身,讓人幾乎戀戀地垂下了眼簾。
四周人聲鼎沸,有歡呼雀躍,也有唏噓感嘆,少女卻獨獨覺得安定。
彼時,蕭承軒佯裝觀擂,餘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懷裏的少女。
少女發心柔順,湊在他懷裏的小臉似乎大氣都不敢出,驚心膽顫的摸樣不由地讓人心疼。情不自禁地緊了緊懷抱,這是他此生第一次這樣抱女子,還是一個陌生女子。
人群外的兩名黑衣男子,踮腳朝人群中望了望,卻沒有看見預期中的紅色身影,便馬不停蹄地便向前奔去。
待黑衣男子走遠,秦逸之方才朝人海中喊道:“公子,人走了!”
那名公子緩緩松開懷抱,少女亦從懷抱中擡起頭來,面色羞赧,道:“謝謝大哥哥救命之恩。”
蕭承軒俊逸的面頰上也染了絲絲紅痕,聲音略帶磁性:“舉手之勞,何足挂齒。”
暗流湧動,少女被沖撞了一下,瞬間又撞回了男子的懷中。
蕭承軒輕笑道:“我們先出去罷。”
“嗯。”
人流濟濟,蕭承軒好不容易才拖着少女走出了人群。
少女勾起剛剛被人群擠亂的鬓發,攏于耳後,琉璃的質地的镯子從袖間跳躍而出。而後,微微向蕭承軒福了福身道:“大哥哥,今日恩德,他日若有緣相見,定當湧泉相報。”
蕭承軒面上赧然,淡淡道:“無事無事,姑娘不必如此在意的。”
話音剛落,驀然間天空中禮花齊放,璀璨的禮花下,少女嘴角漾起溫和的弧度:“那便不叨擾了,大哥哥保重。”
少女輕擡蓮足,轉身正欲離去。
蕭承軒清朗的聲音略帶蹙迫:“姑娘孤身一人,不知前往何處?”
“四海為家。”少女回眸站定,皓齒明眸,笑靥如花。
一襲火紅融入夜色,暖風微拂下,及腰的長發随風飄動,柔夷上的琉璃镯子光華琳琅,宛若幽夜精靈。
被少女悠揚的氣質所感染,蕭承軒不禁微怔。真不知何方水土,才能養育出如此精靈女子。調笑的話語脫口而出:“若再有人追殺姑娘,這可如何是好?”
“那便……再說吧。”少女伶俐的眸子劃過一絲黯然,笑容苦澀。
少女佯裝豁達,眸底的凄楚卻掩藏不住。強作堅忍的模樣,不禁讓蕭承軒的心微微作痛。
蕭承軒提步跨近少女,而後道:“姑娘,敢問那些人為何會追殺你?”
“奉人之命,成人之事。”
他聽出了少女口中的疏離,頓時不知道說些什麽。
薄唇微啓,道:“鄙人乃是荀陽城人氏,如今做些絲綢生意,姑娘若不嫌棄,保姑娘一時安寧仍是足夠的。”
“大哥哥的好意我心領了,但自小家父就教導我,不要予人麻煩。況且如今我遭人追殺,可莫要連累了你。”少女低眸,眸中悲傷湧現。
玉指勾住垂在胸前的發絲,揉卷成圈,松開,一直重複着相同的動作。
少女婉言謝絕,他便也不好多說什麽。頓了頓,雙手抱拳,語義真誠朝她道:“姑娘不願意便罷了,在下顧承軒,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鸾碧梧風采,欲将笙歌慢,取字碧笙。”少女娓娓道來,嗓聲清麗宛如黃莺出谷。
不等蕭承軒開口,她徑直轉身離開:“大哥哥,我走了,日後有緣再見。”
火紅羅裳消失在靜谧的長亭街上,潇灑的仿佛未留下一絲痕跡。
蕭承軒怔怔地目送少女消失在十裏長亭,身上似乎尚有她的餘溫,有些難舍的眷戀。
秦逸之找到蕭承軒之時,他依舊一人盯着那無邊的長亭盡頭,微微發呆。秦逸之自是從未見過他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好奇問道:“殿下,那姑娘呢?”
“走了。”聲線裏帶着落寞。
蕭承軒有些意興闌珊,未将這嬉鬧的長街走完,便回府了。一路上,口中琢磨着“碧笙”二字,毫不厭煩。
不過,他未曾料到,這仄平二字,會一生镂刻心間,永不磨滅。
直至數十年後,蕭承軒依舊記得,彼年上元,長亭街畔,少女紅衣,清揚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