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桑青情篤(一)

一年後,北國邊陲桑青鎮:

湧流的河邊,有少女浣衣,輕快的歌聲随着動作起舞。清冽的水源從遠方漂流,拍打着淺灘的石塊,泠泠響動。

碧笙學着浣衣女的模樣,撩起裙緞,卷起袖管,雖是不會唱那些歌謠,卻也笑靥婉麗地随着曲調輕哼。

六月和煦,日光映射在白皙的面頰之上,化作暖意點點。

她閉目仰頭,未施粉黛的容顏清麗婉約,肆意的感受着山間谷風吹面,暖陽拂身。

溫煦環繞周身,那些恍若隔世的回憶四散着蔓延開來。

那時,她的父皇還是寧國的皇帝,她的母妃也還活着。她與兄長生活在父母編織的夢境中,天真爛漫。

她時常想起,秋日的午後,他的父皇不顧君威,将她置于頸間,抓着她的小短腿,四處晃悠。笑聲回蕩在昔日紅牆黛瓦的皇宮中,徒添了一絲和煦。

皇宮于他們,并非牢籠,而是一個溫暖的家。家中父親後宮無妃,一生一後。家中一子一女,構成一個好字。

可惜,夢境總有破離幻滅的一日。後來,她的父皇中毒身亡,母妃含恨辭世,她與兄長的家分崩離析。

溫文的皇叔,以兄長年幼不能理政為由,榮登帝位。皇叔無子,便僞善地将兄長奉作儲君,将她奉作公主。

但道貌岸然的面具總有揭露的一日,一切陰暗,必然曝光在烈日的洪流下。

她依稀記得,為了尋那只她養了三年的白狐,從挽霞殿一路追至鴻陽殿外,也是那次巧合,成就了她如今的流離轉徙。

那日的鴻陽殿外,殿門緊閉,殿外卻無一人看守。她不禁好奇的探頭望去,幽暗的室內,隐約能瞧見一襲明黃龍袍的男人負手而立,身旁的屬下一襲黑衣。

湊耳過去,她聽清了她位極榮華的皇叔與屬下的對話。

——那南景堯與南碧笙不能留。他日東窗事發,被他們知曉,他父皇的毒是我下的。那,後果不堪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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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下明白。

——誰!

危急存亡的關頭,白狐嗚咽出聲,她抱着它瘋了一般地奔跑,紫堇宮裝翩飛缱绻,發頂朱釵碰撞清脆,腦中暈眩搖搖欲墜。

從鴻陽殿到東宮,一路喘息。将一切告知兄長後,她低眸望向那只蜷縮在她懷裏的小狐貍,而後泛出一抹無奈的苦笑。

她忘了,白狐嘶叫,特立獨行。

而宮中豢養白狐的,唯有她一人。

兄長連夜派死士将她送出寧國,一行人馬行至北國荀陽城時。三十黑衣騎兵一身戎裝,刀劍出鞘,面目嗜血。

死士以命相搏,方将她送入城內。那些黑衣騎兵狠咬不放,幸得那位月白衣衫的大哥哥相救。否則,她早已不知魂歸何處。

想起那位月白衣衫的男子,她有些心神微漾。那般和煦的體溫,暖到幾乎能夠洞徹心底的寒意,讓她眷戀着寧靜。

只是,但她永世都不能忘卻,那些暗黑的鮮血,那些灼熱的溫度,那些含冤的死士。她起誓,為了這些死去的亡魂,她定要好好活着,定要為了他們殺了南铎風。

後來,她四處流亡,逃至北國邊陲,被桑青鎮的村民所救。她一直隐姓埋名,默默無聞地在這裏生活了一年。

一年裏,她一直注意着寧國的動向,探聽兄長的近況。幸好兄長無恙,否則,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活下去。

她亦聽說,寧國公主南碧笙在外出禮佛的路途中遇刺身亡。聽說,寧帝痛不欲生,痛恨自己沒有照顧好兄長留下的孤女,并立誓要傳位給兄長留下的獨子。

百姓無知,自然都對寧國君王的仁義贊美有佳。而他們卻不知道,皇宮幽暗,争鬥叢生。今日皇帝能立誓傳位給儲君,明日,儲君可以因病身亡,可以遇刺亡故,亦可以意圖謀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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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是什麽!”沉郁的思緒,被浣衣女驚惶的尖叫打斷。

碧笙睜眼,刺目的光線讓她有些緩不過神來。眼前陡然的黑暗,隐約中瞧見上流水源處,有玄黑的物體,伴随流水奔湧而下。

“啊!啊!”浣衣女們根本顧不上正浣洗的衣物,扔下搗衣杵,蜂擁着朝岸邊跑去。

碧笙自然也被吓到了,甩下搗衣杵,赤着玉足,踏起清水漣漪,向岸邊奔去。

那玄黑的物體,在頑石的阻力下,速度漸漸慢了下來。漂流在淺灘處,分毫不差的定在了碧笙的衣盆旁。

隔壁王嬸家的幺妹,嚷着童音吶喊起來:“那、那好像是個人!”

“不會死了吧?”

“哎喲,好可怕。”

“誰過去看看……”

“不去。”

“你去,你去。”

浣衣女圍成一團,互相推搡着,面上有恐懼的神色畢現。

二胖家的媳婦最勇敢了,赤足踢踏着水花朝河裏奔去。大家都以為,她是過去看看那人是否活着。

結果,她匆匆拿起自己的衣盆和搗衣杵便跑了。

浣衣女們都覺得那玄黑的人影應當是死了,不動了。都紛紛踏進水裏,提起衣盆和搗衣杵便往家裏跑。

原本一群人,跑得只剩下她與王嬸家的幺妹。她們不是不想跑,只是,那玄黑的人影離她們的衣盆太近,她們沒法跑。

幺妹沒了衣服不好向王嬸交代,而她沒了衣服,便沒得穿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沒了動作。

最終,碧笙大着膽子,拉着幺妹的小手,朝玄黑的物體旁走去。溫吞的河水,因着心底的恐懼,竟讓她覺得隐隐地發寒。

如幺妹所說,湊近了一看,果真是個人,還是個男人的身形。她鼓起勇氣,用力拉扯着玄黑的衣物,将男子翻過身來。

“幺妹,這人死了嗎?”她緊閉眼簾,微微瞥過臉。

“碧笙姐……我不敢看。”幺妹背對着她,話音裏帶着哭腔。

碧笙深吸一口氣,微眯着的雙眼,裂開了一條縫。

一睜眼她便陷入震驚,水裏男子熟悉的眉眼,煞白的面容,不禁讓她喃喃出聲:“大哥哥……”

猛地俯下身,不顧被水流沖濕的裙擺,探手去尋他的鼻息。

鼻息微弱,但溫熱的體溫兆示着他還活着,懸着的一顆心緩緩放下。

此時,随着碧笙的動作,幺妹也睜開了眼,水靈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水中男子,贊嘆道:“好生俊美的小哥。”

碧笙自水中匆忙扶起男子的臂膀,濕漉漉的水滴落在她的肩膀之上,化作暗漬點綴。

“幺妹,幫我一把。”

幺妹聞言,擡起男子的另一手臂,比碧笙還瘦小一截的身子看起來着實有些吃力。

碧笙和幺妹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将男子扛離了淺灘。

碧笙顧不上男女之禮,想幫男子将外衫除去,避免着涼。結果,幺妹臉上立刻閃現兩朵紅雲,背對着将微紅的面頰埋入臂彎。

她戲谑道:“傻幺妹,是害羞了呀。”

“才沒有呢。”幺妹捂着眼,羞的跺腳。

玄黑的外衫褪下,純白的裏衣被豔紅的鮮血布滿,許是因這河水的浸泡,血色漸淡,腥味濃郁的圍繞周身,愈發怖人。

碧笙驚悸道:“幺妹!快去找大夫!”

幺妹聞言回頭,那俊美的男子一身白衣染血,她從未見過那麽多的血,眼前仿佛漫天漫地的都是血。

怔了一番,而後急急聽了碧笙的話,跑向鎮子裏去尋大夫。

幺妹走遠,碧笙為他揭去浸濕的裏衣,男子胸膛之上,刀疤深淺不一,但已是痊愈的舊傷。鮮血汩汩乃是從他的腰腹間滾出,血滴順着脊背滑落在岸邊砂石上,瞬間凝固成血珠。

若是此刻她一人強行搬動他,只怕他的血會流的更快,更甚者可能會喪命。

但若是這樣将他曝于岸邊,只怕他本就虛弱的身子,愈發撐不下去。

為今之計,只能求助于他人。

大哥哥對她救命之恩,那時身陷危險,他不顧別人的勸阻救了她。而今,她若是不報,怕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她将黑衫白衣重新為他攏起,而後提起裙擺,瘋了一般的朝最近的一戶人家跑去。

桑青鎮外住的都是些獵戶之家,鎮裏人大多都不願與這些獵戶打交道。多半是因為獵戶性情火爆,一句不合,便要以武力相交。

此時迫在眉睫,碧笙顧不得其他的,敲開了最近的一戶人家。

“有人嗎!有人嗎!”

裏頭有窸窣的聲音踏來:“奶奶的,誰啊?!”

粗犷的漢子濃眉大眼,胡子拉碴,一身虎皮裘衫,撓了撓不成形的零亂發髻,火氣極大。

碧笙朝他俯首含腰,鞠躬懇切道:“大哥,打擾了,我兄長受了些傷,想請您幫忙擡一擡。”

“沒空!”男子粗魯的回答。

待到看清女子面容,他不禁怔了怔。

他乃是山間野夫,從未見過如此絕色,心底暗想,怕是沉魚落雁也就是這般姿色了。

碧笙急促的告辭,畢竟多停頓片刻,大哥哥的命就多垂危一分。

“哎……姑娘等等,我、我有空。”男子豪放的聲音響起,碧笙停下步子回眸朝他。粗野漢子麥色的臉上,有紅暈隐現。

“那謝謝大哥了!”她俯身深鞠一躬,停頓間,複又蹙迫問道:“大哥,您家中是否有那搬運物什的車子,我兄長怕是禁不起扛了。”

“有有有,我、我這就去拉過來。”

不過片刻,漢子已将馱車拉來。随着碧笙的急切的腳步,他緊跟其後。

一路上,他一直急于介紹自己,只是老是結巴:“姑、姑娘,我名邵風,乃、乃是荀陽人士。”

路途本就短,待他一句話講完,都快到灘邊了。

心急的碧笙,指着岸邊的一抹黑影朝他道:“就在那兒!”

邵風被碧笙焦灼的眼神又是迷得七葷八素,匆忙答道:“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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