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桑青情篤(十)

初春的清晨,蕭承軒有些落寞地呆坐在院子裏。原因無他,只是碧笙已有三日未跟他說過話了。

那日他吻了她後,她就落荒而逃了。她白日裏不理他,晚間又去王嬸家借宿。因而如今,他們一直沒能說上話。

思索間,陡然起身,直直朝王嬸家的方向走去。

擡手叩門,自院中有清越的女聲傳來:“誰呀?”蕭承軒不回答,只是靜靜地立在門外。

木門吱呀一聲洞開,少女一手正挽着髻子,一手将門拉開。

少女逆光而立,一襲碧色藕花裙,在晨光隐射之下,宛若鍍上了一層餘輝的光芒。若不仔細辨別,還以為是荷塘之中碧蓮,得了生機而幻化出的女仙。

見着來人之後,少女目光頓了頓,便再也不說話了。

“碧笙,我……來尋你回家。”幽幽的話語間,仿佛是鬧了別扭的新婚夫婦。而回應他的,是倏然之間阖上的門板。

有力的掌心抵于門板,男子的力量,豈是碧笙能夠比得過。她亦不惱,徑直朝院裏走去。

“哎呀,這麽早,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承軒呀!”王嬸的聲音含笑,熱切非常,朝蕭承軒揚了揚手,示意他進門。

王嬸早看穿了這兩人之間的你來我往,蕭承軒眼中的情誼,照她看來,亦是真切。只是碧笙,不知道因何緣故,老是不願意接受他。

蕭承軒大步進門,妄圖攔住碧笙。王嬸見狀,一把攬住碧笙,瞥了一眼蕭承軒,朝她溫和調笑道:“喲,某人這是來找王嬸要人來了呀?”

捉住碧笙的小手,置于蕭承軒掌心,和善的面容滿是平和,柔聲道:“快些跟他回去罷,你看,他都心急了。”

大掌霸道地攥住了女子纖柔的小手,不顧她的別扭,硬是将她拖出了院子。

王嬸看出了碧笙的別扭,非但不阻止,還在一旁誇獎蕭承軒的餘勇可賈。就這樣,一個拖一個拽的,将碧笙拽回了家。

不過近兩個月的相處,蕭承軒已喧賓奪主地将碧笙的院子當做了自己的家中。這院子,比不上蕭承軒的任何一座宅邸,更是比不過榮華璀璨的皇宮,但卻比任何一處都來的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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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或許是因為這裏有她。這個,他想要相伴終生的女子。

他不知情字為何物,但在他二十多年的歲月裏,沒有一人待他,如碧笙這般至真至純。

他的父兄,無時無刻不想置他于死地。他的舅父,對他不惜狠訓,只為讓他擔起顧家宏圖,成就一番偉業。而他的母親,還未來得及給他應有的溫暖,就早早離世。

似乎他所有的親人,都是淡薄漠然的。

碧笙,是他黯淡的人生,唯一的一抹光亮。他不能失去,即便颠覆一切,他也要将這一抹光亮牢牢禁锢在他的身畔,永世相伴。

哪怕她會恨他。

“碧笙……”他小心翼翼地開口,生怕觸動了女子不愉悅的心弦。

回答他的,是一片風聲凜冽。

扳過女子單薄的肩膀,蕭承軒神色懇切,俊顏之中滿是揶揄奉承:“碧笙,你說我哪裏不好。我改還不成嗎?”

少女深吸了一口氣,聲線有些冷漠:“軒哥哥,我對你……別無他意,我只當你是兄長。”

“兄長?!”蕭承軒譏諷地反笑,薄唇勾起驚心的笑容,淡淡道:“那為何,那日我吻你,你不拒絕?”

“我……我只是當時,未有反應過來。”碧笙低眸,回想起那日,她還是忍不住雙頰泛紅。

眼下他對她的情意愈發濃烈,她卻沒有辦法制止。而她,也快要控制不住心底那抹情愫,幾欲噴薄而出。

情字傷人,她不懂。她只是,不想害了他。

寬碩的臂膀,猛然将碧笙囚禁于懷裏,不顧她歇斯底裏地掙紮,倏地俯下唇。

唇瓣相貼,自另一個身體傳來的溫度,令碧笙微怔。蕭承軒細細地描摹着她的唇形,享受似得輾轉撫觸,感受到她逐漸不再掙紮的動作,方才放開了她。

“你我終是有情,你為何要将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推遠。”他的眸底有難以言喻的失落,昔日流光溢彩的黑眸,片刻間,滿是慘淡:“你可知,我——亦會心疼。”

黯然的話語,飽含了無奈苦楚,她看不得他眼底的失落。他只是說他心疼,她卻有如利刃剜心,心房頹然崩塌。

她有些放縱的想,若是能讓她沉溺在此刻的溫柔之下,那便是粉身碎骨,她也甘願了。被這驀然冒出的想法所驚呆,心底那些困頓已久的情愫洶湧澎湃,幾欲爆發。

蕭承軒神色中的哀傷,有如一道冥火,灼傷了碧笙的心。

碧笙情不自禁地伸手撫觸上他英挺的面頰,男子哀傷的容顏,霎時被驚喜所取代,望向她的眸色間滿是鼓勵與欣慰。

微紅的唇瓣緩啓,熾熱的情感伴随着他鼓勵的神色,幾欲傾吐而出:“軒哥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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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停頓,似是天地鬥轉,物換星移。

急促的馬蹄刀劍之聲穿破清幽的寧靜,滞澀住了碧笙的話語。尚未來得及反應,便有一騎官兵破門而入,恭敬下跪的軍姿凜然。

一騎約莫有三十多人,皆是整裝的鐵衣铠甲,氅羽鬥篷蔚然成風,志氣昂揚如波濤宏闊。

“屬下來遲,懇請殿下恕罪!”領軍的秦逸之肅穆地跪下,聲線低沉,但語氣中卻滿是恭謹。身後一騎人,伴随着他的動作,整齊劃一地跪下。

刀劍碰撞、翻身下馬,聲響在一瞬間,趨于靜止。

将碧笙往懷裏攏了攏,蕭承軒生怕魯莽粗犷的軍人,吓到了心尖上的她。

“起來。”沉郁的嗓音不怒自威。

“謝殿下!”嚴正的回複,在寂靜的院落之中,尤顯得格外嘹亮。

秦逸之細致地打量着蕭承軒懷裏的女子,清麗的容貌,與那年上元佳節的紅衣少女,如出一轍。只是,少女眼底有細微的恨意,在肆意的蔓延開來。

輕撫碧笙溫煦的發頂,蕭承軒的聲線中有難掩的謹慎。“碧笙,我……”

蕭承軒不知該如何開口,他騙了她這是事實,無論他是惡意,亦或是善意。

其實他一直在尋找時機,告訴碧笙他就是淩王蕭承軒。但她,是那般玲珑剔透的女子,他怕她不喜歡皇宮的生活,他懼怕她的拒絕。

現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她願意接受他了,但所有真切的事實,卻鋪天蓋地的湧來,讓他們應對不能。二十多年以來,第一次手足無措地不知該如何解釋。

正當他猶豫之時,碧笙清漠的聲音,夾雜着無邊的寒意響起,有冰凍人心的氣魄:“顧承軒,蕭承軒——我應當叫你軒哥哥,亦或是淩王殿下?”

“我……本無意騙你的。”一切的解釋,須臾間幻化作荒蕪。

昔日少女曈眸澄澈,而今眸底充斥的皆是他所無法理解的怒火,還有恨。

碧笙冷漠的話語,一如初冬寒冰般,化作狠利的刀劍,穿透他的心扉:“我此生,恨極二人。”

她唇角勾起冷哼一聲,甫又道:“只是現如今,又多了一個——蕭承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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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此生恨極二人,一人是弑她父,害她兄的皇叔南铎風。另一人,便是北國皇帝蕭譽。

一切尚要回溯到寧國三十七年。

彼時她的父皇南铎琛初登帝位,實力尚未穩固,內戰又起。異姓藩王為争權奪利,起兵謀反。寧帝腹背受敵,實難應對,只得求助北帝蕭譽。

北國派兵援寧,異姓藩王多被誅殺。然北軍駐紮寧國,不願退卻。提出霸王條款,須得奉上城池五座,方肯退兵。

百般商讨,奈何北帝勢态強硬,無奈只得割城五座于北。奉城之後,北軍退回。旋即還了寧國一個太平,至此天下安定。

但碧笙永生都無法忘記,那一年,她的父皇殚精竭慮,而朝臣惶惶不可終日。北帝一聲令下,便可陷寧國于不義。而今以軍隊要挾,行小人之徑,終究得了五城。

而他的父皇,日不能眠夜不能寐,病根亦是在那是落下的。她無法原諒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北帝蕭譽。若不是他,南铎風豈能那樣輕易地害死了她父皇,而她更不會是如今這般的流離四方。

她恨極北國皇室之人,更不用說,與蕭譽一脈相承的蕭承軒。

蕭承軒看不懂她眼底的恨意,只當她是氣惱他的欺瞞。

抄手攥住碧笙的纖手,不讓她掙脫,神色之中寵溺依舊。

碧笙陡然擡眸,回以一抹飽含憤懑的目光,神光之中漫天漫地的恨,不禁讓蕭承軒恻目。幽幽擡手,而後瘋了一般地執掌揮向他的側臉。

沒有躲閃,一擊即中。

刀劍摩擦劍鞘之聲的驟現,劍光刺目曜得眼前一片暗黑。一旁伫立秦逸之,雕刻一般的輪廓硬挺冷峻,視線拂過碧笙,殺氣洶湧。

蕭承軒深邃的容顏中寒光一掠,卻又在須臾之間化為春水含情。沉寂的黑眸中,依舊是能将人溺斃的溫柔。片刻後,緩聲道:“碧笙……這樣可解氣了?”

全然不顧劍拔弩張的氣氛,碧笙心胸中唯有滿目瘡痍的恨意,血窟一般的瘋狂向外綿延,直指深處。

恨意無波的眼神,近乎讓蕭承軒覺得,他像是要失去她了。平生從未擁有過的恐懼,在心窩裏泛濫開來。

“滾。”

一字,足以擊退他所有的心裏防線。

而此刻,他只能選擇逃避。兩指并作一指,輕柔地拂上她頸間睡穴。少女倏然倒下,他伸手攬住她,纖弱的身子安靜地依附在他的懷裏,紋絲不動。

轉身朝向那一騎鐵衣铠甲:“說罷,何事。”

蕭承軒深知,除非萬不得已,秦逸之絕不會莽撞地來找他。

“懇請殿下回荀陽主持大局!”不卑不亢的聲線在院中響徹。秦逸之自身後手下處,接過玄黑的大氅,奉于蕭承軒面前。

執起玄黑氅衣,他微俯下身子,将大氅覆上她的身子,輕手輕腳地将她打橫抱起來,生怕驚醒了她。

只是,如今她已被拂了睡穴,又怎可能醒來。

緊擁碧笙,以玄黑氅衣将她包裹住。徑自朝駿馬旁走去,利落地翻身上馬後,将女子輕柔地置于胸前的一方天地中,揚起缰繩,策馬狂奔而去。

氅羽随冷冽的風聲幽然晃動,黑鬃鐵蹄輕躍踏起,晨間翠滴的青草地上,空留下馬蹄揚塵的足跡。

有人,來過,又離開。

朝露澄清,明晰井然的官道上,一騎鐵甲玄衣踏過。一人領先于騎兵,策馬揮揚。

路邊景致如幻影般更替,紅綠間生。而馬背上的男子,卻心猿意馬地輕吻着氅羽下的少女。黑馬黑氅,少女幾乎隐沒在這方黑色之中。但熟悉的合歡花香,依舊提醒着他,她仍在。

而他,此生不能再放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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